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59)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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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玩心 病瀟湘痴魂驚惡夢(上)
「見見你老爺,回來散散兒去罷。」寶玉答應著,去見賈政。賈政道:「這早晚就下了學了麼﹖師父給你定了功課沒有﹖」寶玉道:「定了。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文章。」賈政聽了,點點頭兒,因道:「去罷,還到老太太那邊陪著坐坐去。你也該學些人功道理,別一味的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學早些起來。你聽見了﹖」寶玉連忙答應幾個「是」,退出來,忙忙又去見王夫人,又到賈母那邊打了個照面兒。

趕著出來,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才好。剛進門口,便拍著手笑道:「我依舊回來了!」猛可裏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鵑打起簾子,寶玉進來坐下。黛玉道:「我恍惚聽見你念書去了。這麼早就回來了﹖」寶玉道:「噯呀,了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了念書去了麼,心上倒像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復生的一樣,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這話再不錯的。」黛玉道:「你上頭去過了沒有﹖」寶玉道:「都去過了。」黛玉道:「別處呢﹖」寶玉道:「沒有。」黛玉道:「你也該瞧瞧他們去。」寶玉道:「我這會子懶待動了,只和妹妹坐著說一會子話兒罷。老爺還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兒再瞧他們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兒,可是正該歇歇兒去了。」寶玉道:「我那裏是乏,只是悶得慌。這會子咱們坐著才把悶散了,你又催起我來。」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念書了,比不的頭裏。」紫鵑笑著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接著說道:「還提什麼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裏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裏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念書呢。」

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裏,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薰心起來﹖又不敢在她跟前駁回,只在鼻子眼裏笑了一聲。正說著,忽聽外面兩個人說話,卻是秋紋和紫鵑。只聽秋紋道:「襲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裏接去,誰知卻在這裏。」紫鵑道:「我們這裏才沏了茶,索性讓他喝了再去。」說著,二人一齊進來。寶玉和秋紋笑道:「我就過去,又勞動你來找。」秋紋未及答言,只見紫鵑道:「你快喝了茶去罷,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紋啐道:「呸,好混賬丫頭!」說的大家都笑了。寶玉起身才辭了出來。黛玉送到屋門口兒,紫鵑在台階下站著,寶玉出去,才回房裏來。

卻說寶玉回到怡紅院中,進了屋子,只見襲人從裏間迎出來,便問:「回來了麼﹖」秋紋應道:「二爺早來了,在林姑娘那邊來著。」寶玉道:「今日有事沒有﹖」襲人道:「事卻沒有。方才太太叫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念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辦。我想,服侍你一場,賺了這些言語,也沒什麼趣兒。」說著,便傷起心來。寶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書,太太再不說你們了。我今兒晚上還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我要使喚,橫豎有麝月、秋紋呢,你歇歇去罷。」

襲人道:「你要真肯念書,我們服侍你,也是歡喜的。」寶玉聽了,趕忙吃了晚飯,就叫點燈,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只是從何處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裏頭似乎明白,細按起來,卻不很明白。看著小注,又看講章,鬧到梆子下來了,自己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便坐著呆呆的呆想。襲人道:「歇歇罷,做工夫也不在這一時的。」寶玉嘴裏只管胡亂答應。麝月、襲人才服侍他睡下,兩個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覺,聽得寶玉炕上還是翻來覆去。襲人道:「你還醒著呢麼﹖你倒別混想了,養養神,明兒好念書。」寶玉道:「我也是這樣想,只是睡不著。你來給我揭去一層被。」襲人道:「天氣不熱,別揭罷。」寶玉道:「我心裏煩躁的很。」自把被窩褪下來。襲人忙爬起來按住,把手去他頭上一摸,覺得微微有些發燒。

襲人道:「你別動了,有些發燒了。」寶玉道:「可不是!」襲人道:「這是怎麼說呢!」寶玉道:「不怕,是我心煩的原故。你別吵嚷,省得老爺知道了,必說我裝病逃學,不然怎麼病的這樣巧。明兒好了,原到學裏去,就完事了。」襲人也覺得可憐,說道:「我靠著你睡罷。」便和寶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覺大家都睡著了。

直到紅日高升,方才起來,寶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就往學裏來了。代儒已經變著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氣,說你沒出息。第二天你就懶惰,這是什麼時候才來!」寶玉把昨兒發燒的話說了一遍,方過去了,原舊念書。

到了下晚,代儒道:「寶玉,有一章書你來講講。」寶玉過來一看,卻是「後生可畏」章。寶玉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問道:「怎麼講呢﹖」代儒道:「你把節旨句子細細兒講來。」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說到這裏,抬頭向代儒一瞧。代儒覺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說,講書是沒有什麼避忌的。《禮記》上說『臨文不諱』,只管說,『不要弄到』什麼﹖」寶玉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發後生的志氣,後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後生的將來。」說罷,看著代儒。代儒道:「也還罷了。串講呢﹖」寶玉道:「聖人說,人生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幹,實在是可怕的。那裏料得定他後來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達,這種人雖是他後生時像個有用的,到了那個時候,這一輩子就沒有人怕他了。」

代儒笑道:「你方才節旨講的倒清楚,只是句子裏有些孩子氣。『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理見道,就不做官也是有『聞』了。不然,古聖賢有遁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麼﹖『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裏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寶玉道:「懂得了。」代儒道:「還有一章,你也講一講。」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

寶玉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麼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麼﹖」寶玉不得已,講道:「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裏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雖是嘆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終是浮淺,直要像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聖人的話,為什麼正犯著這兩件病﹖我雖不在家中,你們老爺也不曾告訴我,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麼不望長進﹖你這會兒正是『後生可畏』的時候,『無聞』『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後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記著我的話。」寶玉答應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課幹去。不提。

且說寶玉上學之後,怡紅院中甚覺清淨閑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包兒,想著如今寶玉有了功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裏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她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裏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裏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家裏做什麼呢﹖」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房中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裏說我們什麼來著。」紫鵑也笑道:「姐姐信她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襲人道:「你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麼過!」把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黛玉接著道:「她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麼死了!」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裏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裏說人,今聽此話有因,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裏先怯了,那裏倒敢去欺負人呢!」

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裏問道:「這裏是林姑娘的屋子麼﹖那位姐姐在這裏呢﹖」雪雁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麼﹖」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裏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她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麼,只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麼﹖」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裏的花姑娘麼﹖」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裏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著向襲人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

襲見她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裏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她。等她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只管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與黛玉看。黛玉道:「我懶待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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