現代短篇小說

小說:狗也懂得情與義(中)

其實,來福也有來福的命運!

——當來福在陽光下學啃骨頭的時候,大日本帝國投降了。當時,誰知道人是咋想的……主人用戰刀剖開了自已的肚子,血流滿地肝腸滑出……來福的媽媽蹲在主人的身邊,一動不動地看著主人。來福餓了,要去舔主人的血,媽媽怒視它,低沉地對它咧了咧牙。這時候的媽媽是最可怕的,來福嚇得逃得遠遠地,只得去找些螞蚱、青蛙吃。這樣一天、兩天……它記不清究竟過了多少天了,它也學到了些生存知識時,日本主子鮮紅的血變黑了,肉也臭了爛了變綠了,滿身的蒼蠅蛆蛹螞蟻,臭氣熏天,媽媽還是一動不動地守護著它的主人。

直到有一天,山裏來了中國軍人,他們提著槍向媽媽和主人的屍體走去……媽媽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發出它低沉的警告聲……中國軍人不聽它的警告,依然向屍體走去,此時,媽媽狂吠一聲撲了上去,許多的子彈將空中的媽媽掀翻,媽媽重重地摔跌在地上。它四腳朝天地抓了抓,腿伸得又硬又直,沒有一點留戀,甚至連來福也不看一眼就這樣死去了。

倘若說人的世界充滿蒼涼,而狗的世界,就不蒼涼麼?

死了媽媽的來福好生傷心,它在草叢中嗚嗚地哭了起來……有個軍人向它走來的時候,它沒有學媽媽勇敢地撲上去,相反,它搖了搖尾巴——它和大日本帝國一起「投降」了!

幼小的來福被楊永春抱起時,渾身還在不停的顫抖。他將它遞給騎在東洋馬上的張雲軒,張雲軒拍了拍它的頭,將它放在馬背上……此後,它被人輾轉著送到了貴陽的張家大院。

習慣了軍旅生活的來福,從此失去了廣闊的天地。它不習慣生活在張家大院這樣狹窄的天地裏,於是整天汪汪地叫個不停。這家的女主人唐維綺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更何況剛生下兒張炎,這樣的女人不喜歡它這種野性十足的狼狗,更不喜歡這條成天吵鬧的小狗,於是,就毫不猶豫地把它送給了張雲長。

——這樣,今天的來福,這才有了今天的命運!

劉禮靖在毫無辦法與戴敏聯絡的時候,他想起了來福。他己經決定外逃了,形勢逼迫他必須離開這裏!他希望戴敏能與他一起逃走;更重要的是,戴敏聽了他的勸告,事先把她出嫁時得的彩禮,賣身錢、一塊也捨不得花的五百塊銀洋,都交給了他。他不能連一句道別話不對戴敏說就走,即便真要扔下她外逃,他也要將那五百塊大洋親手交還給她!

劉禮靖在來福的身上,看到了希望!終於有一天,忠誠的來福把戴敏帶到了他的身邊,用她給他的頭蓋,她出嫁時的頭蓋,上面繡著刺藜花的頭蓋,把她又帶進了他的生活!

那晚,戴敏跟著來福剛鑽進樹林,黑咕隆咚的,被一個全身濕透的男人,一下子緊緊摟住,急切的嘴唇不待她喘過氣來,便熱烈地狂吻著她……在滿是針葉松稀鬆的鬆軟地上,他與她軟軟地倒下。現在,什麼也不用去想,什麼也不用去說,靈與肉的交融,使兩個失魂落魄的人得到了無言的融合與溝通。忠實的來福匍匐在他與她的面前,一起享受這得之不易的見面。

劉禮靖勸戴敏與他一起逃走,說很多弟兄都逃了,說只有這唯一的機會了……戴敏想到還有兩個崽,於是搖了搖頭。

劉禮靖沈默了好一陣,說道:「那……我也就不走了,咱倆要死也一道死!」

那陣,戴敏心如刀絞。想不到三十頭上,居然會有男人為她而死!

儘管她沒多少見識,但布依女人也是講情講義的人啊,她淚水盈眶,她不能害他……她咬著他,痛得他失聲叫喚起來,她推開他:「你走!走得遠遠的,叫我今生今世再莫看見你!」

劉禮靖搖著她道:「沒有你,我死也不走。我曉得你丟不開你的兩個崽,我帶他們一起……」

戴敏為此感動得倒抽一口氣,緊緊地抱著劉禮靖……隨後的幾個夜晚,戴敏與劉禮靖商量帶著張忠張勇一起出走的計畫,可是,怎樣才能順利地出逃呢?

