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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達:心有壁壘 不見橋樑– 與趙剛理論

【大紀元7月18日訊】五月底,龍應台在大陸《中國青年報》的《冰點》專欄,發表了她的長文,《你可能不知道的台灣》(下面簡稱《台灣》)。接著,大陸《讀書》雜誌(2005年第7期)刊登了的台灣學者趙剛的批評文章《和解的壁壘》(下面簡稱《壁壘》)。

  龍應台這篇文章的發表,是對台灣在野的國親兩黨主席連戰、宋楚瑜出訪大陸寫的一些感想。龍應台文章發表後,大陸媒體一片寂靜。很快,4個月就這樣過去了。而趙剛的批評文章幾乎是唯一被大陸媒體刊登的反應。於是,他的批評幾乎帶有蓋棺論定的效果。

  趙剛對龍應台的批評,主要指龍應台在不同的時代、試圖分別在海峽兩岸推銷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現代化。他列舉美國式現代化的種種弊端,指出美國才是龍應台應該批判的正確方向。二是台灣人趙剛以局內人身份,在讚揚大陸經濟成就同時,列舉台灣今天存在的種種問題。結論引向:龍應台當年在台灣引進一把野火,或者說引進以美國為代表的現代化觀念後,台灣問題多多。現在,大陸發展成績斐然,龍應台卻是持續「冷戰思維」,批評大陸,不僅是攪局,還徒然增加兩岸對話的壁壘。

  龍應台的《台灣》一文,究竟是在兩岸之間增設壁壘,還是架構橋樑?

  一

  假如進入對美國現代化的爭論,趙剛的批評,自有其充足論據。現代化是人類社會在自然發展中經歷的一個階段。西方,及其龍頭美國,只是步入其中的先行者。發展到一個新階段,自然會遭遇新問題,需要反省、解決的事情何止萬千。尚未完全走進去的地區,有人看到現代化的優點優勢,會希望推動現代化;也有人歷數先行者遇到的問題,說我們萬萬不能跟著去。這樣的爭論一直在進行,公婆都有理。批評現代化永遠不會缺理由。順便說句也許和主題無關的話,先行者走到這一步,優劣不論,有它必然性的一面。後來者要阻止一個地區的現代化發生,或許先要找到扭轉這種必然性的力量。否則批判歸批判,去還是會去的。

  所以,以評判美國現代化的方式批評龍應台,龍應台很難反駁。可是,這需要一個前提:就是認定龍應台《台灣》一文,是在全面肯定、並且試圖在兩岸全面推銷美國式的現代化。如此,別人和趙剛之間的分歧,就是有關西方、美國的現代化的學術討論。

  所以,我們先要看看龍應台《台灣》一文,想說的究竟是什麼。

  只要是讀過一點龍應台文章的人,都會注意到,龍應台對美國現代化中的問題有諸多批評、對近年來台灣遇到的問題,可以說憂慮重重。可是,你確實無法否認,不論二十年前的《野火集》,或是今天的《台灣》一文,龍應台是在堅持西方現代化的某一點價值觀。也就是說,龍應台雖批評西方,卻沒有全盤否定西方的價值觀。我想,在展開對美國現代化的批判之前,應該把龍應台在堅持的那一點東西找到,看看那一點價值究竟是什麼、是不是有道理。

  對這一點點價值觀的宣揚,正是二十年前《野火集》在21天裡印了24版的原因。與其說是龍應台獨自點燃一片野火,還不如說她只是點燃了一個火種。火種一點,野火自然在燃燒開來。這是因為台灣民眾在呼應。所以,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野火集》不是一個作家的個人事件,而是台灣歷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由於這個價值觀普遍為民眾所接受,台灣隨後發生了一個質變。這個質變,如龍應台所說,是許多台灣人幾十年來努力的結果。

  在包括龍應台在內的許多台灣人心中,不管今天的台灣有多少問題,這個質變,標誌著社會的一個進步。假如要從「西方現代化」這個汪洋大海中,準確地撈到龍應台在宣揚的那個價值觀,我想,先要確認:二十年前,由於這個價值觀的確立,台灣發生的質變是什麼。

