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為鑒

徐時利:一位「右派」妻子的慘淡人生(一)

謹以此文,悼念死於勞改的「右派分子」吳樹仁

【大紀元10月14日訊】徐時利(法國)

鼠標輕輕一滑,不經意地落到了一家網站的「歷史上的今天」上面,顯現出「7月17日」的字樣。

和一些重大事件相比,「7月17日」只有兩條知名度不算高的事件:

 「1909年7月17日,霍元甲創辦精武體操會。」

 「1935年7月17日,聶耳在日本鵠沼海濱游泳時溺水身亡。」

但是,「7月17日」——這個日子怎麼越看越眼熟呢?

哦,想起來了,「7月17日」,原來是那位西施故里的清純秀麗的女兒的忌日,她香消玉隕,已經整整三十年了……

歲月不居,逝者如斯。時間長河的水流無情地衝刷一切,我竟然連她的忌日都忘了,而且是三十年的整忌。如果不是鼠標碰巧滑到「歷史上的今天」上面,這個日子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我想起了她。

芭蕾舞《天鵝之死》中的那隻受了重傷、瀕臨死亡的天鵝,在月光皎潔的湖畔,死得優雅從容,給人們留下了憂鬱儁永的絕世之美;而她,卻像一隻瘦骨嶙峋的柴雞,同樣受了重傷,卻在那裡扯開喉嚨,做垂死前的嘶叫,那聲音,像鋼針一樣刺痛人的心:

「別看那——滾圓的麻包賽大象,

立在地上比我壯!

咱有那——毛澤東思想來武裝,

千斤的麻包當針扛!」

什麼叫「言猶在耳」,這就是!

人們常說「時光隧道」只是幻想,其實也不一定,因為有的時候,人真的能夠瞬息之間回到遙遠的年代。看!這不就是嗎?!我的鼠標還落在「7月17日」上面,可是「時光隧道」一瞬間把我帶回到五十五年前,而且那根本不是狹窄的「隧道」,而是一片遼闊的、有聲有色的活動場域:

金秋九月,古老的學府B大學的一間大教室裡。清爽明淨的秋陽透過玻璃窗,照耀著一張張青春的面龐,B大學學生合唱團舉行開學後的第一次活動。

教室的門輕輕地、慢慢地開了一道縫,露出半邊臉,看到教室裡幾乎坐滿了人,她似乎很猶豫,最後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硬著頭皮進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有點像老鼠鑽洞一般,急忙找了一個空位子坐下來,低下了頭。

「表姐,」我的表弟邵青璁湊過來坐到我的旁邊,小聲對我說,「呆會兒問問剛才進來的那個女生的名字,好嗎?」 我瞪了他一眼,沒理他。

遲到的女孩確實漂亮,注意到她的不只是我的表弟。等到分聲部排練的時候,我乘機問她:「你叫什麼名字?以前沒見過你。」

「我叫甄珠,化學系新生。」 她說著,友善地一笑,明眸皓齒,笑容燦爛——真是一顆名副其實的「珍珠」!

甄珠有一副甜美的歌喉,被選入女聲小合唱組,簡稱「女聲小組」。痴情的表弟寧可寒假不回家過年,用火車票錢買了一把小提琴,抓緊晚飯後、晚自習前那段時間練琴,為的是給「女聲小組」伴奏,以便一睹芳容。我是「女聲小組」的負責人,倒是很願意給他這樣的機會,可惜,這種「速成」式小提琴很難達到伴奏的水平。架不住表弟一往情深,天天勤學苦練。從此,運動場上少了一位優秀的中長跑健將——表弟是全校八百米冠軍——宿舍樓前多了一位蹩腳提琴手。為此,他的那邦中文系的同窗們謅了一首打油詩《新小夜曲》贈給他:

「日暮黃昏,

倦鳥歸林。

為了心愛的人,

他拉起了琴。

那琴聲啊,

——像狗撓門!

