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亂世佳人—飄(173)

《Gone with the Wind》

  事實上是艾希禮把她引來的,因她對人們談話的內容感到厭煩和難過。老是那一套—首先,艱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勢;然後總要談到內戰,婦女們抱怨什麼東西都漲價,問男人們好日子是否還會回來。無所不知的男人們就總是說一定會回來的。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生活艱能只是暫時的,婦女們知道這些男人在撒謊,男人們也知道婦女們認為他們在撒謊。但他們還是照樣興致勃勃的撒謊,婦女們也都假裝相信他們的話。人人都知道艱苦的日子是不會輕易過去的。談完了艱苦的生活,婦女們就要談黑人怎樣越來越無禮,北方來的冒險家如何令人憤慨,北方士兵在街上遊蕩多麼令人難以忍受。他們問男人們,北方佬改造佐治亞,還有完沒完?男人們就給她們吃定心丸,說改造很快就會結束,總而言之,一旦民主黨人重新獲得選舉權,改造就結束了。她們很能體諒男人們的難處,也就不再刨根問底追問究竟何時結束了。談完了政治形勢,就該開始談內戰了。

  要是兩個過支持聯盟的人不管在哪裡碰到一起,他們就只有一話題,要是十幾個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興高采烈地再打一遍,他們最愛說的就是「如果怎樣怎樣。」「如果當時英國承認了我們……」「如果當時傑夫.戴維斯徵集了所有的棉花,而且在加強封鎖之前就運到英國……」「如果朗斯特裡將軍在葛底斯堡服從命令的話……」「如果斯圖爾特將軍在馬爾斯.鮑勃需要他的時候他就在身邊,而不是在進行襲擊……」「如果石壁傑克遜沒有犧牲……」「如果維克斯堡沒有陷落……」「如果我們能再堅持一年……」總要提到的還有:「如果他們沒有讓胡德取代給翰斯頓……」或者說:「如果他們在多爾頓是讓胡德指揮,而沒有讓給翰斯頓指揮……」如果!如果!他們在寂靜的黑夜裡,越說越興奮,越說越快……步兵,騎兵,炮兵,使他們回憶起火紅的年代,在垂暮之年回想起那炎熱的盛夏。

  「他們怎麼不談點別的呢?」思嘉暗自思忖。「光是談內戰,老是談內戰,除了內戰,什麼都不談。大概一直到死,他們也不會談別的了。」她四處張望,看見小孩子躺在父親的懷裡,睜著大眼睛,喘著粗氣,聚精會神聽大人講述如何夜間出擊,騎兵勇猛往前衝,把戰旗插在敵人的防禦工事上。他們能聽到戰鼓聲、號角聲、南方起義者呼叫聲,他們能看見腳上打了泡的士兵扛著破碎的旗子在雨中行進。

  「這些孩子將長長大了也只會談論內戰,不會談論別的。他們會認為打北方佬是了不起的事。是光榮的事,哪怕是瞎著回來,瘸著回來,甚至乾脆回不來。他們都願意記住這場戰爭,談論這場戰爭。我可不願意。這場戰爭,我連想都不願意想。要是能忘,我願意把它忘得乾乾淨淨……啊,要是能把它忘得一乾二淨該多好啊!」媚蘭說起在塔拉發生的事情,把思嘉描繪成一個英雄,說她怎樣對付侵略者,怎樣保住查理的戰刀,怎樣勇敢地撲滅了大火。思嘉一面聽,一面起雞皮疙瘩。對於這些往事,她既不感興趣,也不感到自豪。她根本就不願意想這些事。

  「唉,他們為什麼不把這些事忘掉呢?為什麼不能不往後看,而往前看呢?我們打那場戰爭是不明智的。還是趕快把它忘掉的好。」不過看起來除了她,誰也不願意把它忘掉,所以思嘉很高興能如實地對媚蘭說,即使是在黑夜裡,她也不想露面,怕她難為情。媚蘭對這樣的解釋是十分理解的,和生育有關的任何事情她都非常體諒。媚蘭很想再生一個孩子,但是米德大夫和方丹大夫都說,如果再生孩子,她就活不成了。但她又不肯完全聽從命運的擺佈,所以就大部分時間和思嘉待在一起,藉以體驗懷孕的樂趣,雖然不是自己懷孕,而思嘉本來就不大理想這個孩子,而且嫌他來得不是時候,因此就覺得媚蘭這種態度極其無聊。但她暗自高興,因為大夫發了話,艾希禮和他妻子就不可能再痛痛快快地過性生活了。