  我吃不準在趙剛眼中,台灣這個本質的進步是不是存在。因為在他的《壁壘》一文中,應用美國學者的定義,把美國和台灣定義為非民主制。檢驗標準是從社群主義理論引出的:沒有給入境工作的外國人以公民權,就是公民-暴君制。

  另一位台灣著名左翼知識分子南方朔,在不久前接受採訪。南方朔經常在批判美國現代化,可是談到台灣現狀,他的看法稍有不同,他說:台灣現在畢竟進步了,現在你批評政府,它不會抓你去坐監。這也是一個台灣局內人,根據切身體會,用最簡單的常識,準確道出了台灣質變的關鍵--專制的政府不存在了。

  回頭再看龍應台的《野火集》和《台灣》一文,其實無涉從每一個細節全盤肯定西方現代化,而只是堅持一個最基本的價值,那就是,應該從專制走向民主、走向公民社會。批評政府的人,政府不應抓他去「坐監」。

  二

  趙剛偏重談到了台灣今天存在的問題,大陸今天的成就,把今天大陸之進步、成就對比了台灣的問題、麻煩。我相信,趙剛文章實在篇幅有限,舉的例子只是萬千事實之一二,這些列舉,絕對不錯。

  民主體制絕非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的仙丹妙藥。接下來,趙剛潛在的問題是:台灣民主化之後,如所有的民主國家一樣,有自己各種各樣的問題,甚至出現許多以前不存在的嚴重問題。而在一個專制體制的社會中,仍然可能經濟起飛,發生巨大的社會進步。台灣的經濟起飛,就是在民主化之前,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民主化?

  這讓我想起,將近一百五十年前,美國也在討論同樣的問題。南方和北方,在討論廢除奴隸制。奴隸制和專制一樣,曾經都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它們只是社會歷史發展的產物。人們曾經對它們習以為常。可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人們對奴隸制就是說什麼也看不下去了,哪怕自己並不是奴隸,哪怕自己可以從這個制度得到好處,還是覺得忍無可忍。人的價值觀開始發生變化,內心中就有一些什麼東西在甦醒。

  在美國,這個變化先發生在北方。當時,先行廢奴的北方,出現嚴重的種族問題,甚至犯罪率升高、產生種族衝突、暴亂等等。南方在當時有兩個特點,一是奴隸制,二是嚴刑峻法,刑事罪判得極嚴,囚犯服刑長而極苦。所以,相對來說,南方地區秩序井然,犯罪率低。這是南方長期來的驕傲,所謂南方式「法律與秩序」。同時,由於美國當時還是農業經濟,依賴奴隸勞動的南方,經濟發達、富得流油。要不要廢奴的討論,只要避開奴隸制的人道問題本身,從經濟發展和社會等各個角度去看,可以說北方處處都理虧。結果,討論在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進行,就是雙方雖然在討論同一個制度的存廢問題,話題卻常常是錯開的。你談奴隸制的人道問題,我談經濟和社會治安。

  南北戰爭強行廢奴之後,南方舊有的觀念並沒有改變,又開始了將近100年的種族隔離,黑人處於被壓抑的地位。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涉及黑人的案件,很容易引起民眾私刑。因此,當時南方的犯罪率仍然比北方要低得多,尤其是大城市。於是,北方和南方,關於是否要廢除南方幾個極端州種族隔離的討論,又持續了100年。

  1963年6月26日,為聯邦最高法院撤銷南方種族隔離的判決執法,聯邦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來到阿拉巴馬州。他和州長沃利斯,就發生了一場經典的南北爭論。沃利斯州長對聯邦司法部長指出,阿拉巴馬這樣的南方州,一直是安定和秩序井然的。而恰恰是實行了種族融合的北方,問題一大堆,無法擁有南方這樣的秩序。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也承認,北方確是存在種族矛盾、存在許多問題。這時,沃利斯州長驕傲地打斷他說,我們這裡就沒有這樣的問題。我們南方安全、安定。不論在阿拉巴馬的哪個城市,不論是白人區還是黑人區,夜晚你都可以去散步。你們北方的城市做得到嗎?