不畏風吹,

不懼雨淋,

日復一日,

天天撓門……」

然而,皇天不負苦心人,表弟的琴聲居然粗成曲調,被選去給「女聲小組」伴奏。頭一次伴奏,那簡直是表弟的盛大節日,他特地理了發,穿上新衣服、新褲子、新鞋,臉由於興奮而泛著油亮的紅光……

表弟的戀情並沒有引起甄珠的注意,這使表弟遺憾萬分。這倒不是由於甄珠高傲,恰恰相反,甄珠一點也不高傲,她很願意親近人。我去她宿舍通知她「女聲小組」排練、演出的事情,她總是留我多坐一會兒,還拿出一隻印著「花好月圓」字樣的金屬盒子,「嘭」的一聲掀開盒蓋,用話梅、脆棗、榆皮花生一類的小零食招待我,像一個親切的「鄰家女孩」。

在交談中我知道了,甄珠是浙江人,老家是諸暨縣,從小在杭州上學。

我驚叫起來:「諸暨縣——那不是西施的家鄉嗎?你和西施是同鄉啊!怪不得這麼漂亮!」——說真的,假如拍攝電影或電視劇,選拔扮演西施的演員,甄珠的當年形象肯定是可以入圍的。

甄珠的臉龐一下子緋紅起來,很不好意思:「我可算不上漂亮,我們家鄉水土好,比我漂亮的女孩子多的很!」接著,她用帶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話給我介紹她老家的西施遺蹟苧蘿山、浣紗石,還熱情地邀請我假期到諸暨去玩,「我陪你去,我的外公外婆,還有兩個姑媽,全都住在諸暨,我們住在誰家都行……」

表弟沒有我的好運,竟然找不到任何接近甄珠的機會。他為人憨直,每次「女聲小組」排練的時候,就會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甄珠,不會做其它事情博取歡心,也沒有主動約會的膽量。甄珠也是個本分女孩兒,規規矩矩地排練,沒有任何其它的交往。伴奏了挺長時間,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竟然沒有拉近一步。

在還有一年就要畢業的時候,表弟決心不再傻等,大著膽子給甄珠寫了一封求愛信。三天後,甄珠找到我,把一個封好了的信封交給我——裡面裝的當然是被退回的情書——紅著臉對我說:「請你轉告邵青璁同學,真對不起,兩個月前,一位親戚給我介紹了一個朋友,是我們系的一位研究生,學有機化學的,我們已經見了三四次面了……」於是,我的表弟只能懷著一腔惆悵,結束了他那場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的初戀,畢業後被分配到外地一所大學的中文系教書。

我畢業留校後,與數力系的一位助教結了婚。丈夫守寡的母親和我們同住,我們幸運地分到了三居室單元房中的兩間,另外一間空房鎖著,準備分給另外一家。

一年以後,空房有主,甄珠和她的朋友吳樹仁搬進他們簡單的行李,準備結婚。那時候婚禮簡單,買一些花生、瓜子、糖果、點心,買幾包香菸,沏幾壺茶,就是很豐盛的婚禮。婚禮那天,我們家的兩間屋子成了甄珠、吳樹仁夫婦的臨時倉庫,裝花生、瓜子的口袋放在地上,糖果墊著報紙,堆在床上,一盤盤點心被擺成金字塔的形狀,放在桌子上。那時候沒有塑料垃圾袋,剝下的花生皮、瓜子皮、糖紙,由我丈夫端著「土簸箕」,一趟一趟地跑下樓,倒在垃圾堆上。

吳樹仁是個瘦高個子,長著瘦削的臉,寬闊的額頭,那眉眼,略有幾分像現在的「田徑飛人」劉翔。他活潑開朗,非常貪玩,用現在的詞彙,是一個十足的「陽光男孩」。人們開玩笑說他什麼球都玩,什麼棋都下,所以朋友多,有球友、棋友,還有琴友。但唯獨琴,只會拉小提琴,不會別的樂器。人們來參加婚禮,主要是衝著他來的。由於客人們知道新郎會拉琴,新娘會唱歌,所以婚禮成了音樂會。新婚夫婦不停地拉琴,不停地唱歌。每唱完一曲,必博得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接著還有「啦啦隊」 的鼓動和來賓的響應:

「好不好啊?」—— 「好!」

「妙不妙啊?」—— 「妙!」

「再來一個要不要啊?」—— 「要!」

於是,新婚夫婦接著拉,接著唱。

不知是誰,心血來潮,犯起了二百五,也不看看場合,點了意大利作曲家托賽裡的《小夜曲》。關於這首《小夜曲》,傳說是作曲家為自己的一段不幸夭亡的愛情而作,旋律柔緩淒美,飽含著深深的哀傷。說來也真的不可思議,在婚禮上,對這首歌曲,甄珠唱得特別動情,吳樹仁的伴奏也格外投入,成為婚禮上的一首絕唱:

往日的愛情,

已經永遠消失。

幸福的回憶,

像夢一樣留在我心裡。

但是幸福不長久,

歡樂變成憂愁。

那甜蜜的愛情從此就永遠離開我,

在我心裡,只留下痛苦…

悲涼的旋律很打動人,一曲終了,無人鼓掌,無人喝彩,所有的人都沉默了。足足有三分鐘,全場寂然無聲,似是為甄珠和吳樹仁不幸的愛情——政治祭壇上的犧牲品——預致默哀!

