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27)

‧15(上) 文明驟化為野蠻(Ⅱ)

                一

新的一年(1959年)開始了。元旦過後不久,我們又比「左派」精英連隊提前完成了第二干渠的包干任務,連夜挑著行李。鐵鎬、鐵鍬等物,踏著沒膝的積雪,越過幾座小山坡,轉移到第三干渠。

  

第三干渠的方位,在小雲山東邊六七里地。我們就住在小雲山第四生產隊的空屋子裡。我們第一排住的這間屋,中間砌了一道大半人高的大牆,大牆兩邊,各有一溜木板鋪成的大通炕。這比睡露天和小窩棚不知強了多少倍。

但是沒料到,朱麻子對我在二干渠的連隊帳篷裡向他提出的建議仍耿耿於懷。到小雲山的第二天晚上,趁大家正在食堂吃晚飯,他給大家訓了一次話。他說:

  

「你們當中,現在歪風邪氣很活躍!有人自以為比黨還高明,反對大躍進和放衛星!」這個……這個……我們也可以辯論辯論……」

  

他也許想咋唬大家一下,要大家服服帖帖地任由他們擺佈,為他們去「鞠躬盡瘁」地爭面子。然而,大家在當天晚上的「辯論」中,竟一洩多日的悶氣。尤其在 我們這個班——第一排第一班,可以說全部暢所慾言,諸如反對得不償失的做法,反對任意罵人侮辱人等等,都一吐為快。許多人在發言後都還綴上幾句這一類的 話:反對這些錯誤做法並不等於反對「大躍進」,而是要真正地、更好地「大躍進」。

  

這時我已注意到,朱麻子正坐在大牆外邊第二班的炕頭上,豎著綠呢狐皮帽的護耳,在傾聽大牆裡邊我們這個班的發言。由於大牆到處漏煙,屋內烏煙瘴氣,燭光又昏暗,班內多數人沒有注意到他;可我不但注意到了,而且在發言時還特別有意多說幾句給他聽聽。我說:

  

「根據我們現在『放衛星』之類的做法,我看是『一年豐收,十年減產』,是違背黨和人民利益的。毛主席在有關文藝問題的一篇講話中曾說過:任何一種東西,都必須能使人民群眾得到實實在在的利益才是好的東西。不尊重實際,不尊重群眾的領導方法,是最糟糕的領導方法……」

  

我滿希望朱麻子能夠多少開點竅,但他聽了我的話,氣嘟嘟地一聲不吭就走人了。

  

三天後的晚上,他找一幫人開了個小型「緊急會」,隨即召集全連到食堂去,對我開「批判」大會。他讓我在食堂中間站著。這是在北京的「反右斗 爭」中都不曾有過的場面,尹隊長又叫人往食堂中間的橫樑上拴繩子。我心想:「怎麼?這些傢伙想學土匪強盜們那樣,把我吊起來嗎?!」

  

結果不是。他們是讓人把擱在地上的馬燈吊得高高的。

  

隔了不大一會,懸在半空中的馬燈悠悠晃晃。坐在燈座暗影下的人們就像幽靈般忽隱忽現,好像我們不是在人世間開會,而是在地獄中等待閻羅王的判決。

  

朱麻子講話了:

  

「今晚我們開個會,開戴煌的會。幾個月來,他一直公開反對黨的總路線,反對大躍進,反對高速度,反對放衛星。他看不起我們領導,看不起我們 黨,說放衛星是『一年豐收,十年減產』;還說黨報上登的畝產幾千斤、幾萬斤都是胡說,是『異想……異想……』唔,對,是『異想天開』;還說我們偉大的科學 家錢學森在報上說的,畝產五萬斤、十萬斤,『是不可能的,是空想,至少在20世紀絕對不可能。』大家說說,他這是什麼思想?什麼立場?要不要和他劃清界 限?要不要對他進行批判?」

  

朱麻子講完了話,那些參加了會前小型「緊急會」的難友都隨風轉了舵。我們班的班長,本是個相當明智的人,平時在私下也和我一樣,對若干反常 現象也都慷慨陳詞過。他對我的評價是:「看問題敏銳,敢於仗義執言,對黨忠心耿耿。」可是這時,他卻說我這也是「暗箭」,那也是「暗箭」。後來我才知道, 他平時在私下和我議論這、議論那,原來都是套我的話,一轉身都要跑到隊長、指導員們那兒去「匯報」的。

  

接著發言的人,一般都是應付一下朱麻子了事,只有很少幾個人,胡批一通,語無倫次。

  

然而畢竟更多的人比較正直老誠。他們雖然不便站起來為我辯護,但是能不發言的則決不發言。原總政文工團搞舞台裝置的劉世才同志,本來也是在朱 麻子召開的小型「緊急會」上被指定發言的一個,此刻他卻在食堂一個旮旯裡的暗影下裝著打磕睡。參加小型會的他們班長當場叫他,「劉世才,你說說吧。」他也 只當沒聽見。

  

我們的副排長兼二班班長梁文華——原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黨總支副書記,大會開始時被朱麻子指定向全連介紹我的所謂「錯誤」,他竟說我的勞動 態度一貫很好,許多意見也是很正確的。氣得朱麻子當即打斷了他的話,說他「右傾」。那好,他就立即接過「右傾」這話茬兒,檢討起他自己的「右傾」來,似乎 「忘了」朱麻子要他「批判揭發」我的這檔子事。

  

來自文化部藝術局地方戲曲處、對地方戲曲小有研究的辛若平,在「五一水庫」與我共抬一筐土到四筐土的老夥伴,雖然站起來批了我一通,但是一散會,他又向我表示道歉:「我是在小型會上被朱麻子指定發言的呀,實在是迫不得已呀,請原諒!」

  

……

  

會後,朱麻子要我寫出「書面檢討」。我覺得我那都是憑著一個共產黨人的良知說的話,沒什麼好「檢討」的,硬是拖著不動筆。不久,我們全連進山 拉爬犁,向山下的公路邊運木頭,我就更不寫了。同時對這次所謂的「批判會」,我也不再耿耿於懷。我父親是位中醫,我小時候,他也教我念過幾個月的醫書。我 知道中醫學認為「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思則氣結,悲則氣消,優則氣聚,悻則氣亂,恐則氣下」,七情是重要的致病因素,即所謂「內傷七情成大病矣」,而情緒 達觀,胸懷坦蕩,對身心大有種益。因之我該幹嘛還是幹嘛,不該幹的事決不干——不寫「檢討」天塌不下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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