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簡愛(60)

Jane Eyre

  他一邊說一邊扶我走下了馬車,當他隨後去抱阿黛勒下來時,我乘機進了屋,溜到了樓上。

  傍晚時他按時把我叫了去。我早已準備了事兒讓他幹,因為我決不想整個晚上跟他這麼促膝談心。我記得他的嗓子很漂亮,還知道他喜歡唱歌——好歌手一般都這樣。我自己不會唱歌,而且按他那種苛刻的標準,我也不懂音樂。但我喜歡聽出色的表演。黃昏薄暮的浪漫時刻,剛把星光閃爍的藍色旗幟降到窗格上,我便立起身來,打開鋼琴,求他一定得給我唱個歌。他說我是個捉摸不透的女巫,他還是其他時候唱好,但我口口聲聲說沒有比現在更合適了。

  他問我,喜歡他的嗓子麼?

  「很喜歡,」我本不樂意縱容他敏感的虛榮心,但只那麼一次,又出於一時需要,我甚至會迎合和慫恿這樣的虛榮心。

  「那麼,簡,你得伴奏。」

  「很好,先生,我可以試試。」

  我的確試了試。但立即被趕下了琴凳,而且被稱作「笨手笨腳的小東西。」他把我無禮地推到了一邊一—這正中我下懷—一,搶佔了位置,開始為自己伴奏起來,因為他既能唱又能彈。我趕緊走向窗子的壁龕,坐在那裡,眺望著沉寂的樹木和昏暗的草地,聽他以醇厚的嗓音,和著優美的旋律,唱起了下面的歌:

  從燃燒著的心窩,

  感受到了最真誠的愛,

  把生命的潮流,

  歡快地注進每根血管。

  每天,她的來臨是我的希望,

  她的別離是我的痛苦。

  她腳步的偶爾延宕,

  使我的每根血管成了冰窟。

  我夢想,我愛別人,別人愛我,

  是一種莫名的幸福。

  朝著這個目標我往前疾走,心情急切,又十分盲目。

  誰知在我們兩個生命之間,

  橫亙著無路的廣漠。

  白茫茫湍急而又危險,

  猶如翻江倒海的綠波。

  猶如盜賊出沒的小路,

  穿過山林和荒漠。

  強權和公理,憂傷和憤怒,

  使我們的心靈兩相隔膜。

  艱難險阻,我毫不畏懼,種種凶兆,我敢於蔑視。

  一切騷擾、警告和威脅,

  我都漠然處置。

  我的彩虹如閃電般疾馳,

  我在夢中飛翔。

  光焰焰橫空出世,

  我眼前是陣雨和驕陽。

  那溫柔莊嚴的歡欣,

  仍照耀著灰暗苦難的雲霧。

  儘管陰森險惡的災難已經逼近,這會兒我已毫不在乎。

  在這甜蜜的時刻我已無所顧忌,

  雖然我曾衝破的一切險阻,

  再度展翅迅猛襲擊,

  宣佈要無情地報復。

  儘管高傲的憎恨會把我擊倒,

  公理不容我上前分辯。

  殘暴的強權怒火中燒,

  發誓永與我不共戴天。

  我的心上人帶著崇高的信賴,

  把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裡。

  宣誓讓婚姻的神聖紐帶,把我們兩人緊繫在一起。

  我的心上人用永不變心的一吻,

  發誓與我生死同受。

  我終於得到了莫名的幸福,

  我愛別人—一別人也愛我。

  他立起身,向我走來。我見他滿臉都燃燒著熱情的火焰,圓圓的鷹眼閃閃發光,臉上充溢著溫柔與激情。我一時有些畏縮—一但隨後便振作起來了。柔情蜜意的場面,大膽露骨的表示,我都不希望發生。但兩種危險我都面臨著。我必須準備好防患的武器——我磨尖了舌頭,待他一走近我,便厲聲問道,他現在要跟誰結婚呢?

