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73)

Jane Eyre
夏綠蒂.白朗特(Charlotte Bro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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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莫下午兩點,我進了村莊。一條街的盡頭開著一個小店,窗裡放著一些麵包。我對一塊麵包很眼饞。有那樣一塊點心,我也許還能恢復一點力氣,要是沒有,再往前走就困難了。一回到我的同類之間,心頭便又升起了要恢復精力的願望。我覺得昏倒在一個小村的大路上很丟臉。難道我身上就連換取幾塊麵包的東西都沒有了嗎?我想了一想。我有一小塊絲綢圍巾圍在脖子上,還有一雙手套。我難以表達貧困潦倒中的男女是怎麼度日的。我不知道這兩件東西是否會被人接受。可能他們不會要,但我得試一試。

  我走進了店裡,裡面有一個女人。她見是一位穿著體面的人,猜想是位貴婦,於是便很有禮貌地走上前來。她怎麼來照應我呢?我羞愧難當。我的舌頭不願吐出早已想好的要求。我不敢拿出舊了的手套,皺巴巴的圍巾。另外,我還覺得這很荒唐。我只求她讓我坐一會兒,因為我累了。她沒有盼到一位雇客,很是失望,冷冷地答應了我的要求。她指了指一個座位,我一屁股坐了下來。我很想哭,但意識到那種表現會不合情理,便忍住了。我立刻問她「村子裡有沒有裁縫或者做做一般針線活的女人?」

  「有,有兩三個。按活計算也就夠多的了。」

  我沉思了一下。現在我不得不直說了。我已經面臨困境,落到了沒有食物,沒有朋友,沒有一文錢的地步。我得想點辦法。什麼辦法呢?我得上什麼地方去求助。上哪個地方呢?

  「你知道附近有誰需要傭人嗎?」

  「不,我說不上來。」

  「這個地方的主要行業是什麼?大多數人是幹什麼活兒的?」

  「有些是農場工,很多人在奧利弗先生的縫紉廠和翻砂廠工作。」

  「奧利弗先生僱用女人嗎?」

  「不,那是男人的工作。」

  「那麼女人幹什麼呢,」

  「我說不上來,」對方回答,

  「有的幹這,有的幹那,窮人總得想方設法把日子過下去呀。」

  她似乎對我的回話不耐煩了,其實我又何必強人所難呢?這時進來了一兩位鄰居,很明顯看中了我的椅子,我起身告辭了。

  我沿街走去,一面走一面左顧右盼,打量著所有的房子,但找不到進門的借口或動機。我這麼漫無目的地繞著村莊走了一個來小時,有時走遠了一些,又折回來。因為沒有東西下肚,我筋疲力盡難受極了,於是折進一條小巷,在樹籬下坐了下來。可是沒過幾分鐘我又站起來,再去找些什麼——食物,或者至少打聽到一點消息。小巷的高處有一間漂亮的小房子,房子前有一個精緻整潔、繁花盛開的花園,我在花園旁邊停了下來,我有什麼理由走近白色的門,去敲響閃光的門環呢?房主人又怎麼會有興趣來照應我呢?但我還是走近去敲了門。一位和顏悅色穿著乾淨的年輕女子開了門。我用一個內心絕望,身懷虛弱的人那種可憐低沉、吞吞吐吐的音調——問她是不是要一個傭人?

  「不要,」她說「我們不僱傭人。」

  「你能不能告訴我,哪兒能找到工作嗎?」我繼續問。「這個地方我很陌生,沒有熟人,想找個工作,什麼樣的都行。」

  但為我想一個,或者找一個工作不是她的事兒,更何況在她看來,我的為人、我的狀況和我說的原委一定顯得很可疑,她搖了搖頭,「很遺憾我沒法給你提供消息,」白色的門儘管輕輕地、很有禮貌地合上了,但畢竟把我關出了門外。要是她讓門再開一會兒,我相信準會向她討點麵包,因為現在我已落到十分下賤的地步了。

  我不忍再返回齷齪的莊子,況且那兒也沒有希望得到幫助。我本想繞道去一個看得見的不遠的林子。那裡濃蔭蓋地,似乎有可能提供誘人的落腳地方。但是我那麼病弱,那麼為天性的渴求所折磨、本能使我只繞著有機會得到食品的住處轉。當飢餓像猛禽—樣嘴爪俱下抓住我時、孤獨也不成其孤獨,歇息也談不上歇息了。

  我走近了住家,走開了又回來,回來了又走開。總有被一種意識所擊退,覺得沒有理由提出要求,沒有權利期望別人對我孤獨的命運發生興趣。我像一條迷路的餓狗那麼轉來轉去,一直到了下午,我穿過田野的時候,看到前面的教堂尖頂,便急步朝它走去。靠近教堂院子和一個花園的中間,有一所雖然不大但建造得很好的房子,我確信那是牧師的住所,我想起來,陌生人到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地方,想找個工作,有時會去找牧師引薦和幫助。給那些希望自立的人幫忙一—至少是出主意是牧師份內的事兒。我似乎有某種權利上那兒去聽主意。於是我鼓起勇氣,集中起一點點殘留的力氣,奮力往前走去。我到了房子跟前,敲了敲廚房的門。一位老婦開了門,我問她這是不是牧師的住所。

