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37)

‧19(上)  絕望

                  一

沒有幾天,我們又奉命到第二生產隊的地裡去挖排水溝。

  

第二生產隊位於雲山場部東北,相距只有兩里地。但挖排水溝的地方,是在七八里外的一座山坡下。為了省下出工收工路上的時間,我們就住在那一帶1958年冬天大干水利時,「左派」精英連隊留下的破窩棚裡。

  

幹了不到一個星期,大約是1960年5月15日凌晨,我們又奉命轉移到雲山場部東邊小雲山第四生產隊去挖排水溝。

  

從「左派」精英連隊的這些廢窩棚直接去小雲山,只有七八里地。按說,應該讓我們逕直去,因為我們都已衰疲不堪,還得挑著行李與工具。

  

但是,不,那會使幾十個「右派」的勞動力浪費半天時間,而讓「右派」的頻繁調動佔用大白天的勞動時間是從來沒有過的。於是雲山場部讓指導員劉恩強迫我 們挑著行李與工具,先到場部南面的雲山水庫大壩,再從幾里長的大壩南端往回挑沙子修補壩頂的路面,然後利用夜晚「業餘時間」,再從那兒轉移到小雲山去。

  

這就是說,讓我們這幫一陣大風就能吹倒的人,身負重荷,先從東北方向朝西南走十幾里地,然後再從那兒往東走十幾里地,等於讓我們走一個大三 角的約有30里地的兩個長邊,而不讓我們逕直去這個大三角的只有七八里地的底邊,而且還要利用「業餘時間」。這樣,這一天一夜就剩不下多少休息時間了,這 比高玉寶《半夜雞叫》中的周扒皮還要周扒皮。

  

可是,在雲山畜牧場領導中的王副場長、武副書記、祝大隊長和朱麻子、劉恩等人看來,這卻是絕妙的領導「謀略」。不管對這群奴隸的調動如何頻繁,從未因此耽誤過這群奴隸「為農場多作貢獻」。而結果,等於無形中讓這幫瘦骨嶙峋或浮腫「發胖」的人,更快地走向黃泉路。

  

那天凌晨,滿天烏雲。我們挑著沉重的行李、日用雜物和鐵鍬鐵鏟等工具,趕到了水庫大壩的最南端。

  

劉恩對大家說:

「大家使勁干!就這麼一點兒活,坑坑窪窪的墊一墊,補一補,早幹完早轉移,早轉移早休息……」

  

這種老套兒話,我們聽過無數次了!他們每一次要我們幹的活,沒有一次是能夠讓我們「早幹完早休息」的。

  

這一次,沙石遠在大壩南面的山坡上。每挑一擔沙石到壩中心,來回一趟少說也得走三四里地。我們從清晨挑到中午,從中午挑到快天黑,中午吃了自帶的窩頭鹹菜後一刻也沒歇,才終於「早幹完」,挑起行李工具向小雲山「早轉移」。

  

這時,空中的烏雲已越積越厚,陣陣冷風吹來,下起了小雨。冷風冷雨,溜滑泥濘的土路,大家摸著黑,餓著肚子向前撐。衣服外面是雨水,裡面是汗 水,全身濕了個透,可又不能歇,也不想歇。因為只有到了小雲山,才有晚飯吃。直到深夜12點左右,一個個都像泥猴似的,稀稀拉拉地抵達了小雲山。總共不過十幾里地,滑溜了五六個小時。

  

但是各班一點人數,少了兩個人!

  

一個叫佟靄成,四十來歲的河南人。寬額頭,高顴骨,細長的眼睛,短小的下巴頦,臉色灰黃,說話細聲慢氣。

  

他原是一機部子弟學校的校長。到北大荒後不久,他的妻子就和他離了婚,給他丟下幾個孩子在北京。他每月只有32塊錢,根本養活不了這些孩子, 他極為愧疚與哀傷。在山裡剖木板時,他就曾在一座空炭窯裡自盡過一次,幸虧被人及時發現。這天凌晨,離開二隊山坡下的那些廢窩棚時,又有人發現他不見了。 據說原在中央某個機械工業部搞過共青團工作的排長盛桂林,和據說原是《中國青年報》行政工作人員的他們班的副班長孫某,奉命到山坡上的林子裡去尋找。他們 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佟靄成,反而「找」回來兩大掛包的野菜和山韭菜。

  

幾天後,二隊的推土機手們在那山坡上推平場地蓋房子,才發現佟靄成是用自己的褲腰帶,把自己吊在一棵小樹上,結束了他那悲慘的人生旅程。

  

第二位叫趙琪,也四十來歲,原是交通部的一名幹部,共產黨員。他那蒼白而浮腫的臉上,帶有幾顆淺麻子。他也是在危難之時被自己的妻子所拋棄的不幸的人。

  

半年前,他就不能再幹活了。然而班排長們說他消極混泡,反抗改造,照常逼他去「苦戰」。

  

這天在水庫大壩上,他就一直面無人色。他老耷拉著腦袋,佝僂著背,有氣無力地擔著一副竹簸箕。裡面的沙子幾乎都漏光了,他也不知道。到了壩頂 上需要墊沙子的地段,他也把兩隻空簸箕照樣往下抖一抖,轉身再去「挑」。指導員劉恩和排長盛桂林罵他「裝瘋賣傻」,「一點兒幹勁也沒有」。可是我們不少人 都預感,他快不行了,但是還沒有想到他很快就會死去!

  

傍晚,我們冒著風雨向小雲山轉移時,路過雲山場部。基建隊「右派」中一位面熟的人到小賣部去買蠟燭,在路上見到了我們。他望望滿天的黑雲,悄悄對我說:「老戴,看來這場雨短不了,你們在路上可得小心啊!在你們這個排,沒有幾個人還能幹活了,尤其是你、趙琪、石鐵生1三個人的臉色最難看,身體最瘦弱,可不能倒下去啊!在這個鬼地方,想關懷我們的人一個一個地被整倒了,有實權的人又往往沒有人性!望自重!」

  

原《世界知識》編輯,北大畢業生。

  

經他這一提醒,我認為趙淇的情況最嚴重。雖然他和我不在一個班,我也想向劉恩和盛桂林建議把他先留下來,等第二天雨停了再讓他到小雲山去。我 們班的小羅——羅相成,就是剛到「五間房」「文明流放」初期,還在研究馬卡連柯教育法的那位原高教部留學生司的青年幹部——連忙阻止我。「難……難道 你……你頭上的『真……拉攏』、『假……假同情』的帽……帽子還……還少嗎?」他一急,說話就更加口吃。「這……這種事,不能再……再由你出面,我我…… 我去想想……辦法。」他轉身叮囑了趙淇班裡的熟人,請他們一路上多多照看老趙。

  

但這有何用?人人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啊!第二天早上就傳來了噩耗:趙琪死了!

  

夜間,在我們躺倒後,隊部曾接到趙琪班裡人的報告:趙琪倒在半路上的水窪地中,不能動彈了,照看他的人也幫不了他,請隊裡的醫生跟著回來報告的人一道去搶救。但隊部裡的劉恩等人聽之任之,也不派醫生去。結果這位過早風燭殘年的人,就死在風雨地裡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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