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34)

‧18(上) 最徹底的否定之後(Ⅱ)

                  一

按說,依照那種環境中一般人被迫形成的「哲學」,我應該順著隋鳳祥指導員給我的這根桿兒向前爬,爬出這片苦海。可是我不想也不會這樣做。我的最大的悲 劇式「劣根性」之所在,就是不論處境之如何反常,對一切看不順眼的現象,都不能永遠保持沉默。不僅對剛與我們混編在一起的、帶有「基建大隊細菌」的排長盛 桂林屆u班長王開澤等人的狡詐、陰險、冷酷、殘忍不能沉默,就是對燒炭隊領導工作中的許多錯誤行為也不能沉默。

  

剛來北大荒時,農場領導向我們一再闡明,山林是國家的財富,不能亂砍濫伐;如果必須燒木炭,只能利用過去伐木時遺留下的枝枝杈杈或不成材的 小雜木,不能用好材。可是,當雲山畜牧場1600多名幹部職工,全年約七八十萬元的工資越來越沒有著落時,他們要求我們100多名「右派」必須在短短一冬 中燒出3000噸木炭,他們叫我們不管三七二十———不論是上等建築材料和高級傢俱材料的赤樺、白樺、山核桃、水曲柳,還是製造軍用裝備的「伐了一棵就得 判刑」的黃菠蘿木,通通都可以砍。這就把許多山林砍了個亂七八糟,有的幾乎被剃成了光頭。然而燒出的木炭,有的卻不耐燒,有的還囗煙迸火星,其售價還不如 珍貴的原材料值錢,雙倍地得不償失。

  

我向燒炭隊領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燒炭隊鮑隊長向我瞪了瞪眼。他是位蒙族幹部,過去是個槍法神妙的騎兵連連長。他說:

  

「農場只管要錢,有錢就行。聽說這些林子很快就要交給國營林場了,農場不抓緊機會撈一把還行?如果你們能拿出錢來給農場發工資,你們可就立了大功,就可以整天在屋內烤火睡大覺。如覺得門得慌,還可以跟我出去打獵吃野味,到時候還保準摘帽子……」

  

聽聽,這叫什麼話!這哪裏還有什麼「全國一盤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共產黨人的味道?!

  

原來隊部規定,從備料、裝窯、點火、封窯到出炭,一個週期七天到九天。這是合乎科學的操作方法。但是很快,為了搶時間多出炭,又提出了「打破 常規,大力縮短炭窯週轉期,提高炭窯利用率」的口號,要求我們四天到五天就出一窯炭。這就得放大火燒,幾乎把窯內的木料先燒掉了一半。封窯後,很多木料還 沒被燒透悶透,大家就得打開窯口進去搶;往往窯口一打開,猛然得了大量氧氣的星星暗火,立刻旺盛起來,成了「星火燎窯」。這時,大家只得在煙熏火灼中拚命 向外搶木炭,寧可被熏倒。如果不這樣拚死拚活地蠻幹,那就是「怕死」,就是「右傾」。

  

有時候,由於這種險情特別嚴重,原來規定的出窯只要兩個人因此增加到四個人、六個人,最多的一次到了九個人,幾乎先後都被熏昏熏倒。

  

木炭本是易碎品,但燒得好的木炭堅硬如「鐵」,不易斷裂,敲擊時能發出清脆悅耳的金屬聲,似乎把它們由長到短地排列起來就能組成特異的炭磐, 奏出美妙的樂章。可是我們燒出的炭,經過如此這般「赴湯蹈火」地窮折騰,碎的碎了,燒的燒了,少數尚較完整的敲起來,只能發出彭彭噗噗的松包聲,落了個 「人財兩空」,而且我們很多人就是這樣被熏倒的。

  

我說這樣做不科學,不合算,也不愛惜人,都被鮑隊長頂了回來。

  

後果是嚴重的。

  

原定一窯炭為一噸重。經如此蠻幹,最多的不過1000斤,少的只有三四百斤。但上報,都照樣按一噸計算。我說這不是實事求是,有些難友就說我「何必這麼認真」。

  

開始向山下背炭包了。背了幾趟,我覺得這也不合算,因為揉碎了不少炭,也掉了不少炭。我建議從每座炭窯向下修一條簡便支道,好讓汽車或爬犁直接到窯邊裝炭,既加快了運輸進度,節約了人工,也避免了長距離人工背運的損失。

  

鮑隊長回答說:「場部只准用工燒炭背炭,不讓抽人修路。」

  

結果,我們只得繼續動用大批人力,用那最原始的方式,把分散在四面八方窯點上的稀里嘩啦的炭包,一包包地背到汽車爬犁道邊,一路上丟三落四。這比修路所費的人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二

一天下午,虎林850總場工副業科的一位負責人,來到我們燒炭隊摸摸生產情況。他轉到了我與楊明正在伐木備料的窯點,看我們正把一棵已經伐倒的大樹截成一段一段的炭料,邊看邊搖頭,很不以為然。

  

「你們燒炭隊怎麼搞的!」他說,「怎麼忍心用這麼好的木材燒木炭?你們看看,」他隨手指點四面光禿禿只剩下點點樹根的山頭,「把這麼好的原始森林搞得這麼亂七八糟的,這得糟蹋多少有用之材啊!」

  

我想,這可是第一次碰到「所見略同」的知音。我正想停鋸道明一切,楊明在對面使勁拉了一下鋸,使了個眼色,不讓我說。等這位負責人轉去別的窯點,楊明停下鋸來對我說:

「你真是個榆木疙瘩!你吃的虧還少嗎?你過去在新華社是個什麼樣的記者,誰不知道?到這兒來被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兩年來儘管你提了那麼多 的好意見,有誰聽你的?你這次如果說了,也許總場的這個人會把畜牧場和燒炭隊的頭頭批評一頓,可是他說完拍拍屁股就走了,畜牧場和燒炭隊的一些頭頭能不找 你算賬?」

  

那好,不說就不說,大家都不說。直到又一個冰融雪化,燒炭隊快收攤子時,畜牧場場部才大吃一驚:上報說燒了1500噸炭,實際上還不到 500噸,有的還沒有被運出去;就是已經被運到輝崔火車站的,不少炭包都已稀稀拉拉,裡面多半是碎塊塊和沒被燒透的黑木疙瘩,總場工副業科不樂意驗收開 票。這甭說全場職工的全年工資,就連兩個月的工資都不夠數。

  

畜牧場黨委十分惱怒!可是「丟掉城市的總是士兵,而奪取城市的總是將軍」!按照這種凡事出了錯都把責任往下推的偉大習慣法,畜牧場黨委嚴厲追究燒炭隊負責人的責任。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負責抓生產的鮑隊長帶著一名「老右」整天在外打獵吃野味倒平安無事,而抓政治思想改造工作的指導員隋鳳祥,卻被責令在畜牧 場黨委擴大會上作了沉痛檢查。他把一切責任都攬到了自己的頭上,甘願被撤去一切職務。據說因為他「每天都和右派在一起,應該確切瞭解每天的實際生產進 度」。

  

緊接著,這場風波就波及到了燒炭隊「老右」們的頭上。鮑隊長把一些班排長狠狠地熊了一大頓,說他們不負責任,謊報成績,撤了一個姓楊的副排長的職,還發狠要把他綁起來送去勞改。這是人們始料不及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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