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23)

代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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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中)文明流放

我們偶爾也看到一兩頭梅花鹿和□子。這些鹿和□子似乎也少見兩條腿立在地上的人,常常停足凝望。人們悄沒聲息地向它們走去,它們就無聲地向後 退一退;人們往回去,它們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始終與人們保持二三十步的距離;人們放聲吆喝一聲,它們才驚跑而去。在驚跑中還要停下來回頭張望一番,好像 依戀不捨似的,真有趣!
  
一天,鐵道兵農墾局打電話到850農場,說北京新華總社一位週記者要到雲山畜牧場看望正在勞動的右派,叫下面有個接待的準備。850農場打 電話到雲山畜牧場,雲山畜牧場又打電話到第三生產隊的「五間房」。三傳兩傳,把「週記者」傳成了「周總理」,弄得「五間房」的指導員劉文很緊張。他立即布 置楊角帶著李定國等人去大路上扎歡迎牌樓。楊角們用不易枯萎的帶葉的樹枝搭起框架,並用一塊紅布寫了「熱烈歡迎」四個大字掛在牌樓上。一切就緒後,楊角站 到不遠處的山坡上觀賞了一番,大為讚歎地說:「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啊!」
  
的確,四望片片林海,點綴著那麼一幅紅布,頗具詩意。可是忙到最後,才確知要來的不是周總理而是週記者,而且因時間不充裕不來了。儘管如此,白忙了一番的楊角、李定國等人還是覺得忙得挺愜意……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就算是流放吧,這也是勝過近代任何國家的相當文明的流放生涯了。這是我們偉大的中國共產黨的一大創造。所以有人譜寫了這樣的歌曲:「完達山下,興凱湖旁,我們聚集在這裡,建設北大荒。」並在「五一」晚會上演唱。
  
「五一」晚會在「五間房」之間的草坪上舉行。電影演員郭允泰和管仲祥跳起了「芭蕾舞」,李景波改唱了一首蘇聯少女唱的歌曲。那歌子的原詞是 「晚霞中有一青年,他徘徊在我家門前。這青年默默無言,只把那眼光閃一閃」,他改唱為一個老太婆的口吻:「晚霞中有一老頭,他徘徊在我家門口。這老頭一聲 不吼,只是把眼睛向我瞅一瞅……」直唱得大家前俯後仰。
  
總之,人們似乎都在儘量推開憂愁、痛苦和內心思考著的歷史與現實。就我個人而言,除了被強行開除出黨和骨肉離散的痛苦難以消減而外,原來一度籠罩心頭的陰影似已全然消散。

                  三

不過,文明流放只是生活的一方面,只是對知識份子的人格尊嚴的有禮貌的尊重而言。實際上,我們的勞動強度是很大的,生活也相當艱苦。我們住的 草坯房子四面透風,樹枝編就的草炕擁擠不堪,每個人的很多東西只得擺在外邊露天裡。窩頭、玉米渣子、黑麵饃雖管夠,但菜極少,有時只有幾粒黃豆鹹菜,甚至 連鹽都缺少。我們到「五間房」20多天,只看到過王震派專人送來的一小捆報紙。
  
我們每天早晨四點多鐘就起來,直到晚上七八點鐘才休息,是地地道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這十五六個小時內,除了吃三頓飯和洗臉洗腳 的時間外,基本上都是在不停頓地勞動,要抽空兒寫封信或洗件衣服,簡直就成了一件十分困難的「任務」。很多人不得不帶著一些硬紙頭,工問一有小歇就把硬紙 頭放在膝蓋上寫起來,一封信往往要寫好幾次才草草寫完。髒衣服和泥襪子只好堆在屋外牆腳下,洗澡更成了一大奢望。
  
這時候的天氣已經不很冷,但是變化無常,「一日四季」是常有的事。藍天白雲,烈日當空,突然就能烏雲翻滾,驟然雨下,甚至飄夾著雪花,所以常常離不開棉襖。
  
但是大家沒有怨言,都歡快地苦幹著。
  
在水庫工地,刨土的刨土,抬土的抬土,一刻不停。我和文化部藝術局戲曲處的科長辛若平辛胖子合抬一副筐。抬了幾趟覺得還有餘力可使,就加了一 筐再加一筐,最多時加到四筐。漫畫家丁聰和書法家黃苗子合抬一筐,抬了幾趟覺得扁擔壓得慌,就用毛巾、絨衣裹著扁擔頭,甚至用雙手托著扁擔頭,步履艱難地 向前挪,也不肯歇一歇。
  
在原《大公報》記者部主任肖離那個組,軍醫李定國和《人民中國》雜誌英文版的編輯彭阜民合抬一個筐。彭阜民個子矮小,又書生氣十足,走在後 面的李定國為了照顧他,常把繩子往自己跟前拉一拉,他卻認為這不公平,一定要把繩子拉到扁擔中間才起步。後來李定國與吳道宏合抬土。吳是江浙人,戴副近視 鏡,斯斯文文,但幹起活來也絕不含糊,也非要把繩子拉到扁擔中間不可,人們遂叫他「吳道行(beng)」,說他「修行到家了」。
  
抬土的人們大多快步如飛,氣喘吁吁,沒有可能多說話,只在拿空筐往回去時才輕鬆地緩口氣。掄鎬刨土和裝筐的人們有時能說說話。外文出版社西 班牙文翻譯徐培基長得活像普希金,白白淨淨的瘦長臉,留著大絡腮鬍,雙目炯炯,精力充沛,一邊刨土,一邊不時用西班牙語唱歌,大家途不叫他徐培基而叫「西 班牙」。有時候,他還嘰哩咕嚕地使勁喊著西班牙語的勞動號子,有人根據他所發的音節笑他說「吃了饅頭髮燒」。
  
