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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149)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下)

正說間,只聽笛韻悠揚起來。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了,這笛子吹有趣,倒是助咱們的興趣了。咱兩個都愛五言,就還是五言排律罷。」湘雲道:「限何韻﹖」黛玉笑道:「咱們數這個欄杆的直棍,這頭到那頭為止。他是第幾根,就用第幾韻。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這可新鮮﹖」湘雲笑道:「這倒別致。」於是二人起身,便從頭數至盡頭止,得十三根。湘雲道:「偏又是『十三元』了。這個少作排律,只怕牽強不能押韻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罷了。」黛玉笑道:「倒要試試咱們誰強誰弱,只是沒有紙筆記。」湘雲道:「不妨,明兒再寫。只怕這一點聰明還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現成的俗語罷。」

因念道:三五中秋夕,

湘雲想了一想,道:清遊擬上元。撒天箕斗燦,

林黛玉笑道: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

湘雲笑道:「這一句『幾處狂飛盞』有些意思。這倒要對得好呢。」想了一想,笑道: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

黛玉道:「對得比我的卻好。只是底下這句又說熟話了,就該加勁說了去才是。」湘雲道:「詩多韻險,也要鋪陳些才是。縱有好的,且留在後頭。」

黛玉笑道:「到後頭沒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聯道: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髮,

湘雲笑道:「這句不好,杜撰,用俗事來難我了。」黛玉笑道:「我說你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志》你看了來再說。」湘雲笑道:「這也難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聯道:分瓜笑綠媛。香新榮玉桂,

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實實你的杜撰了。」湘雲笑道:「明日咱們對查了出來,大家看看,這會子別耽誤工夫。」黛玉笑道:「雖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著又用『玉桂』『金蘭』等字樣來塞責。」因聯道: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

湘雲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這樣現成的韻,被你得了,只是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況且下句你也是塞責了。」黛玉笑道:「你不說『玉桂』,我難道強對個『金萱』麼﹖再也要鋪陳些富麗,方才是即景之實事。」湘雲只得又聯道: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難對些。」因想了一想,聯道: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

湘雲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說上骰子。」少不得聯道: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

黛玉笑道:「對得卻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風月來塞責。」湘雲道:「究竟沒說到月上,也要點綴點綴,方不落題。」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聯道: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

湘雲道:「又說他們作什麼,不如說咱們。」只得聯道:吟詩序仲昆。構思時倚檻,

黛玉道:「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聯道:擬景或依門。酒盡情猶在,

湘雲說道:「是時侯了。」乃聯道: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

黛玉說:「這時候 ,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因聯道: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

湘雲笑道:「這一句怎麼押韻,讓我想想。」因起身負手,想了一想,笑道:「夠了,幸而想出一個字來,幾乎敗了。」因聯道:庭煙斂夕棔。秋湍瀉石髓,

黛玉聽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說:「這促狹鬼!果然留下好的。這會子才說『棔』字,虧你想得出。」湘雲道:「幸而昨日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 :「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作 『明開夜合 』的 」。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時更恰,也還罷了。只是『秋湍』一句虧你好想。只這一句,別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對一句,只是再不能似這一句了。」

因想了一想,道:風葉聚雲根。寶婺情孤潔,

湘雲道:「這對得也還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單用『寶婺』來塞責。」因聯道:銀蟾氣吐吞。藥經靈兔搗,

黛玉不語點頭,半日隨念道: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雲也望月點首,聯道:乘槎待帝孫。虛盈輪莫定,

黛玉笑道:「又用比興了。」因聯道: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

湘雲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你看那河裏,怎麼像個人在黑影裏去了,敢是個鬼罷﹖」湘雲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它一下。」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聚者幾次。只聽那黑影裏嘎然一聲,卻飛起一個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它,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湘雲笑道:「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

林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道:「了不得,這鶴真是助她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麼才好﹖『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笑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她,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說嘴,我也有了,你聽聽。」因對道:冷月葬花魂。

湘雲拍手贊道:「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花魂』!」因又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淒清奇譎之語。」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壓倒你﹖下句竟還未得,只為用工在這一句了。」

一語未了,只見欄外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妙玉。二人皆詫異,因問:「你如何到了這裏﹖」妙玉笑道:「我聽見你們大家賞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裏,忽聽見你兩個聯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聽住了。只是方才我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凄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滿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兩個的丫頭還不知在哪裏找你們呢。你們也不怕冷了﹖快同我來,到我那裏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誰知道就這個時候了。」

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幾個老嬤嬤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團上垂頭打盹。妙玉喚她起來,現去烹茶。忽聽叩門之聲,小丫鬟忙去開門看時,卻是紫鵑翠縷與幾個老嬤嬤來找她姊妹兩個。進來見她們正吃茶,因都笑道:「要我們好找,一個園裏走遍了,連姨太太那裏都找到了。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裏找時,可巧那裏上夜的正睡醒了。我們問她們,她們說,方才庭外頭棚下兩個人說話,後來又添了一個,聽見說大家往庵裏去。我們就知是這裏了。」

妙玉忙命小丫鬟引她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她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黛玉見她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若不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還可政,即請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評贊。只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她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極是。」妙玉遂提筆,一揮而就,遞與她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了。」二人接了看時,只見她續道: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贔屭朝光透,罘罳曉露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論。

後書:《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聽了黛玉湘雲二人皆贊賞不已,說:「可見我們天天是捨近而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潤色。此時想也快天明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聽說,便起身告辭,帶領丫鬟出來。妙玉送至門外,看她們去遠,方掩門進來。不在話下。

這裏翠縷向湘雲道:「大奶奶那裏還有人等著咱們睡去呢。如今還是那裏去好。」湘雲笑道:「你順路告訴她們,叫她們睡罷。我這一去,未免驚動病人,不如鬧林姑娘半夜去罷。」說著,大家走至瀟湘館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進去,方才卸妝寬衣,盥漱已畢,方上床安歇。紫鵑放下綃帳,移燈掩門出去。

誰知湘雲有擇席之病,雖在枕上,只是睡不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錯過困頭,自然也是睡不著。二人在枕上翻來覆去。黛玉因問道:「怎麼你還沒睡著﹖」湘雲笑道:「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罷。你怎麼也睡不著﹖」黛玉嘆道:「我這睡不著,也並非今日了,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湘雲道:「卻是你病的原故,所以不足」不知下文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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