  現在思嘉常常見到艾希禮,但是從來沒有單獨會見過他。

  他每天從木材廠下班回家,總是先到思嘉這裡報告一天的工作情況,但常常有弗蘭克和皮蒂在場,有時更糟糕,連媚蘭和英迪亞也在場,她只能問幾個生意有關的問題,出幾個主意,然後就說:「謝謝你來一趟,明兒見。」思嘉心裡想,要是沒有懷孩子該多好啊!有這天賜良機,她就可以每天早上和他一起趕車到木材廠去,路上經過那清靜的小樹林,沒有人盯著他們,他們就可以想像重新回到戰前那悠閒的日子了。

  不過她決不會要求他說什麼表白愛情的話,決不再提愛情的事,她已經暗地裡起過誓,不再做這樣的事了。但是,如果有機會單獨和他在一起,說不定會摘下他那副假面具。自從來到亞特蘭大,他一直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不定他還會回到老樣子,重新成為那次野宴之前的艾希禮,成為他們彼此表露愛情之前的艾希禮,即便他們不能成為情人,也可以重新做朋友,借他的友誼之光來溫暖自己冷漠的心。

  「我要是趕快把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她焦急地盤算著,「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天天一起趕著車去上班,可是一路上閒聊……」她恨不得趕快把孩子生下來,不光是因為她強烈地希望和他在一起,木材廠也需要她照料,她不直接管理,交給休和艾希禮來經營,從那時起,兩個廠子一直是虧損。

  休雖然非常努力,卻極不稱職。他不會做生意,更不會對付工人,誰都能壓他的價。要是有個狡猾的顧客非說木材質量不高,不值要的那個價,休就會感到,作為一個正人君子,只能表示歉意,低價出售。休賣了一千英尺的地板料,思嘉知道售價後,氣得大哭了一場,那是廠裡生產的質量最高的地板料,休簡直是白送了!除此之外,他也不善於對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開工錢,領了工錢就去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第二天早上就不來上班。遇到這種情況,休就不得不別找別的工人,造成誤工。因為這些困難,休一連數日未能進城去推銷木材。

  利潤從休的手上流走了,他這麼愚蠢,思嘉自己又無能為力,因此急得不得了。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把休辭掉,另找一個人,誰都會比他強,她再也不用自由的黑人,給自己找麻煩了。自由的黑人說走就走,靠他們怎麼能幹活呢?因為有工人沒有上工,休前來報告,思嘉和他大吵了一通,隨後對丈夫說:「弗蘭克,我基本上拿定主意了,我要雇幾個囚犯到廠裡來幹活。不久以前,我和約翰尼.加勒格爾談了談。他是托米.韋爾伯恩的領班。我說我們用黑鬼幹活兒,不出活。他問我為什麼不用囚犯,我一聽,感到這個主意不錯。他說,我可以從別人手裡轉雇幾個,用不著多少錢,供他們吃飯也很便宜。他還說,我可以愛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他們,『自由人局』也不能像一窩蜂似地來給我找麻煩,多管閒事。約翰尼.加勒格爾和托米的合同一到期,我就把他雇來經營休管的那個廠。他既然能讓他管的那幫難應付的愛爾蘭人幹活,就一定能讓囚犯們幹很多活兒。」用囚犯幹活!弗蘭克驚異得目瞠口呆。這是思嘉提出的許多異想天開的計劃中最壞的一個,甚至比開一個酒館的想法還要糟糕。

  這個主意,至少在弗蘭克和他接觸的思想保守的人看來,是不行的。這種雇犯人的新制度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戰後佐治亞州很窮,政府養不起犯人,就讓需要大批勞力的人把他們雇去,修鐵路,或在松樹林和伐木場幹活。雖然弗蘭克和他結交的那些文質彬彬的教徒認為有必要實行這種制度,他們照樣橫加指責。其中有些人原來就不相信奴隸制度,現在他們認為這種制度比過去的奴隸制度還要壞得多。

  思嘉居然想雇犯人幹活!弗蘭克知道,如果思嘉這樣做了,他就永遠抬不起頭來了。這比擁有木材廠並且親自經營要糟得多,比她做過的任何事情都糟得多,過去他表示反對,還總要問這樣一個問題:「別人會怎麼說呢?」不過這次……這次就不光是害怕輿論界的議論了。他覺得這與販賣人口和賣淫一樣壞。如果他允許思嘉做這件事,這就是他靈魂中的一項罪孽。