帶有民歌風味的最有趣的工種是打夯和打破。每鋪一段上,打夯的就抬起大木夯使勁地往下砸,邊砸邊喊號子:「快喲,嘿唷!趕呀,嘿唷!快喲, 嘿唷!跑呀,嘿唷,飛啊,嘿唷……」打夯的砸了幾遍後,打硪的就上來了。他們八個人散圍成一圈,將八根繩子拴緊的石娥高高地抖起往下砸;每砸一次,由一位 領頭的唱一句,大家跟著喊一聲「哼唷」:

這裡的土地肥到了家呀,哼唷!
插上根筷子會發芽呀,哼唷!
栽上根木柴也開花呀,哼唷!
使勁捏一把油花花呀,哼唷!
等著好漢們來開發呀,哼唷!
……

地上人們歡快地勞動著,空中布谷鳥、雲雀、斑鳩、鶴鴉飛叫著,構成了一幅美好的改天換地圖。雖然附近的荒草灌木叢中,隱藏著零下幾十度也沒有 被凍死的黃皮蚊子和小咬,人們方便時不得不像歐洲古典貴婦人戴面紗似地戴起防蚊帽,再在屁股後面燒起一把草。也有人風趣地說:「這裡只有『烤股學』而沒有 考古學!」
  
由此,大家也深刻地體會到「北大荒的四件寶」確實很可貴;「雨衣破棉襖,水靴防蚊帽」,而不是「人參、貂皮、烏拉草」。我們越來越熟悉勞動人民的真實生活了。
  
6月30日,隊部決定徹夜大幹,以優異的成績迎「七一」,向黨的生日獻厚禮。我們馬不停蹄地幹了一白天。吃罷晚飯,工地上豎起木桿,拉起電線,安上電燈泡,拉來「五間房」的移動發電機,就拼了命地幹起來。
  
我們許多人雖然已被開除出黨,但「黨」,仍然是自己的母親啊,誰不願意為母親的生日獻上一份心?
  
半夜,雖然人人已累得精疲力竭,抬筐的打著瞇噸兒磕磕撞撞地往前走,刨土的裝筐的拄著鍬鎬就睡著了。但有人一聲嗆喝,「同志們,加油啊,堅持 到最後!」大家又都抖擻起精神幹起來,一直幹到7月1日太陽出來。吃罷早飯,稍稍休息一會兒,就又接著干。如果7月1日休息一整天,那還叫什麼獻厚禮?

                  四

這時,片片草原已綠浪滾滾。每一座比較平緩的山坡上,密匝匝的嫩草千紅萬紫。那叫「五花草」,牲口最愛吃。
  
雲山畜牧場場部未雨而綢纓,決定從「五一水庫」抽調近百名作風踏實、勞力最棒的青壯年「右派」,組成一支打草隊,我也被挑選在內,由原是上尉 軍官的水庫指導員劉文率領,到雲山場部支援畜牧二隊搶打開放著五顏六色小花的「五花草」,為幾百頭奶牛、黃牛和騾馬貯備越冬草料。
  
這打草,與我們在蘇聯影片中看到的頓河哥薩克壯漢們的打草方法完全一樣。草場都是遠離開墾過的大田區的山坡小林間沒人踏過的處女地,既無人煙,也看不到走獸,只有山蝴蝶、蜜蜂、牛蛇、小咬和草叢中的多種蟲類。
  
大家進入草地,就像投入了花的海洋一般。每人一把大釤刀——用一丈多長的小樺樹桿做成的刀把兒,兩寸多寬、半米多長的釤刀片,左手握著刀把兒 的上部,右手握著刀把兒中間「A」字形的扶手,從左到右,一個人跟著一個人,排成相隔十來米的像台階形的梯隊。上身一搖一擺地各自平掄大刀,刀片幾乎平貼 著地面,刷刷地有節奏地前進,像舞蹈一樣健美。站在遠處的高坡上向下看去,像是一群游泳健兒拚搏在綠色的波浪裡。
  
這樣每一刀下去,從右到左,大約三米來長半米寬的前弧形地帶內,可謂『寸草不留」。很快,人人的身體左邊都攏成了一條夾著各種小花的鮮嫩的 長長草龍。稍後,就有人用拖拉機、馬車把這些草運到場部一個個事先挖好的敞口地窖邊,用粉碎機將其粉碎噴射到地窖內,等窖子滿了,用履帶拖拉機將其壓實, 才在上面封頂,讓其發酵,冬春好餵牛餵馬。
  
這是搶時間、趕季節的重活兒。草若稍微長得老了點,牲口們就不愛吃,青貯入窖也丕易發酵。所以大家拼了命地幹,起五更,睡半夜,白天任憑酷 日烤曬,黝黑的光脊樑都曬出油來,大雲山「祖孫三代」牛虹不斷地飛繞叮咬,每人每天平均也能打光半公頃草地。一個月左右,就把大雲山和十多里外小雲山一帶 所有坡地上的「五花草」全都打光了。
  
於是我們開始成了四處流動的「突擊隊」,割小麥,刨土豆,不管日曬雨淋。
  
有一次,明明藍天白雲,正好幹活,突然雷聲滾滾,烏雲翻滾,刮起了龍捲風,頭頂上下起了瓢潑大雨,大家都淋濕了。我奉命從雲山場部西南七八里 地的第一生產地的土豆地,向雲山場部送急信:要畜牧二隊伙房為大家制做防感冒的酸辣湯。當我正路過一座密林邊緣時,「咯吧」一聲,一個頂頭雷劈了下來,山 坡上的一棵大樹被劈斷,我也被震倒。後來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把我激醒。我發覺自己只是滾了一身泥,繼續向前跑,好似要完成一個神聖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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