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長篇小說

紅樓夢(138)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上)

話說賈政回京之後﹐諸事完畢,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分,今得晏然復聚于庭室,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大小事務,一概益發付於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裏面,母子夫妻共敘天倫庭闈之樂。

因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之慶,又因親友全來,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珍、賈璉等商議,議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大觀園中,收拾出綴錦閣並嘉蔭堂等幾處大地方來,作退居。二十八日請皇親、附馬、王公諸公主、郡主、王妃、國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閣下、都府、督鎮及誥命等,三十日便是諸官長及誥命並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賈政,初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大小共湊的家宴。初五日是賴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湊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環四個,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隻,伽南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二匹,玉杯四隻﹐餘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之家,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內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氈,將凡所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賈母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了,也不過目,只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閑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寧府中,本日只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並幾個世交公侯應襲,榮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並幾位世交公侯誥命。賈母等俱是按品大妝迎接。大家廝見,先請入大觀園內嘉蔭堂,茶畢更衣後,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坐席。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敘,便是眾公侯的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並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後侍立。林之孝、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竹帘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後侍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別處管待去了。

一時臺上參了場﹐臺下一色十二個未留髮的小廝侍候。須臾,一小廝捧了戲單至階下,先遞與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才遞與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與尤氏的侍妾佩鳳;佩鳳接了才奉與尤氏;尤氏托著,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齣吉慶戲文,然後又謙讓了一回,北靜王妃也點了一齣。眾人又讓了一回,命隨便揀好的唱罷了。少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的人拿出賞來各家放了賞,大家便更衣復入園來,另獻好茶。

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裏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又問眾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著他姨娘家姊妹們也看戲呢。」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賈母回頭命鳳姐兒去把林帶來史、薛,「再只叫你三妹妹陪著來罷。」鳳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只見他姊妹們正吃果子看戲呢,寶玉也才從廟裡跪經回來。鳳姐兒說了話。寶釵姊妹與黛玉、探春、湘雲五人來至園中,大家見了,不用請安、問好、讓坐等事。眾人中也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見過的,都齊聲誇讚不絕。其中湘雲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這裏,聽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等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賬。」因一手拉著探春,一手拉著寶釵,問幾歲了,又連聲誇讚。因又鬆了她兩個,又拉著黛玉、寶琴,也著實細看極誇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叫我誇哪一個的是。」早有人將備用禮物打點出五份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們姊妹們別笑話,留著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靜王妃也有五樣禮物,餘者不必細說。

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別了。」賈母等聽說,也不便強留,大家又讓了一回,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著北靜王妃略坐一坐,也就告辭了。餘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會人,一應都是邢夫人、王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壽的,只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等還禮管待,至寧府坐席。不在話下。

這幾日,尤氏晚間也不回那府裏去,白日間待客,晚間在園內李氏房中歇宿。這日,晚間陪賈母玩笑,又幫著鳳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放賞禮事務,晚間伏侍過賈母晚飯後,賈母因說:「你們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尋一點子吃的,歇息去。明兒還要起早鬧呢。」尤氏答應著,退了出來,到鳳姐兒房裏來吃飯。鳳姐兒在樓上看著人收送禮的新圍屏,只有平兒在房裏與鳳姐疊衣服。尤氏因問:「你們奶奶吃了飯了沒有﹖」平兒笑道:「吃飯豈不請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既這樣,我別處找吃的去。餓得我受不得了。」說著,就走。

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裏有點心,且點補一點兒,回來再吃飯。」尤氏笑道:「你們忙得這樣,我園裏和她姊妹們鬧去。」一面說,一面就走。平兒留不住,只得罷了。且說尤氏一逕來至園中,只見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仍未關,猶吊著各色彩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兒,回來回了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家的女人。這丫頭應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乃是管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

到了這裏,只有兩個婆子分菜果呢。因問:「哪一位奶奶在這裏﹖東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只顧分菜果,又聽見是東府裏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小丫頭道:「散了,你們家裏傳她去。」婆子道:「我們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小丫頭聽了道:「噯呀,噯呀,這可反了!怎麼你們不傳去﹖你哄那新來的,怎麼哄起我來了!素日你們不傳,誰傳去!這會子打聽了梯己信兒,或是賞了那位管家奶奶的東西,你們爭著狗顛兒似的傳去,不知誰是誰呢!璉二奶奶要傳,你們可也這麼回﹖」這兩個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丫頭揭挑著弊病,便羞惱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不與你相干,你不用揭挑我們,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什麼『清水下雜麵你吃我也見』的事,各家門,另家戶,你有本事,排場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你還早些呢!」丫頭聽了,氣白了臉,因說道:「好,好,這話說好!」一面轉身進來回話。

尤氏已早入園來,因遇見了襲人、寶琴、湘雲三人同著地藏庵的兩個姑子,正說故事玩笑,尤氏因說餓了,先到怡紅院,襲人裝了幾樣葷素點心出來,與尤氏吃。兩個姑子、寶琴、湘雲等都吃茶,仍說故事。那小丫頭子一逕找了來,氣狠狠的把方才的話都說了出來。尤氏聽了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麼人﹖」兩個姑子並寶琴、湘雲等聽了,生怕尤氏生氣,忙勸說:「沒有的事,必是這一個聽錯了。」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孩子好性氣,那糊塗老嬤嬤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回才是。咱們奶奶萬金之軀,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說這些話做什麼﹖」襲人也忙笑著拉出她去,說:「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息,我打發人叫她們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這兩個婆子來,到那邊把她們家的鳳兒叫來。」襲人笑道:「我請去。」尤氏說:「偏不要你去。」兩個姑子忙立起身來,笑說:「奶奶素日寬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談論。」寶琴、湘雲二人也都笑勸。尤氏道:「不為老太太的千秋,我斷不依。且放著就是了。」