  弗蘭克深信此事不妥,就鼓起勇氣制止思嘉,不讓她幹,言詞之強烈使得思嘉吃了一驚,不吭聲了,最後,為了平息他的憤怒,思嘉賠笑臉說她並不想真幹,還說她只是拿休和那些自由黑人沒辦法,才發脾氣的,可是她暗中仍在盤算這件事,並且有點想幹。僱用犯人幹活,這能解決她最大的一個難題,不過要是弗蘭克如此強烈地反對……她歎了一口氣,哪怕兩個木材廠有一個是賺錢的,她也能頂得住可是艾希禮經營的木材廠並不比休高明。

  剛開始,艾希禮沒有盡快把廠子管好,沒有比思嘉自己經營時多賺一分的錢,使得思嘉感到驚訝,失望。他很精明,又讀過那麼多書,完全沒有道理經營不好,賺不到錢。但是他並不比休經營得好。他沒有經驗,處理不當,全然沒有商業頭腦,不願進行激烈的討價還價,在這些方面,他和休是一樣的。

  愛情使得思嘉很快為艾希禮找到了借口,她認為這兩個人是不同的。休就是笨,笨得沒辦法,而艾希禮則是不熟業務。不過她也感到艾希禮不能像她那樣的腦子裡迅速作出判斷,出一個合適的價。有時她甚至懷疑她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辯認地板和窗台板。因為他自己是個正人君子,可以信任。他就覺得和他打交道的那些無恥之徒也都是可以相信的。有好幾次,如果不是思嘉巧妙地進行干預,就賠錢了。除此之外,他要是對某一個人有好感—看來他有好感的人還真不少—他就把木材賒給他們,從來也想不到要查一查,看這些人有沒有銀行存款或別的財產。在這一方面,他和弗蘭克一樣不靈。

  但是思嘉仍然覺得,他總能學會的,在他學的過程中,思嘉以母親般的慈愛容許他處理不當,並且耐心等待他加以改正,每天晚上他到思嘉這裡來,無精打采的樣子,她總是孜孜不倦地給他出些主意,既不傷他的自尊心,又對他有幫助,儘管她這樣鼓勵他,安慰他,但他眼睛裡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呆滯的眼神,她感到不可理解,甚至感到害怕,他變了,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只要她能單獨見一見他,說不定就能找出其中的奧秘。

  這種情況害她一連好多天睡不好覺。她為艾希禮擔心,一方面是因為她發現艾希禮不愉快,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知道他這種不愉快的心情無助於他成為一個好的木材商人。讓休和艾希禮這樣兩個沒有商業頭腦的人來經營她的木材廠,簡直是受罪,為了度過這最艱難的幾個月,她曾絞盡腦汁,制訂了周密的計劃,如今眼看著競爭的對手把最好的顧客都吸引去了,實在感到痛心。唉,她要是能馬上重新開始工作就好了!由她親自來指導艾希禮,他就肯定能學會。約翰尼.加勒格爾管另外那個木材廠,她來主持銷售,這樣情況就好了。至於休,他要是還想幹,就讓他趕車送貨,他也就能幹點這個。

  當然,加勒格爾雖然很能幹,卻是一個十分狡猾的人,可是……不用他,又用誰呢?為什麼那些既能幹又誠實的人不願給她幹活呢?現在如果有這麼一個能替代休的工作,她就不著這麼操心了,但是……托米.韋爾伯恩雖然腰部有傷,卻成了城裡生意最好的包工頭,人們都說他賺錢像造錢一樣。梅裡韋瑟太太和雷內也幹得不錯,在繁華鬧市開了個麵包房,雷內是用真正法國人的勤儉精神來經營這個店的。梅裡韋瑟爺爺也興高采烈地從廚房角落裡解放出來,趕車替雷內送糕點呢。西蒙斯家的幾個男孩子也忙得熱火朝天,他們經營一個磚窯,工人一天三班倒。凱爾斯.惠廷的頭髮拉直機也大賺其錢,因對他對黑人說,要是他們的頭髮老這麼鬈曲著,就永遠不讓他們投共和黨的票。

  所有思嘉認識的能幹的年輕人,包括大夫、律師、店主,情況都一樣。內戰剛結束時候的那種垂頭喪氣的樣子一掃而光,大家都忙頭為自己賺錢,誰也顧不上幫她賺錢,清閒的只有像休這樣的人,像艾希禮這樣的人。

  又要作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忙上加忙唉!「我決不再要孩子了,」她下定了決心。「我可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一年生一個。天啊!一生孩子,一年就有半年不能去木材廠,現在我算明白了,木材廠我一天不去都不行,我要直截了當告訴弗蘭克,我不再要孩子了。」弗蘭克是希望多要幾個孩子的,但是思嘉有辦法對付他。

  她已下定決心,這是最後一個孩子了。木材廠重要得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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