錢,他和她都不缺。但是,戴敏委託他保管的那包大洋,他就藏匿在村口的大楊梅樹下,那裏,現在變成了民兵的哨卡了。民兵在村口的樹下搭了個棚,不分晝夜地盤查所有值得懷疑的行路人。

這天,戴敏假裝挖野菜去過那裏,老遠還看見民兵在盤問趙家女人。趁他們不注意她時,她繞到樹後,看見三塊石頭一動不動的仍在原處,這才鬆了口氣。她摘了些剪刀菜、野芹菜,壯著膽子走近趙家女人。

趙家女人見戴敏一臉蠟黃,焦瘦的不得了。她慫恿她:「張媽媽,人要看開些,橫豎一個『死』字,往絕處想人就放開了。這種年月還顧哪樣臉面?見了親戚,扯頭巾下來蓋住臉就行了。看哪,你那死鬼才去兩個月功夫,白白淨淨、窈窈窕窕的你,現在都不成人樣了。人呢,好也是活,歹也是活,到城頭要飯去,飯館剩下的油湯油水,比在這裏苦掙苦磨強得多。」

突然間,戴敏想到一個最好的主意——討飯!只有以討飯回鄉為由,從貴陽討到廣西,或者討到雲南邊境,他們外逃的打算才不會引人注意!更何況,剛剛清除兵匪為患的貴陽城,無數的乞丐湧入城內,社會治安混亂得很……想到這裏,戴敏對趙家女人點了點頭,感謝她對她的指點。

戴敏焦急地等了兩個夜晚。也是半夜,來福又將她帶進了山林。她將她的主意對劉禮靖說了。劉禮靖突然抱著她又親又響,說道:「你這女人呵,簡直就是人精!」

一天,戴敏又把她的兩個娃崽帶到了曠野裏,在陽光下輪流地為他們掐著頭髮上、衣服上的蝨子、虱卵。自然,輪到的娃崽就躺在母親溫暖的肚腹和大腿上,這種舒坦與甜蜜,讓張忠和張勇一輩子也不會忘懷!

就在這時,戴敏對她的兩個娃崽講出了她的安排。她說,你們爹爹說過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戴敏在教育她的娃崽時,總是把他們的爹爹掛在嘴上。其實,爹爹在死前或死後,都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相反,只要提到或是偶爾提到爹爹,張勇都會上前封住她的嘴。爹爹給這一家人帶來的只有痛苦和恐懼!

——戴敏提起他們的爹爹,只是出自於布依族男人當家的習慣。這裏女人說出的話是不算數的,同吐出的口水一樣沒用,所以她總把他們的爹爹提到嘴上!她說,你們就快成年了,你們的學業咋也不能荒廢。你們要記住爹爹的話,再苦再窮,也要生方設法地去讀書!我想好了,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有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過些天,我們就……遠出家鄉去要飯……走得遠遠的,到沒有人認得出我們,也容得下我們娘崽仨的地方去重新過日子。

張忠太想讀書了,他從母親弓起的大腿上抬起頭來:「你說過窮得硬肘,餓得新鮮,餓死也不去要飯的嗎?」

「過去,媽媽想不通,現今想通了。我要帶你們走上千里的路,讓你們去……去讀書,專心專意的讀書。」

張勇搖著媽媽:「為哪樣要走幾千里,到那樣遠的地方去呢?從這裏到貴陽去要飯,只有幾十里路,好撇脫!」

張忠接著說:「是啊,為啥到那樣遠的地方去讀書呢?真要讀書的話,媽媽你……哪來的錢?」

戴敏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容商量地對她的娃崽說:「這就是我今天要向你們交待的。記住,從上路的那一刻起,你們都不許亂說一句話和一個字,當個啞巴得了。倘若你們多嘴多舌,弄不好你們的媽媽……就是你們爹爹的下場!」

張勇首先哭了:「不!媽媽,我寧可不讀書,我也要媽媽!我哪裏也不想去了。」

戴敏厲聲喝道:「閉嘴,你這沒出息的東西!你們若要想讀書,若想要媽媽,就照著媽媽的意願做。別管媽媽和誰一起走,出門在外,你們要多看臉色少說話!聽清了嗎?」

當劉禮靖妥善安排好了一切,再一次見面時,他興高采烈地對戴敏說道:「明天天一擦黑,你就帶上兩個崽,我們裝扮成一家子人,一路討飯到雲南去!」

戴敏說:「來福咋辦?」

劉禮靖一笑:「這麼知人性的狗,你叫它蹲著它不會站著,正好是同夥和大幫手哩!」

戴敏蕩漾出滿足的笑,歎氣道:「只可惜……沒法拿到那些銀洋了。」

劉禮靖輕鬆一笑:「錢我有的是。只是……那銀洋是你的賣身錢……我現就去取來,把它一個不少的交給你。」

戴敏摟緊他:「算了,那些民兵精得很。你那裏有錢……就算了吧。」

誰曉得劉禮靖說幹就非要幹,他站起身來:「他精?老子還是專殺人的人哩!你好生等著,我一哈哈就回來。」

戴敏聽到殺人,管你共產黨殺國民黨,還是國民黨殺共產黨,她都會心驚肉跳。她急忙拉住他:「你別燒香摸屁股——搞慣了手腳!不要再做傷天害理的事了,別再殺人了!」

劉禮靖知道戴敏心善,忙說:「這只是笑話,在這裏殺人,共產黨不來驚擾你才怪!貓兒也有睡著的時候,放心,這陣讓來福陪你,我去去就來。」(明日續)

──摘自張宗銘系列長篇小說《女人土匪東洋狗》第六章、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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