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希望

一

常人遇到苦窮者總以「人間尚有希望」勉勵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看看她的故事，可以看到希望既真亦偽的面貌。

她叫阿由，八十七歲，她的丈夫早死，捨她守了大半輩子的寡，她獨撐窮家五十多年，沒穿過華美服飾，行只靠一輛老鐵馬。她生了二男二女：大兒子殺人、搶劫，被判死刑，早被槍決；兩個女兒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數年前外出便下落不明；二兒子因職災斷了雙腿，如今沉淪家中。

每一天，她起床後便去早餐店要幾條賣餿的油條上山祭丈夫與兒子，十點左右去商家門口撿破爛換幾十塊錢，用它們買一份滷菜、二碗白飯，上山墓祭：「你們死了……我不求改善我的生活，只求告訴我，阿玲與阿華在那裡？她們是你的女兒，你的妹妹……我照顧不了她們，今天買來好菜，託夢給我，讓我知道她們……」她忍不住悲，哭喪幾聲之後仍然求了：「死，我也要知道。」

她所求未曾有所應，這次卻靈驗了，她回家時，門內來了警察，她以為又是為了阿勇(她的大兒子)，她苦笑地說：「他被你們殺了，還想來捉誰？我只剩一個兒子，你們也想殺他嗎？」

警察拿出兩張屍照要她指認：「死了三年，有人說是妳的女兒？」

她呆傻了，雖然接了兩次惡耗，仍然無法習慣死訊宣昭，她不能言語，想哭，淚已被驚懾，想哀號，聲音早被愛女之喪斲廢。

學然(她的小兒子)說：「她們是我的姐姐，什麼時候能看遺體？」

警察說：「如果要領回，不管是遺體或骨灰，都要先償清三年的殯葬管理費。」

她說：「連骨灰也分不到……」她忍著悲，嘆了口氣：「給我這兩張照片，可以嗎？」警察允諾她。

二

死是種傳染病，見了一名亡者，人心會淺染尋死之慾，若再見一個則會深烙，猶如痼疾。

學然想死想得久了，斷廢雙腿時已覺得人生完了，再又看著錢一分分減少、房子一瓦瓦破碎、母親殘殘老去，他越覺得自毀是在造福，是在孝順娘親，可嘆當時無勇，不敢，如今不同了，兩個姐姐已死，她們的慘白屍照喚醒他對於死的熱忱，不死似乎是種錯，於是他趁母親外出時，爬下輪椅，攀地進入後山。

他接著如何？那不該言述，他躲起來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去了那裡、做了什麼，他的心情唯有曾遇此絕境者才能明白 – 他們只想默默消失，不讓人知道生死結果，他們不是沒有勇氣面對人生，也不是懦弱地逃避現實，只是心裡的空虛太泛了，活著似只在呼吸，死也只是停止口氣。

絕望之極是無涯的虛迷，腦子因之終思，心緒因之魂歿，真要罷了才能爽懷。

學然消失之後，阿由有了新希望 – 原本期待看到女兒回家，不過警察的一句話破滅了它，她原是失落欲死，幸好隨即有個新希望佔據於心，讓她對生命又有所愛，如今她希望學然回來坐上他的輪椅，陪她吃早餐。

我們仍可在街上看到她的身影，她不笑，眼神奸恨，滿身臭垢，隱藏心中的小小希望，不被苦日子噬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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