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國大陸互聯網之父可不是件容易事。孩子們跑來跑去,船槳拍打著湖面,空氣中瀰漫著烤羊肉的味道;而麥克.羅賓遜這位年輕的美國電腦工程師,僵硬地坐在什剎海前的岸邊,面對空無一人的咖啡館,低聲說著中國大陸互聯網受到管制的事:「哪個更好呢?極權監控式的互聯網?還是根本就沒有互聯網?」
一九九六年麥克被中共當局和冠博通訊(Global One,由美國速跑公司Sprint、法國電訊France Tele-com和德國電訊Deutsche Telekorn合資組成)聘為總工程師,負責在中國大陸為大眾瀏覽國際互聯網建立第一個與之聯結的網路系統。
有一天他心情非常難受,因為與他一起工作的中國大陸工程師突然召開一個特別會議,想知道是否有可能對中文互聯網上的電子郵件和網址做關鍵字搜索。麥克回答這很難說,因為在網路上旅行的所有資訊都被分割成包裹;試圖窺探這些資訊包裹很難,加密的包裹尤其困難,你需要在傳送過程中攔截到這些包裹,然後查核其中的資訊。他們接著說,你可以做到嗎?第三次開會時,麥克發現就連他的這些電腦怪才同伴也打算放棄這種念頭了。但高層的某人堅持著,在進一步興建互聯網之前,他們需要監視中國大陸用戶到底用互聯網做什麼。對工程師來說,這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而走走形式而已。只要這個外國人保證將來中共能夠建造互聯網防火牆來排斥外部世界並監視自己的國民,工程師們就能與他繼續工作。「是的,可以做到。」麥克這樣告訴他們,於是他們回去工作了。
美國人樂於作夢,前往中國大陸的每一代人都與夢想同行。一九七九年以來最大的夢想就是中共垮台,中國大陸成為全世界最大的市場。美國商人與熟悉中國的人們長久以來反覆這樣預言,認為此景已經出現或即將來臨。然而,麥克並不那麼天真,他認為所謂「民主即將到來」的這種花言巧語是為一己之私服務的。身處其境,他可以感受到中共當局建造互聯網的真正意圖。
麥克的朋友彼得.勞洛克(Peter Lovelock)說:「這些人都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們既要控制通訊手段,又要利用這些手段,使其充斥了中共的聲音。如果他們能隔斷外部世界、隔斷中國大陸各種勢力之間的關係,誰還會跟著別人亂跑呢?」彼得在北京主持資訊諮詢公司MFC(Made For China)的調研部門。
但對麥克而言,對互聯網特有結構設計的執著,超越了成為中共當局共犯的顧慮。互聯網最初是由蘭德(RAND)公司的研究人員所發明的系統,旨在美國遭受蘇聯核攻擊後,能夠透過受損的網路傳遞美方的指揮命令訊息。這種系統顯然可以有效且安全的在成千上萬的中國大陸網民的雜訊中傳遞訊息。任何抵抗都是徒勞無功的,甚至在中國的外星人也無法抗拒。言論自由這隻精靈一跳出瓶子,那些關於中國大陸民主時代來臨的預測,早晚會成爲事實。
但是那種前景現在出了問題,不是因爲網路結構設計有紕漏,而是因爲美國公司的價值觀在幾個個案上出了問題。讓我們接著麥克的話題,在北海坊膳享受三十道菜餚的宴席期間,聽聽一位溫姓中國高級工程師一邊喝著魚翅湯,一邊講給我的故事。
隨著中國大陸互聯網的擴展,美國思科(Cisco Systems)公司引起中共的注意。該公司在建造防火牆阻攔病毒和駭客方面享有盛名。然而中共當局要思科解決的問題有點特別:如何防止國內十億人從現在開始無法接觸政治敏感的網站。
它是這麼做的:如果一名中國大陸網民設法瀏覽國外一個有政治內容的網站,譬如《大參考》網站(由中國異議人士在美國創建),或是其他宣揚民主、獨立或人權的中文網站,其網址將被一個過濾程式認出,而被剔除。瀏覽請求將被扔進電子垃圾箱,同時用戶會收到一條平淡的訊息:「操作逾時。」
