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43)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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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痴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纍金鳳(下)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自覺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內室。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麼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她。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麼意思!」迎春低著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她兩次,她不聽也無法。況且她是媽媽,只有她說我的,沒有我說她的。」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她原該說,如今她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份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麼意思!再者,只她去放頭兒,還恐怕她巧言花語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履作本錢,你這心活面軟的,未必不周接她些。若被她騙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麼過節!」迎春不語,只低頭弄衣帶。

邢夫人見她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話說,——只好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你雖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裏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麼反不及她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為高。」旁邊伺侯的媳婦們便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那裏像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姊妹們的強。他們明知姐姐這樣,竟不顧恤一點兒。」邢夫人道:「連她哥哥、嫂子還如是,別人又作什麼呢!」一言未了,人回:「璉二奶奶來了。」邢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她自去養病,我這裏不用她伺候。」接著,又有探春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邊來。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繡橘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纍絲金鳳,竟不知哪裏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呢。』叫問司棋。司棋雖病著,心裏卻明白。我去問她,她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暫放著,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只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怕無著落,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她拿去暫時借一肩了。我只說她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她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她想也無益。」繡橘道:「何曾是忘記!她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裏,將此事回了她,或她著人去要,或她省事拿幾吊錢來替她賠補。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繡桔道:「姑娘怎麼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說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她。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她婆婆得了罪,來求迎春去討情,聽她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她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桔立意去回鳳姐,估著這事脫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橘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得撈梢,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的,因總未撈過本兒來,就遲住了。可巧今兒又不知是誰走了風聲,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下,終究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兒吃奶的情分,往老太太那邊去討個情面,救出她老人家來才好。」迎春先便說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伙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臊去﹖」繡橘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

王住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她,繡橘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橘發話道:「姑娘,你別太仗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姐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裏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哪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繡橘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麼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賬,姑娘要了些什麼東西﹖」

迎春聽見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麼,你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繡橘倒茶來。繡橘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作什麼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她倒賴說姑娘使了她們的錢,這如今竟要準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麼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了﹖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橘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來安慰她。走至院中,聽得兩三個人較口。探春從紗窗內一看,只見迎春倚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鬟們忙打起帘子報道:「姑娘們來了。」迎春方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問:「才剛誰在這裏說話﹖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沒有說什麼,左不過是她們小題大作罷了。何必問它。」探春笑道:「我才聽見什麼『金鳳』,又是什麼『沒有錢只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了不成﹖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的,一樣有用度不成﹖」司棋、繡橘道:「姑娘說得是了。姑娘們都是一樣的,哪一位姑娘的錢不是由著奶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樣是算賬,不過要東西只說得一聲兒。如今她偏要說姑娘使過了頭兒,她賠出許多來了。究竟姑娘何曾和她要什麼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她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她們要了不成!你叫她進來,我倒要問問她。」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何得帶累於她﹖」探春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她說姐姐就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麼要什麼,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纍絲鳳因何又夾在裏頭﹖」

那王住兒媳婦生恐繡橘等告出她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糊塗。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尚未散人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說,竟是和二奶奶說說。在這裏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

誰知探春早使個眼色與待書,待書出去了。這裏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脫如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平兒忙道:「姑娘怎麼委曲﹖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當時,住兒媳婦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你聽聽。」平兒正色道:「姑娘這裏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裏來的例﹖」繡橘道:「你不知我們這屋裏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都是你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去才是。」

王住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兒媳婦和她婆婆,仗著是媽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賬折算,威逼著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裏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她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她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麼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平兒向迎春道:「若論此事,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但她現是姑娘的奶嫂,據姑娘怎麼樣為是﹖」

當下迎春只和寶釵閱「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她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她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為她們反欺誑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使此事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一語未了,只見又有一人進來。正不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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