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簡愛(61)

Jane Eyre

第二十五章

  一個月的求婚期過去了,只剩下了最後幾個小時。結婚的日子已經臨近,不會推遲。一切準備工作也已就緒,至少我手頭沒有別的事兒要幹了。我的箱子已收拾停當,鎖好,捆好,沿小房間的牆根,一字兒擺開,明天這個時候,這些東西會早已登上去倫敦的旅程,還有我(如蒙上帝恩允)——或者不如說,不是我而是一位我目前尚不認識的,叫作簡.羅切斯特的人,只有地址標籤還沒貼上,那四個小方塊仍躺在抽屜裡。羅切斯特先生親自在每個標籤上書寫了:「倫敦××旅館羅切斯特太太」這幾個字。我無法讓自己或者別人把它們貼上去。羅切斯特太太!她並不存在,要到明天八點鐘後的某個時候才降生。我得等到完全相信她已經活生生地來到這個世界時,才把那份財產劃歸她。在我梳妝台對面的衣櫃裡,一些據說是她的衣物,已經取代了她羅沃德的黑呢上衣和草帽。這已經是足夠的了,因為那套婚禮服,以及垂掛在臨時佔用的鉤子上的珠白色長袍和簿霧似的面紗,本不屬於她的。我關上了衣櫃,隱去了裡面幽靈似的奇裝異服。在晚間九點這個時辰,這些衣著在我房間的暗影裡,發出了陰森森的微光。「我要讓你獨個兒留著,白色的夢幻,」我說。「我興奮難耐,我聽見風在勁吹,我要出門去感受一下。」

  使我興奮的不僅是匆匆忙忙的結婚準備,也不僅是因為對巨大的變化,明天開始的新生活所懷的希望。毫無疑問,兩者都起了作用,使我興奮不安,這麼晚了還匆匆來到越來越黑的庭園。但是第三個原因對我的心理影響更大。

  我內心深處埋藏著一種古怪而焦急的念頭。這兒發生了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情,而且除了我,既無人知道,也無人見過。那是在前一天晚上發生的。羅切斯特先生出門去了,還沒有回來。他因為有事上三十英里外的兩三個小農莊去了——這些事務需要他在計劃離開英國之前親自去辦理。此刻我等著他回來,急於卸去心頭的包袱,請他解開困惑著我的謎。我要待到他回來,讀者,我一向他傾訴我的秘密,你們也就不言自明瞭。

  我朝果園走去了。風把我驅趕到了隱蔽的角落。強勁的南風刮了整整一天,卻沒有帶來一滴雨。入夜,風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強,咆哮聲越來越響。樹木被一個勁兒地往一邊吹著,從不改向,一個小時裡,樹枝幾乎一次都沒有朝反方向倒去,樹梢一直緊繃著往北彎著。雲塊從一頭飄到另一頭,接踵而來,層層疊疊,七月的這一天看不到一絲藍天。

  我被風推著往前奔跑,把心頭的煩惱付諸呼嘯而過、無窮無盡的氣流,倒也不失為一種狂亂的喜悅。我走下月桂小徑,面前是橫遭洗劫的栗樹,黑乎乎的已經被撕裂,卻依然站立著,樹幹中一劈為二,可怕地張著大口。但裂開的兩半並沒有完全脫開,因為堅實的樹基和強壯的樹根使底部仍然連接著。儘管生命的整體遭到了破壞一—樹汁已不再流動,每一片大樹枝都已枯死,明年冬天的暴風雨一定會把裂開的一片或者兩片都刮到地上,但是它們可以說合起來是一棵樹一—雖已倒地,卻完整無缺。

  「你們這樣彼此緊貼著做得很對,」我說,彷彿裂開的大樹是有生命的東西,聽得見我的話。「我想,儘管你看上去遍體鱗傷,焦黑一片,但你身上一定還有細微的生命,從樸實忠誠的樹根的粘合處冒出來。你們再也不會吐出綠葉——再也看不到鳥兒在枝頭築巢,唱起悠閒的歌。你們歡樂的相愛時刻已經逝去,但你們不會感到孤寂,在朽敗中你們彼此都有同病相憐的夥伴。」我抬頭仰望樹幹,只見月亮瞬間出現在樹幹裂縫中的那一小片天空,血紅的月輪被遮去了一半。她似乎向我投來困惑、憂鬱的一瞥,隨後又躲進了厚厚的雲層。剎那之間,桑菲爾德一帶的風勢減弱了。但遠處的樹林裡和水面上,卻響起了狂野淒厲的哀號,聽起來叫人傷心,於是我便跑開了。

  我漫步穿過果園,把樹根周圍厚厚的青草底下的蘋果撿起來,隨後忙著把成熟了的蘋果和其他蘋果分開,帶回屋裡,放進儲藏室。接著我上圖書室去看看有沒有生上火爐。因為雖是夏天,但我知道,在這樣一個陰沉的夜晚,羅切斯特先生喜歡一進門就看到令人愉快的爐火。不錯,火生起來已經有一會兒了,燒得很旺。我把他的安樂椅放在爐角,把桌子推近它。我放下窗簾,讓人送來蠟燭,以備點燈。

