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1979年夏天(15)

　　復秋每次見到春蘭，心中總會浮起他、建南和徐雨三人在新北投旅館溫泉區附近看到的一幕。那是高三上學期的一個週末，三人搭火車去新北投找一個叫黃立仁的同學，黃同學借來了兩部腳踏車，四人騎著在新北投公園附近的林蔭處遊玩。水牛覺得此處玩膩了，想到斜坡上騎自行車往下衝。復秋坐在後座上，兩人往上騎，斜坡太陡，改用推的，直到達了一處路口，突見到一個個子嬌小的姑娘穿著性感的迷你裙和露背裝坐在一架摩托車上，水牛暗地推了復秋一把，指著那姑娘說，「她不是春蘭嗎？」復秋扭過身子注視一眼，果然是那個他們從小就常在巷內、街上碰到的厝邊姑娘，她才比這群男生才大不過二歲呢！

　　「沒想到她幹上這種行業！」建南嘆息。

　　「聽說她家很窮，她老爸和我爸是小學同學，我爸還常幫忙照顧他們一家的！」

　　「印象中她的聲音很甜很好聽，她好像高中沒畢業就輟學了。」水牛回憶著說。

　　「可憐的薄命女！」復秋嘆息。

　　兩人眼見一個戴墨鏡的青年把側坐於摩托車上的春蘭載走了。

　　建南和復秋推著腳踏車住山上爬，到了一塊高地上，兩人跳上腳踏車用力踩踏板，車子迅速往下溜，由於斜坡有45度之陡，腳踏車越來越快，真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之勢。建南盡可能按住手煞車，但是只要一鬆手，速度仍然飛快，有幾次險些撞上了行人，復秋和水牛在高度緊張下，渾身出了一陣冷汗。當時年輕人的傻勁並未覺太過冒險了，後來回想起來才慶幸並未發生意外事故。

　　教了春蘭一些雜貨的價格後，父子倆利用一段空閒就在店內桌子上玩起象棋來，老爸棋藝不高，兒子贏了一盤，故意輸了一盤。復秋原來對象棋還頗有研究的，常自個看棋譜下棋。打從國中時他就常在市井上的棋攤下棋，有時還贏了許多小玩意回家，送給三個小孩玩。後來棋攤不見了，柯老爸常開玩笑地說，那個擺棋攤的怕了你這個小猛將才不敢來了！

　　晚上八時，一群年輕人又到士林戲院看《紅鬍子》。進入戲院時，復秋聽見有人喊他，一看原來是老爸和老嬉皮坐在一起，正揮手打招呼。樓下一半座位仍空著，他們趕緊往樓上跑，幸好沒人，佔了第一排的位子，徐雨、婉如、怡芳、芷玲、復秋和建南相繼坐下，復秋打算和建南換座位時，突暗地被芷玲踩了一腳，只好按兵不動。

　　預告片演出《北非諜影》（Casablanca），建南叫道好片又來了，復秋瞅了他一眼說不是看過了嗎？建南忙說再看Ｎ遍也值得。

　　原來建南很迷這部電影的男女主角──亨弗來鮑加飾演酒店老板尼克和英格麗褒曼飾演尼克昔日的情人。褒曼是建南最欣賞的二個女明星中的一個，另一個是演《羅馬假期》的奧黛麗赫本。

　　《紅鬍子》片子長達三個多小時，但醫院內的故事一個接一個很能吸引人，他們並不覺得乏味，只有怡芳和芷玲看到中途跑去上洗手間。

　　走出戲院已將近十二點，復秋老爸和老嬉皮走近年輕人身邊，邀他們一起去夜市吃宵夜，聽到柯老要請客，大家心情興奮起來。

　　士林夜市燈火輝煌，仍像往常一樣人聲喧鬧，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容下八人的圓桌。