這就叫作「一曲成讖」——新婚典禮上唱起愛情的輓歌,日後能不倒霉嗎?連我那不識字的、裹著小的腳老婆婆都聽出了歌曲中的悲傷,用她的老家河北灤縣的家鄉話問我:「這是啥曲子耶?咋聽起來這麼悲耶?」

雖然婚禮上唱了這樣一首悲涼的《小夜曲》,可是並沒有影響這對夫妻婚後的幸福生活。他們都是學化學的,外人聽起來像打啞謎似的話,他們相互全懂。有一天,吳樹仁正繫著圍裙,在廚房的煤爐上,用新買的鐵鍋炒菜。甄珠從外邊跑進來,直奔廚房,一句話沒說,先笑彎了腰。

吳樹仁看她一眼,逕自炒菜,任憑甄珠笑個夠,還故意縐起眉頭,咧著嘴,作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但是看得出來,他非常喜歡這個單純活潑的妻子,喜歡她的嬌憨。

甄珠笑夠了,對吳樹仁說:「我今天到唐先生家去,唐師母也在家。見我來了,唐師母對著裡屋說:『酮——』,出來一個,『給客人沏茶。』 一會又對裡屋說:『醇——』,又出來一個,『把花生端出來!』 過了一會又對屋裡說:『醛——』 ,出來第三個,『給茶壺裡續點水!』」 說著,甄珠又笑彎了腰。

吳樹仁十分機警,馬上停下手裡的活計,問甄珠:「你一聽,當場就笑得前仰後合了,是不是?」

「沒有,沒有,哪好意思啊?」甄珠說著,從嶄新的竹編的筷子籠裡拿出一副閃著亮光的嶄新漆筷,從吳樹仁剛炒好的菜裡夾出一片肉,放到自己的嘴裡,一邊嚼著,一邊問吳樹仁:

「唐先生的三個兒子都用有機化合物命名,你知道嗎?」

「早就知道。誰像你,少見多怪!」

甄珠對吳樹仁說:

「其實,用有機物命名,要是女孩,叫『芳環』挺好聽的,你說是不是?」【註:芳環,有機芳香化合物芳香環的簡稱。】

吳樹仁立刻回答:「我說是!」然後邊刷鍋邊說:「還有一個好名字,要是『芳環』有個妹妹,姐妹兩個還可以排行呢!」

「是什麼?」 甄珠見吳樹仁光刷鍋不說話,問道。

吳樹仁不慌不忙,刷完鍋,用抹布擦擦手,然後一本正經地對甄珠說:「雜環。」【註:當芳環中有非碳元素的時候,芳環就變為雜環】

甄珠被吳樹仁逗笑了,也作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對著吳樹仁頻頻點頭,說:「嗯,嗯,我終於相信了,吳樹仁先生的嘴裡確實是吐不出象牙來的!」

像我們和吳樹仁、甄珠這樣,兩家合住一套房子,合用廚房、衛生間,日久天長,是很容易發生摩擦的,但是我們沒有。相反,正是這套房子,使我們共有過那麼一段快樂的青春歲月!

我的丈夫本來就貪玩,是一員「玩將」,吳樹仁「進駐」之後,今天約他去下棋,明天拉他去賽球,家快成了旅館了。好不容易有一天兩個人都沒有出去,丈夫在備課,隔壁的吳樹仁在拉琴。吳樹仁拉的是一首小步舞曲,那輕鬆歡快的琴聲實在撩人,撩撥得丈夫無心備課,他欣賞著隔壁的琴聲,對我說:「這小子,拉得真好,幾乎是專業水平!」說著,索性扔下手中的筆,抱起我,隨著舞曲翩翩起舞,越跳越起勁,也不敲門,一把推開吳樹仁家的房門,在他家狹小的空間裡接著跳。這可樂壞了吳樹仁,他頓時神采飛揚,兩眼放光,在繼續起勁地拉琴的同時,抬起腳來,把一隻小板凳踢得老遠,嫌小板凳礙事,妨礙我們兩個跳舞……

很快,吳樹仁、甄珠在婚禮上唱的那首托賽裡的《小夜曲》中的歌詞—— 「但是幸福不長久,歡樂變成憂愁」 ——像巫婆的咒語一樣顯現出靈驗來了……

──原載《民主中國》(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