  「是的。」

  「牧師在嗎?」

  「沒有。」

  「很快會回來嗎?」

  「不,他離開家了。」

  「去很遠的地方?」

  「不太遠一—三英里。他因為父親突然去世被叫走了,眼下住在沼澤居,很可能還要再待上兩周。」

  「家裡有哪位小姐在嗎?」

  「沒有,除了我沒有別人,而我是管家。」讀者呀,我不忍求她幫我擺脫越陷越深的困境,而我又不能乞討,於是我再次退縮。

  我又取下了圍巾—一又想起了小店的麵包。呵,就是一片麵包屑也好!只要有一口就能減輕飢餓的痛苦,我本能地又把臉轉向了村莊,我又看見了那個店,走了進去,儘管除了那女人裡面還有其他人,我冒昧地提出了請求「你肯讓我用這塊圍巾換一個麵包卷嗎?」

  她顯然滿腹狐疑地看著我,「不,我從來不那麼賣東西。」

  在幾乎走投無路之中,我央求她換半個,她再次拒絕了。「我怎麼知道你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圍巾?」她說。

  「你肯收這雙手套嗎?」

  「不行,我要它幹什麼?」

  讀者呀,敘述這些細節是不愉快的。有人說,回首痛苦的往事是一種享受。但就是在今天,我也不忍回顧我提到的那些時日,道德的墮落攙和著肉體的煎熬,構成了我不願重提的痛苦回憶。我不責備任何一個冷眼待我的人,覺得這盡在意料之中,也是無可避免的。一個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懷疑的對像,而一個穿著體面的乞丐,就必定是這樣了。當然,我只懇求工作,但給我活幹又是誰的事兒呢?當然不是那些初次見我,對我的為人一無所知的人的事。至於那個女人不肯讓我用圍巾換麵包,那也是難怪的,要是我的提議在她後來居心叵測,或是這樁交換無利可圖,那她的做法也是不錯的。讓我長話短說吧,我討厭這個話題。

  天快黑的時候,我走過一家農戶。農夫坐在敞開著的門口,正用麵包和奶酪作晚餐。我站住說:「能給我一片麵包嗎?因為我實在餓得慌。」他驚異地看了我一眼,但二話沒說,便切了一厚片麵包給我。我估計他並不認為我是個乞丐,而只是一位怪僻的貴婦,看中了他的黑麵包了。我一走到望不見他屋子的地方,便坐下吃了起來。

  既然我無法期望在屋簷下借宿,那就讓我到前面提到的林子裡去過夜吧。但是那晚很糟糕,休息斷斷續續,地面很潮濕,空氣十分寒冷,此外,不止一次地有外人路過,弄得我一次次換地方,沒有安全感,也得不到清靜。臨近早晨天下雨了,第二天下了一整天。讀者呀,別要我把那天的情況說個仔細。我像以前一樣尋找工作,像以前一樣遭到拒絕,像以前一樣挨餓。不過有一回食物倒是進了嘴。在一間小茅屋門口,我看見一個小女孩正要把糊糟糟的冷粥倒進豬槽裡。

  「可以把它給我嗎?」我問。

  她瞪著我。「媽媽!」她嚷道,「有個女的要我把粥給她。」

  「行呵,孩子,」裡邊的一個聲音回答,「要是她是個乞丐,那就給了她吧,豬也不會要吃的。」

  這女孩把結了塊的粥倒在我手上,我狼吞虎嚥地吃掉了。

  濕潤的黃昏越來越濃時,我在一條偏僻的馬道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後停了下來。

  「我體力不行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自己覺得走不了多遠了。難道今晚又沒有地方投宿?雨下得那麼大,難道我又得把頭靠在陰冷濕透的地面上嗎?我擔心自己別無選擇了。誰肯接納我呢?但是帶著這種飢餓、昏眩、寒冷、淒楚的感覺—一一種絕望的心情,那著實可怕。不過很可能我捱不到早上就會死去。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心甘情願地死掉呢?為什麼我還要掙扎來維持沒有價值的生命?因為我知道,或是相信,羅切斯特先生還活著,另外,死於饑寒是天性所不能默認的命運。呵,上天呀!再支撐我一會兒!幫助我一—指引我吧!」

  我那呆滯的眼睛徘徊在暗沉沉、霧濛濛的山水之間。我發現自己已遠離村莊,因為它已在我視線中消失,村子周圍的耕地也不見了。我已經穿小徑,抄近路再次靠近了一大片荒原。此刻,在我與黑糊糊的小山之間,只有幾小片田野,幾乎沒有很好開墾,和原來的歐石南差不多一樣荒蕪和貧瘠。

  「是呀,與其倒斃街頭或死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倒不如死到那邊去,」我沉思著。「讓烏鴉和渡鴉——要是那些地區有渡鴉的話——啄我骨頭上的肉比裝在貧民院的棺材裡和窮光蛋的墓穴中要強。」(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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