  「我的寶貝簡提出了這麼個怪問題。」

  「真的!我以為這是個很自然很必要的問題,他已經談起未來的妻子同他一起死,他這個異教徒念頭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想與他一起死一—他盡可放心。」

  「呵,他所嚮往,他所祈禱的是你與他一塊兒活!死亡不是屬於像你這樣的人。」

  「自然也是屬於我的,我跟他一樣,時候一到,照樣有權去死。但我要等到壽終正寢,而不是自焚殉夫,匆匆了此一生。」

  「你能寬恕他這種自私的想法,給他一個吻,表示原諒與和解嗎?」

  「不,我寧可免了。」

  這時我聽見他稱我為「心如鐵石的小東西,」並且又加了一句「換了別的女人,聽了這樣的讚歌,心早就化了。」

  我明確告訴他,我生就了硬心腸——硬如鐵石,他會發現我經常如此。何況我決計在今後的四周中,讓他看看我性格中倔強的一面。他應當完全明白,他訂的是怎樣的婚約,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把它取消。

  「你願意平心靜氣,合情合理說話嗎?」

  「要是你高興,我會平心靜氣的,至於說話合情合理,那我不是自吹,我現在就是這麼做的。」

  他很惱火,嘴裡呸呀啐的。「很好,」我想,「你高興光火就光火,煩躁就煩躁吧,但我相信,這是對付你的最好辦法。儘管我對你的喜歡,非言語所能表達,但我不願落入多情善感的流俗,我要用這巧辯的鋒芒,讓你懸崖勒馬。除此之外,話中帶刺,有助於保持我們之間對彼此都很有利的距離。」

  我得寸進尺,惹得他很惱火,隨後趁他怒悻悻地退到屋子另一頭的時候,站起來像往常那樣自自然然、恭恭敬敬地說了聲「祝你晚安,先生,」便溜出邊門走掉了。

  這方式開了一個頭,我便在整個觀察期堅持下來了,而且大獲成功。當然他悻悻然有些發火,但總的說來,我見他心情挺不錯。而綿羊般的順從,斑鳩似的多情,倒反而既會助長他的專橫,又不能像現在這樣取悅他的理智,滿足他的常識,甚至投合他的趣味。

  別人在場的時候,我照例顯得恭敬文雅,其他舉動都沒有必要。只有在晚上交談時,才那麼衝撞他,折磨他。他仍然那麼鐘一敲七點便準時把我叫去,不過在他跟前時,他不再滿嘴「親愛的」、「惡毒的精靈」、「寶貝兒」那樣的甜蜜稱呼了。用在我身上最好的字眼是「令人惱火的木偶」、「小妖精」、「小傻瓜」等等。如今我得到的不是撫慰,而是鬼臉;不是緊緊握手,而是擰一下胳膊;不是吻一下臉頰,而是使勁拉拉耳朵。這倒不錯。眼下我確實更喜歡這種粗野的寵愛,而不喜歡什麼溫柔的表露。我發現費爾法克斯太太也贊成,而且已不再為我擔憂了,因此我確信自己做得很對。與此同時,羅切斯特先生卻口口聲聲說我把他折磨得皮包骨頭了,並威脅在即將到來的某個時期,對我現在的行為狠狠報復。他的恫嚇,我暗自覺得好笑。「現在我可以讓你受到合乎情理的約束,」我思忖道,「我並不懷疑今後還能這麼做,要是一種辦法失效了,那就得另外再想出一種來。」

  然而,我的擔子畢竟並不輕鬆,我總是情願討他喜歡而不是捉弄他。我的未婚夫正成為我的整個世界,不僅是整個世界,而且幾乎成了我進入天堂的希望。他把我和一切宗教觀念隔開,猶如日蝕把人類和太陽隔開一樣。在那些日子裡,我把上帝的造物當作了偶像,並因為他,而看不見上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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