　　老嬉皮捋著長鬚，望著婉如姣好的臉蛋，問候她父親的近況。柯錫仁叫大家點自己喜歡吃的，於是「蚵仔麵線」、「臭豆腐」、「魷魚羹」………叫了一堆。

　　「今晚電影好像是幾個不同的故事串聯起來的，」復秋問父親說，「我很喜歡《紅鬍子》這傢伙，外表嚴肅卻有著一副俠義心腸。」

　　不待柯錫仁回答，老嬉皮已說：「黑澤明拍的可都是好東西，他一向關心低下階層受苦受難的人民。這片很明顯地透露出導演的人道主義精神。說真的，當醫生的如果只想賺錢，實在可恥！同樣的，富人們為富不仁，也是同樣的無恥！《紅鬍子》不僅關心病人的身體，甚至還關心他們的靈魂……」

　　柯錫仁一見他又高談闊論的，擔心沒完沒了，插口說：「讓少年仔自己去體會吧！」

　　婉如本來要就其中一個故事發表意見，一聽此言也就此打住了。

　　天色已深，大夥很快吃完了消夜。返家途中，柯鍚仁把婉如拉到一旁，兩人離大夥遠遠地走著，邊走邊說話。

　　「婉如，你父親的狀況可要去看醫生，現代醫學進步，說不定有改善或復原的希望﹐錢的事不是問題，長期住院也可以，全部我來承擔。不要擔心受到恩惠，我就怕你們自己承受苦難，讓我盡點力吧！」柯鍚仁誠懇地說，婉如聽了這番話，不由得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柯伯伯感謝你的好意……，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家中每月都會收到一筆不知來源的匯款，媽說或許是某個不肯透露姓名的親戚或朋友善心捐贈的，初三時，我跟母親說這件事應去查個水落石出，經過一番努力，我們最多也才查悉匯款是從士林寄出的……」

　　柯錫仁避開婉如亮麗的雙眸說：「有這種事？這位善心人事會是誰呢？」隨即轉回到剛才的話題說：「不要忘了看醫生的事，哪天我叫復秋帶你們去，榮總醫院就在這附近，就這樣說定了……」

　　「柯伯伯，我家不知要怎樣的報答你！」婉如悲從中來的哭喊。

　　「該做的，該做的，絕不要愧疚，我不希望這樣……說真的！」柯錫仁面對這個楚楚憐人的弱女子，雙眼都紅了。

　　復秋走在前頭，頻頻回頭看著老爸和婉如，他從未見過他倆這般親近的談話呢。

　　回家後，婉如躺在床上心思如潮，《紅鬍子》片中那節愛情和責任不能兩全的故事一直縈繞在她心頭。那對關東大地震時亂離中分手的夫妻，幾年後在路上重逢，兩人在旅館中黯然對泣。丈夫問女人為何地震後幾年了還不回家，婦人才道出整個事件的原委，原來她自小已受父母之命必須和其家恩人的兒子結婚，然而她卻違約嫁給了別人，婚後因感受良心和責任的譴責，趁大地震時離開丈夫，出現在恩人家門前，嫁給恩人並生下一個兒子。那尋妻數年的丈夫了解真相後，似乎原諒了她。

　　這個故事不得不勾起婉如思慮到自己一家長期受人恩惠的事實，即使別人不以「恩人」自居，她們仍然是虧欠著人家啊！想到柯老的為善自謙，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恩人的兒子，那不是復秋嗎？她並不討厭這個年輕人，事實上，自已讀高中以來一直也注意到他的存在，難道那時她已下意識地選擇了這個人，只是後來卻因徐雨搬入巷內而被壓抑了下來？婉如思索著，她發現企圖了解自己似乎也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翌日上午，婉如主動打電話給復秋，約他晚上出來散步。原本也有意採取行動和婉如約會的復秋突然接到電話，一時欣喜若狂，他在電話那頭說，那就約好晚上八點在巷口見。怡芳突看到哥哥樂得像瘋子般的衝下樓來，又是手舞足蹈的，即時叫喊：哥，什麼事，這麼樂？復秋才答完：沒事，人已衝到街上，直奔水牛家找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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