真了不起!但中共當局在實現這個操控機制上有一個問題。由於中國大陸藉著互聯網可獲利豐厚,八家主要網路服務提供商(ISP)迅速湧入,並且有四條通道與外部世界相連。另外,中國大陸一些小公司也到處接觸與美國直接聯網的大公司,伺機購買後者剩餘的網路容量。那時西方投資猶如淘金般的狂熱,正是中共當局摩擦互聯網神燈,乞求精靈帶給他們實現成功的願望。值此之際,中共當局的監控似乎有些失調,幾個部門為了爭奪管轄權引發分裂,造成中國現代史上「戰國七雄」的局面。
中共當局逐漸認識到,一旦放出互聯網精靈,將造成巨大「損害」。在華外國僑民經常提起這樣一個故事:一位解放軍將軍周末上網漫遊,發現不僅可以瀏覽異端西方新聞,還可以看到《花花公子》雜誌的裸體插圖;於是他呈報中央領導,彙報這個新技術帶來的一些問題。中國當局寢食難安,他們需要西方投資,以避免城市失業狀況失控;也需要繼續維持國有壟斷(這樣可以從他們手中控制的,如中國電信這樣的實體中,繼續獲取回扣)。政治生存的需求迫使他們使用尚未擁有的技術來控制這一新興且強而有力的媒體管道。
為強迫眾人與政府目標保持一致,中共當局決定對互聯網實行標準化,並在全國各地配置防火牆。公安系統一直以人工方式,利用關鍵字檢索,搜索網路上的「違法網站」(譬如瀏覽西藏獨立網站),並將封鎖的網站名單通知給網路服務提供商。
問題是,互聯網的使用量成指數增長,到一九九八年為止,在線帳號已超過二百萬戶,相對於四、五百萬名使用者,上網人數每六個月增長一倍。由於網路交通量急速上升,公安部與網路服務提供商的過濾與內容檢索工作幾乎忙得焦頭爛額。
在中國大陸,「防火牆」與「審查制度」幾乎是同義字;整頓互聯網不僅需要外來協助,更需要特殊的裝備,以便從內部將大陸的網路交通重新導向、攔截。電子郵件是其中防範的要點。
一九九七年,當中共當局決定建造一條電子長城時,由中共資訊産業部牽頭的幾個部委至少考慮了三家公司:海灣網路公司(Bay Networks)、昇陽公司(Sun Microsystems)、以及網路霸主──思科公司。隔年,思科擊敗所有對手,取得中國電信大部分合約,負責打造中華網。
思科在産業中以客戶滿意與「一條龍」解決方案著名。北京的工業專家都知道,中共互聯網的防火牆出自思科之手。思科是如何獲得這獨霸一方的地位呢?據中國工程師溫先生說,思科專門為中共當局所壟斷的電信業開發了一種路由器設備、整合器、和一個「特殊防火牆盒」以滿足政府監控的目的,還慷慨折價出售防火牆盒。溫說,在西方類似産品五萬美元一個,在中國一個盒子只賣二萬美元左右,而中國電信買了「數以千計」的盒子。
一九九七年IBM總裁羅.哲斯特那(Lou Gerstner)與江澤民會面後,IBM協助安排了尖端技術貸款,導致百分之八十左右的中國大陸防火牆採用了思科的路由器。麥克.羅賓說:「思科公司狠賺了一筆,他們已經遍布各地了。」在整個中國大陸,只要互聯網用戶搜索被封鎖的網站,他們就會看見「操作逾時」。
思科不否認在中國大陸的成功,它的代表最初也不否認曾根據中國大陸市場的「特殊需求」對產品可能做過改進。思科公司從來沒有在世界其他地方這樣做過(稍後思科有位經理對我的朋友證實,這種作法在思科公司內部引起很大爭論)。但思科斷然宣布,對於中共當局如何使用它的防火牆,不承擔任何責任。
北京思科公司的系統工程經理大衛.周(David Zhou)在北京西郊的公司總部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們對中共當局的規則毫不關心,這與思科無關。」我承認這說法有一定道理,即槍本身不會去殺人,而是使用者的問題。你能期望一家製造防火牆設備的公司做什麼呢?難道停止製造防火牆嗎?
