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蕭蕭散文:天空的嚮往

在都市繁華的街道上,我們已經難於看見一大片完整的天空,總是被林立的高樓大廈切割得不成樣子,還蒙上層層灰霧,偶爾看見一小片晴藍,彷彿行乞多年的老丐,一身襤褸,侷促於巷道的盡頭,免不了為計程車所追咬。比較幸運的,映照在玻璃帷幕牆上,卻也失去了永遠的自由,一格一格的玻璃帷幕就是拘囿他們的小天地,稍不小心,溢走出去,瞬即化成了惱人的煙塵。

「爸爸,為什麼人家都說藍天白雲呢?」

「天本來就是藍的呀!」

「爸爸亂講,天空是灰色的,你看!」

「那不是真正的天空!哪一天爸爸帶你回朝興村,讓你看看什麼叫做天空,朝興村的天空才是真正的天空,而且比臺北的要大好幾萬倍。」

「真的呀?」

「爸爸什麼時候騙過你啊?」

「現在啊!」

我要怎麼說才能讓他相信天空是藍的呢?要怎麼說才能讓他相信天空是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呢?

我要怎麼記憶才能讓自己相信:望著天空出神曾是我們最大的喜樂呢?

其實,小時後我們也不相信爸爸說的:「天無邊,海無角」,天空垂下去的那個地方,不就是天邊嗎?看看距離也不過是外婆的後院而已,等等我們到了外婆家,天,怎麼又在我們家的芒果樹後垂了下來?我們好想追上去摸一摸,那麼平滑的亮藍,那麼圓渾的寶藍,一直逗著我們小小的幻想飛奔,追索。

我們確實知道什麼時候天空最藍,只要抬頭望一眼天空,幼小的我們就開始恨自己為什麼不長翅膀,鳥可以翱翔在這樣的藍天裏,蝴蝶和蜻蜓都可以,而人只能

遠遠相望——還好,相望兩不厭,唯有碧藍天。如果一定要問我到底多藍,實在說,誰也調不出那樣的色度,鄭愁予的名句:「山是凝固的波浪。」那麼,天空應該是磨平的海,偶爾綴著幾朶小浪花,偶爾湧起千堆雪。

天空是一册不必翻閱卻不停變化的圖畫書,寶藍色的深淺與時推移,白雲和蒼狗隨性所至而轉換,凌空的雁雀有時努力排成「人」樣子。有時落單成為一個黑點,戛然而過,我們可以悠閒的讀天。

畫圖時,藍色畫筆磨損最快,我們老喜歡以天為背景,綴上幾朵白雲,總認為理所當然,天要出現在我們的畫紙上,因為它一直出現在我們的視境裏,我們畫天。

我們想天,想下一秒鐘的天會是什麼樣子,閉上眼睛後會有什麼樣的變化,我們想天到底有多高,真的有三十三天嗎?天真的不私覆嗎?天,如果缺了一角,女媧氏還能找到五色石嗎?不幸,天塌下來,又該怎麼辦?天為什麼不老?天若有情天亦老,蒼天真的無情,真的說變就變了嗎?

想不完的這些問題在腦中廻繞,有時候我們提出來談,談出來聊,聊天,談天,話題不外乎天色的早晚與變化,現在是早是晚,回家的時刻嗎?明日會陰會雨,助長的天氣嗎?我們也跟爸爸一樣懸念不已,啊!看天的農夫,看天的田!幼年的我們也遺傳了對天的這一層中國傳統的懸念啊!

然而,對天,豈僅懸念而已!

我們悲苦無告時,總是用力喊著:「天啊!」彷彿所有的委屈要在這一聲呼喚中,完全舒放出來,我們無語問蒼天,蒼天也無語。蒼天無語,蒼生又能如何!

是的,悲苦無告時,我們只能用力呼喚:「天啊!」也只有碧藍如洗的天能稍稍抒解我們的鬱悶,那種開闊胸襟熨撫我們受創的心靈,望著藍天,深深一口呼吸,天啊!我們竟然也學習了傳統中國人如天一樣的胸襟,包容了一切不平與愁苦。

望著天,入夜以後,終於也有了一些嫵媚的遐思,那黑幕一般的天,神秘,詭奇,閃爍著的星星是誰的眼睛,引領我們步入另一個寧靜的世界,我們馳騁在不盡的星空裏,忘記了一天的疲累。全家人圍坐在稻埕中,數不完的星星總是在我們剛剛數過以後突然燦亮了三、四顆,回過頭來重數時又忘了剛剛數算的次序,從來沒有人算對數目,從來沒有人每次數算的數目一樣多,我們樂此不疲,並且爭論,而星星微笑不已。

據說,每個偉大的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那麼,哪一顆是我們的命星呢?有人偷偷地選擇了最亮的一顆,有人悄悄地選擇了最孤獨的寒星,而後,默默地為它祈禱,不,為自己祈禱,祈禱自己的命星燦亮無比,如果哪一天自己的命星黯淡了些,我們的心境也跟著黯淡下來。星星知我心,我們引星星為知己,對著星星訴說心底的祕密,將自己的命運與星結合,中國的星空下,我們有著純中國的星宿觀,純中國的想望。

在更深的夜裏,我們開始冥思,冥思天人如何合一。

我們期待,期待天亮。

天一亮,在朝興村,一個寂寞而堅定的小鄉村,我們馬上擁有一大片完整的天空,亮麗的天空。所有從大地上成長的生物,一齊向天空抽芽,向天空旋轉自己成長的年輪。這樣亮藍的天空,我們願意與它合而為一,深深一呼吸,彷彿吐納著全宇宙的清純。

這樣清純的天空,在繁華的都市已被切割,已經蒙塵,都市的人不敢用力呼吸,都市的人不知向上提升自己,都市的人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命星。在大廈林立的街道上,嚮往朝興村的清純,清純的天空,亮藍的背景!

讓我們回朝興村去!

讓我們看天去!@

註:朝興村,位於彰化縣社頭鄉,是作者生長的鄉村。

轉載自爾雅出版社《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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