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64)

胡發云
font print 人氣: 2
【字號】    
   標籤: tags:

‧45

第二天,毛子開車帶衛老師一家四口到五十年代的那幢舊居去了。

舊居在老城區一條鬧中取靜的背街上,那條街原來是這個城市有錢人居住的,用現在的說法,該叫高尚小區。這裡的房屋都很考究,有的門楣上,還刻著建成的年份——1904或1923。近一個世紀過去,這條街已經變得陳舊又雜亂了。許多房屋開出門面來,做餐館,做小店,或者成了一些小公司的寫字間。各自裝潢得五花八門的。像一個垂暮老婦,穿了一身花梢廉價又不搭配的衣物。

在衛老師指點下,車在一幢中西合璧式的青磚小樓前停下。

衛老師指著這幢樓房對方虹宜說,你就是在這裡出生的。你哥哥也是在這裡出生的。這棟房子原來是一個國民黨官員的。我們進城的時候,有很多這樣的空房,他們的主人都跑了。裡面還留著許多傢俱物品,有的還有鋼琴。我跟你媽媽是47年結的婚,但是兩個人很少在一起,進城以後,才有了自己的一個家。我們原來住樓上,有了你們之後,怕你們從樓上摔下來,就換到樓下了,又怕你哥哥跑到馬路上,還在大門上安了半截欄杆。可以看外面,但是出不去。後面有一個小院子,有兩棵槐樹,春天裡會結很多槐花,白色的,一串一串。樹下面還有一套石桌椅,夏天可以在那兒吃飯,乘涼。

方虹宜說想進去看看,於是就按了那扇緊閉的防盜門旁邊的門鈴。很長時間,才有一個中年婦女來開了門,一臉狐疑地問找誰?

衛老師就上前說,我們從前在這裡住過,想來看看。

那中年婦女說,在這裡住過?我怎麼不認識你們?

衛老師說,我們55年就搬走了。

那中年婦女說,55年?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衛老師說,是,是很久了。

那中年婦女見這一群老老小小的,不像要做壞事的樣子,口氣就緩和了一些,問,你們要看什麼?

方虹宜說,就看看我們原來住過的房間。

那中年婦女想了想,不太情願地說,看看,那就看看吧。讓了路,他們就進去了。

小樓兩層,進門後,原來一間中式大堂屋。現在已經用夾板隔成了幾間小房,做了各家各戶的廚房,從滿是泥垢的地面上看去,那嵌著銅條的拼花水磨石還是原來的。一樓現在住著三戶人家,二樓也是三戶。衛老師指著其中一間說,這是你和哥哥住的,還有一個保姆跟你們一起住。這間房剛好是那個中年女人的家,她站在房裡,沒有要讓他們進去的意思,他們只好在門外探頭向裡面望了望,門窗牆壁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地板被磨得凸凹不平了,凸起的都是一些木節。衛老師指著另外兩間關著門的房說,這一間是我和你媽媽的,這一間是我的書房。

衛老師問那個中年女人,後面的小院子還在嗎?

中年女人說,哪有小院子?後面是別人的房子。

果然,通往後院的那扇門已經用磚牆封上了。

毛子給衛老師一家在舊居前照了相,又帶了他們去遊覽市容,然後去近郊的一個名寺。方虹宜說,她想給母親燒燒香,向菩薩發願,讓母親早日魂歸故里。

衛老師問她母親安葬在哪裏。

方虹宜說,當時因為是畏罪自殺,火化後,就在近郊一處荒地草草埋了,放了幾塊大石頭,算是墓碑。有一年去看,見到那裏已經開荒種田了。繼父去世後,買了一個合葬墓,母親那個穴,就放了一塊從當年葬她的地方拾來的鵝卵石,找人在上面刻上了她的名字。

一路上,就這麼東東西西地聊著,一些事情也就漸漸清晰起來。

需要行走的地方,總是有方亞在一邊挽著衛老師。衛老師便說,當年剛和你們趙姨結婚的時候,我常和你們趙姨開玩笑說,咱們再生一個女兒如何?往後走不動了,當個小手杖使使。你看,這小手杖說來就來了。

方虹宜母女在衛老師家住了一個星期。方亞要開學了。方虹宜也要回去了。臨行那天,還是達摩幾個來幫衛老師送客。臨別時,衛老師很傷心,又是幾次老淚縱橫。衛老師說,年紀大了,不免想到死……
見衛老師傷感,達摩笑著說,我過了五十就想到了死。不知能不能活到您這個歲數呢?

衛老師說,是啊,只有面對死,才能將一些問題想清楚。那些幹壞事的,都以為自己是長生不老的——
方虹宜說,爸,這次見到您,真是很意外,而且您身體還這麼好。

衛老師說,見到你們,知道你媽媽的事,也算是了了一樁大心願……這幾天,夜裡常跟你趙姨聊,不知你們願不願意回來?

方亞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放了假,我天天和外公聊天,當外公的小手杖。

方虹宜卻不置可否地笑笑,想了一下說,我在那邊過了一輩子,不知道這裡習不習慣……那邊還有我的小店。我又沒有什麼別的本事,在您面前,我是個女兒,在那邊,別人都叫我大娘了。

方亞說,在這裡你一樣可以開店呀,這才是正宗的新疆風味呢。

衛老師說,你回去想想,什麼時候,這兒都是你的家。

衛老師說完,就回到自己臥室,不再出來了。

方虹宜對著那邊大喊了一聲,爸——我們走啦,再來看您!就抹著眼淚出了門。

還是茹嫣和毛子送她們娘倆。告別後,達摩和趙姨回到家裏,打開臥室門,見衛老師在窗簾後面看著已經開遠的車。

怕衛老師過於耽溺別離之苦,趙姨就讓達摩陪衛老師說說話。

達摩說,您寫了那麼多主旨宏大的文章,想沒想過,寫寫自己的經歷,寫寫自己的個人生活?其實裡面的東西,也很大呢。

衛老師說,不敢。想過的,真要動起筆來,受不了,那等於是將那些日子再重過一遍啊。我就知道了,中國多少刻骨銘心的故事,都被它們的主人帶到墳墓裡去了。而那些寫著的人,多數是隔著很遠的。

衛老師說到這裡,指了指趙姨說,你看你們趙姨,文文靜靜的,平平和和的,許多人說,一看吶,就是個會過日子會享受生活的人。要她來說說她自己和她們家族的事,也是悲天慟地的呀。

趙姨在一邊淡淡一笑,掩飾了一絲苦楚。

衛老師說,中國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作惡者不說,因為心裏有鬼。受難者不講,是因為那傷痛太深,或作惡者不讓講。年深月久,歷史就給掩蓋起來,直到下一次大悲劇發生,數十年,數百年,數千年,週而復始。

說話間,衛老師咳嗽的次數漸漸多起來。

達摩說,一定要去醫院了。

趙姨說,這些天,人只顧著興奮,吃吃藥,夜裡咳,白天倒不咳。這孩子們一走,又來了。

第二天,去了醫院,當即就被留下來住院了。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