他滿懷信心地補充,思科的路由器有能力攔截資訊和進行關鍵字檢索,「我們有能力深入查看這些封包。」這表示他們只要願意就可在中國大陸網路上隨意進行關鍵字檢索嗎?對,就是這麼回事,周表示同意。當我問他思科的工作要向哪家政府部門彙報時,他說,思科接受國家安全部、公安部和人民解放軍的直接監督。
思科允許解放軍查看封包嗎?周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不願意說。但二○○一年四月十八日,著名民運人士齊瘦竹用朋友的電腦從一個網站上列印一些促進中國民主的材料,幾分鐘後就在擁擠的長春火車站被拘捕。由於他隨身攜帶了民運人士冷萬寶的文章,警方隨後在吉林省也逮捕了冷。這種僅僅因為參與網路活動便遭到逮捕的事件每天都在中國大量發生著。無論是羽翼未豐的民運網路論壇傳遞電子郵件地址,還是法輪功及基督教地下教會在網上寄發帖子,都難逃這種厄運。這說明思科也許不是唯一一個可以深入查看網路封包的單位。
其實思科的防火牆也並不是那麼有效。每天都有包含被禁內容的新網站湧現。由於互聯網服務供應商陣容日益擴大,且希望更多用戶上網,令中共當局更新被禁網站黑名單的工作力不從心。因此,中共安全部門發現,對搜索引擎也要採取控制措施,這是找到新網址的渠道。
商業新聞把中國大陸市場上本地化的入口網站和搜索引擎描繪成一幅欣欣向榮的景象,造成美國AOL、Google和Excite之間的競爭,也把搜狐和新浪為奪取市場龍頭老大地位的競爭,形容成殊死搏鬥。中國雅虎這個來自美國的先驅者,目前排在第五位。二○○一年七月,一位前雅虎駐京高層代表告訴我,雅虎實際上是中國大陸最流行的入口網站,遙遙領先其他入口網站。雅虎公司耍了一個聰明的手段,在每一次大型統計時,他們把雅虎分成好幾個地區網站,這樣一來雅虎就不會成為排行榜上的第一位;這樣做是為了混淆網站的點擊率,「被視為太張狂,太具有外來色彩不是好事。」他是在我答應不提及他的名字和身分特徵的情況下講出上述這番話的。
中國人的懼外心理使很多其他美國公司也採取了類似的做法,但是雅虎公司顯得更急於討好中共當局。所有中國大陸網路聊天室和論壇都有一個「大媽」,是所有審查小組的負責人,她的下屬會及時刪除網路上任何不合政府口味的言論。但雅虎的處理方法截然不同。如果你在討論中間打出的文字是:「我們應該在全中國舉行多黨派選舉!」其他人不會對你的話做出任何反應。雖然你可以看到自己發送的話,但僅僅顯示在你的螢幕上而已,見證這一言論罪的只有你和雅虎大媽。在對其進行攔截並阻止發送後,雅虎大媽會熱心地給你發來一封友好郵件,建議你言辭謹慎。這種審查制度居然還帶有新時代維護自尊的特點。
該雅虎公司前代表還承認,在中國雅虎上搜索「台灣獨立」不會有顯示結果,因為雅虎對特定的關鍵字設定了搜索限制,比如「法輪功」和「中國民主」(搜尋著名異議分子網站「大參考」時,你會受到一擊,中共當局的一個網站會出現在面前,把前者抹得乾乾淨淨。)雅虎公司怎麼會採取這樣的規定呢?這位前代表解釋:「這是一個未雨綢繆的辦法,國家新聞出版署負責監督,保證我們必須符合要求。這樣做是為了不受到他們的指責。」依這個邏輯,當雅虎拒絕美國之音提出的購買廣告空間時,其緣由一定是為了保持網路功能暢通無阻。對如此這般的審查制度,他是這樣辯護的:「尊重當地的管理至關重要,我們不創造資訊內容,只是個媒介,一個有選擇的媒介而已。」
但這卻是一個重要媒體。中共當局利用它發起針對台灣、西藏和美國的宣傳攻勢。當然,互聯網在中國大陸被承諾是自由的而不是有所選擇的。這位前代表面對這種結局露出厭倦的表情:「你要有所調整,對網上言論進行的鎮壓層出不窮,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很正常的。」
但是,所謂的「正常」在中國大陸也會因為受到壓力而扭曲。早在一九九九年,外國商人就意識到中國大陸對互聯網實施了監控。國家安全部門幾乎可以獲取任何他們想要得到的正常聯繫郵件,但是他們能查核這些資料,讀懂這些郵件嗎?我們那時想,或許他們不具備這樣的能力。所以,那時工資支票照樣簽,商業計畫照舊制定分發,投機資本依舊流入北京矽谷尋找極具誘惑力的高科技公司,都信心十足地認為加密動作保證了重要的金融交易安全無恙。
但是,他們的信心隨著警告信號的出現開始削弱:中共當局對微軟公司公開醜化,指出微軟公司在其產品中留有後門,可以「窺視」中國大陸金融交易的情況(並與美國中央情報局分享有關資料),解放軍計畫在中國大陸推廣另一作業系統「紅旗」(LINUX),取代微軟公司的視窗。這一切都是從那年夏天開始的。
一九九九年十月,中共國家密碼管理委員會拋出一個針對外國公司的新規定:交出內部的原始碼、加密鑰匙,將所使用的電腦註冊,並提供所有使用加密功能(這等於包括了所有常用的商務軟體)的員工的護照影印件;筆記型電腦要到政府指定的維修站進行維修(估計要把電腦裏面的內容下載,供國家安全機構查看);公司內部的員工調動,從一台電腦換到另一台電腦也要備案;掌上電腦和行動電話在入境時必須如同傳染性疾病一樣進行申報。
(待續)
轉自【博大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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