說話之間,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家的,這小丫頭子就把這話告訴周瑞家的。周瑞家的雖不管事,因她素日仗著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處房主人都喜歡她。她今日聽了這話,忙得跑入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口內說道:「氣壞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們家裏如今慣得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給她們幾個耳刮子,再等過了這幾日算帳。」

尤氏見了她,也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門還大開著,明燈蠟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芽兒也沒有。」周瑞家的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了她們,說這幾日事多人雜,一晚就關門吹燈,不是園裏的人,不許放進去。今兒就沒了人。這事過了這幾日,必要打幾個才好。」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周瑞家的道:「奶奶不要生氣,等過了事,我告訴管事的,打她個臭死。只問她們,誰叫她們說這『各家門各家戶』的話!我已經叫她們吹了燈,關上正門和角門子。」正亂著,只見鳳姐兒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也不餓了,才吃了幾個餑餑,請你奶奶自吃罷。」

一時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鳳姐,又說:「這兩個婆子就是管家奶奶似的,時常我們和她說話,都似狠蟲一般。奶奶若不戒飭,大奶奶臉上過不去。」鳳姐道:「既這麼著,記上兩個人的名字,等過了這幾日,捆了送到那府裏,憑大嫂子開發,或是打幾下子,或是她開恩饒了她們,隨她去就是了,什麼大事!」周瑞家的聽了,巴不得一聲兒,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了,便命一個小廝到林之孝家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裏,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麼事,此時已經點燈,忙坐車進來,先見鳳姐。至二門上,傳進話去,丫頭們出來說:「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園子裏,叫大娘見了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鬟們回進去,尤氏聽了反過意不去,忙喚進她來,因笑問她道:「我不過為找人找不著,因問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誰又把你叫進來﹖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經撒開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道:「二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笑道:「這是那裏的話,只當你沒去,白問你。這是誰又多事,告訴了鳳丫頭,大約周姐姐說的。你家去歇著罷,沒有什麼大事。」李紈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了。

林之孝家的見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園去。可巧遇見趙姨娘,姨娘因笑道:「噯喲喲,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還跑些什麼﹖」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不家去的!」如此這般進來了。又是個齊頭故事。趙姨娘原是好察聽這些事的,且素日又與管事的女人們扳厚,互相連絡,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聞得八九,聽林之孝家的如此說,便這般如此,告訴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聽了,笑道:「原來是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子就完了。」趙姨娘道:「我的嫂子,事雖不大,可見她們太張狂了些。巴巴的傳進你來,明明戲弄你,玩耍你。快歇息去,明兒還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

說畢,林之孝家的出來,到了側門前,就有方才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著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這孩子好糊塗!誰叫你娘吃酒混說了,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捆她,連我還有不是呢。我替誰討情去!」這兩個小丫頭子才七八歲,原不識事,只管哭啼求告。纏的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糊塗東西!你放著門路不去,卻纏我來。你姐姐現給了那邊太太作陪房費大娘的兒子,你走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親家娘求大太太,什麼完不了的事!」一語提醒了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塗攮的!她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沒有個單放了她媽又只打你媽的理。」說畢,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果然過來告訴了他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興過時,只因賈母近來不大作興邢夫人,所以連這邊的人也減了威勢。凡賈政這邊有些體面的人,那邊各各皆虎視耽耽。這費婆子常倚老賣老,仗著邢夫人,常吃些酒,嘴裏胡罵亂怨的出氣。如今賈母慶壽這樣大事,乾看著人家逞才賣技辦事,呼么喝六弄手腳,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雞罵狗,閑言閑語的亂鬧。這邊的人也不和她較量。如今聽了周瑞家的捆了她親家,越發火上澆油,仗著酒興,指著隔斷的牆,大罵了一陣,便走上來求邢夫人,說她親家並沒什麼不是,「不過和那府裏的大奶奶的小丫頭白鬥了兩句話,周瑞家的便調唆了咱家二奶奶捆到馬圈裏,等過了這兩日還要打。求太太——我那親家娘也是七八十歲的老婆子——和二奶奶說聲,饒他這一次罷。」

邢夫人自為要鴛鴦之後討了沒意思,後來賈母越發冷淡了她,鳳姐的體面反勝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來了,要見她姊妹,賈母又只令探春出來,迎春竟似有如無,自己心內早已怨忿不樂,只是使不出來。又值這一干小人在側,他們心內嫉妒挾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裏造言生事,調撥主人。先不過是告那邊的奴才,後來漸次告到鳳姐,「只哄著老太太喜歡了她好就中作威作福,轄治著璉二爺,調唆二太太,把這邊的正經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後來又告到王夫人,說:「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璉二奶奶調唆的。」邢夫人縱是鐵心銅膽的人,婦女家終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著實惡絕鳳姐。今又聽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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