  這一切都安排好以後,我很有些坐立不安,甚至連屋子裡也待不住了。房間裡的小鐘和廳裡的老鐘同時敲響了十點。

  「這麼晚了!」我自言自語地說:「我要跑下樓到大門口去。藉著時隱時現的月光,我能看清楚很遠的路。也許這會兒他就要來了,出去迎接他可以使我少擔幾分鐘心。」

  風在遮掩著大門的巨樹中呼嘯著。但我眼目所及,路的左右兩旁都孤寂無聲,只有雲的陰影不時掠過。月亮探出頭來時,也不過是蒼白的一長條,單調得連一個移動的斑點都沒有。

  我仰望天空,一滴幼稚的眼淚蒙住了眼睛,那是失望和焦急之淚。我為此感到羞澀,趕緊把它抹去,但遲遲沒有舉步。月亮把自己整個兒關進了閨房,並拉上了厚實的雲的窗簾。夜變得黑沉沉了,大風刮來了驟雨。

  「但願他會來!但願他會來!」我大嚷著,心裡產生了要發作疑病症的預感。茶點之前我就盼望他到了,而此刻天已經全黑。什麼事兒耽擱了他呢?難道出了事故?我不由得想起了昨晚的一幕,我把它理解成是災禍的預兆。我擔心自己的希望過於光明而不可能實現,最近我享了那麼多福,自己不免想到,我的運氣已過了頂點,如今必然要走下坡路了。

  「是呀,我不能回屋去,」我思忖道,「我不能安坐在火爐邊,而他卻風風雨雨在外面闖蕩。與其憂心如焚,不如腳頭勞累一些,我要走上前去迎接他。」

  我出發了,走得很快,但並不很遠。還沒到四分之一英里,我便聽見了一陣馬蹄聲。一位騎手疾馳而來,旁邊竄著一條狗。不祥的預感一掃而光!這正是他,騎著梅斯羅來了,身後跟著派洛特。他看見了我,因為月亮在空中開闢了一條藍色的光帶,在光帶中飄移,晶瑩透亮。他摘下帽子,在頭頂揮動,我迎著他跑上去。

  「瞧!」他大聲叫道,一面伸出雙手,從馬鞍上彎下腰來。「顯然你少了我不行,踩在我靴子尖上,把兩隻手都給我,上!」

  我照他說的做了。心裡一高興身子也靈活了,我跳上馬坐到他前面。他使勁吻我,表示對我的歡迎,隨後又自鳴得意地吹了一番,我盡量一股腦兒都相信。得意之中他剎住話題問我:「怎麼回事?珍妮特,你居然這個時候來接我?出了什麼事了?」

  「沒有。不過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實在耐不住等在屋子裡,尤其是雨下得那麼大,風刮得那麼緊。」

  「確實是雨大風狂!是呀,看你像美人魚一樣滴著水。把我的斗篷拉過去蓋住你。不過我想你有些發燒,簡。你的臉頰和手都燙得厲害。我再問一句,出了什麼事了嗎?」

  「現在沒有。我既不害怕,也不難受。」

  「那樣的話,你剛才害怕過,難受過?」

  「有一些,不過慢慢地我會告訴你的,先生。我猜想你只會譏笑我自尋煩惱。」

  「明天一過,我要痛痛快快地笑你,但現在可不敢。我的寶貝還不一定到手。上個月你就像鰻魚一樣滑溜,像野薔薇一樣多刺,什麼地方手指一碰就挨了刺。現在我好像已經把迷途的羔羊揣在懷裡了,你溜出了羊欄來找你的牧羊人啦,簡?」

  「我需要你。可是別吹了,我們已經到了桑菲爾德,讓我下去吧。」

  他把我放到了石子路上。約翰牽走了馬。他跟在我後頭進了大廳,告訴我趕快換上乾衣服,然後回到圖書室他身邊。我正向樓梯走去,他截住我,硬要我答應不要久待。我確實沒有待多久。五分鐘後便回到了他身邊,這時他正在用晚飯。

  「坐下來陪我,簡,要是上帝保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是你在桑菲爾德府吃的倒數第二頓飯了。」

  我在他旁邊坐下,但告訴他我吃不下了。

  「難道是因為牽掛著面前的旅程,簡?是不是因為想著去倫敦便弄得沒有胃口了?」

  「今晚我看不清自己的前景,先生。而且我幾乎不知道腦子裡想些什麼?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是虛幻的。」

  「除了我。我是夠實實在在的了——碰我一下吧。」

  「你,先生,是最像幻影了,你只不過是個夢。」

  他伸出手,大笑起來。「這也是個夢?」他把手放到緊挨我眼睛的地方說。他的手肌肉發達、強勁有力、十分勻稱,他的胳膊又長又壯實。

  「不錯,我碰了它,但它是個夢,」我把他的手從面前按下說。「先生,你用完晚飯了嗎?」

  「吃好了,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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