  沃利斯說的是事實。在這場辯論中,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明顯處於不利地位。在一定的程度上,個人的平等自由,與社會的安定秩序,是互為代價的。在南方廢奴和廢除種族隔離之前,每一個人都能夠清楚預見到,南方的大城市將立即出現和北方一樣的種族問題和衝突。最後,它也果真出現、甚至持續至今也沒有完全解決,所有生活在這個社會的人,都在為此支付代價。

  可是,站在今天,即使在南方,即使是一個仍然有種族歧視觀念的人,也都已經確信,不論將支付怎樣的社會代價,當年奴隸制和種族隔離的廢除,勢在必行。因為,社會進步了,有了人道的基本要求。隨著現代化的進程,文明水平提高,已經把奴隸制、種族隔離,先後劃在了能夠被接受的底線之下。阿拉巴馬州當年的沃利斯州長,晚年坐著輪椅到黑人教堂,為自己當年維護種族隔離而向黑人道歉。他說,廢除了種族隔離後的阿拉巴馬,比當年的阿拉巴馬要好得多。

  被劃在文明能夠接受的底線下面的,還有專制。如南方朔所說的,在專制制度下,你批評政府,政府可以「抓你去坐監」。你沒有批評的自由,沒有言論的自由。為了發表言論,你可能失去人身自由甚至生命。今天的現代社會,認為這實在是太野蠻,就像當年看奴隸制,覺得無論如何看不下去。台灣社會問題再多,你請台灣民眾回到當年的專制體制試試。

  二戰之後,國共對決,成你死我活之局面。慘烈廝殺,死傷無數,最後分踞台灣海峽兩岸,幾十年勢不兩立。可是,其實兩岸之間,它們的本質、它們的思維方式有很大的一致性。所以,相互之間完全不缺乏瞭解和理解。它們互稱對方為「匪」。它們對政黨的理解,都是革命黨思維,區別只是各自認定自己是「革命黨」,而對方則是反革命的「匪黨」「匪幫」。它們都不知道「議會黨」為何物,所以,在各自的勢力範圍裡,都不容許任何反對黨的存在。它們都禁書,區別只是你禁我的,我禁你的。批評政府,政府都要抓你去坐監。因此分別有過「白色恐怖」、「紅色恐怖」。這種思維方式的一致性,來源於它們社會制度的一致性。和解的壁壘,來自於它們共同的敵對思維。

  三十年前,大陸走出它最低谷的文革時期,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改革開放。台灣開始了它的民主化進程。回首以往,和自己的過去相比,可以說都是翻天覆地的進步。這種進步導致它們在逐步努力消除敵對,在相互走近。從經濟交往,到今天的思想交流。那麼,是不是它們之間今天就已經沒有壁壘,可以順利和解;是不是天下本無事,而是如趙剛所批評的那樣,反是龍應台的文章,在增設「和解的壁壘」?

  兩岸都進步了。進步的內容卻並不相同。用南方朔的那句平常話來檢驗,兩岸進步的本質差異立現。

  大陸政治制度的進步,還沒有走到從文明社會能夠接受的底線,沒有躍出的那個關鍵點。龍應台的《台灣》一文,試圖介紹台灣如何走出「廢除奴隸制」這一步的經驗,希望成為大陸的借鑒,這是龍應台的本意。因為制度的差異,造成思維方式的差異,也就必然導致理解的差異。在龍應台看來,這才是兩岸和解的壁壘。這其實不深奧,道理很好懂。你說兩岸文化相同,血濃於水,理應成為一家人,現在分作兩家,太不近人情,這是大敘述。可是,落實到具體問題,就是龍應台說的小敘述,我自己小家庭過日子,不管怎麼說,過得自由自在;看看那個大家庭,說是批評家長輕則要受罰,重則要沉潭,我當然不敢捨命合進去。

  台海兩岸這場討論,和美國當年的南北討論很相似,雙方雖然討論同一個「統一」問題,話題卻是錯位的。一方說專制太蠻橫,另一方說,民主社會有那麼多問題,專制社會也在經濟起飛,也有進步。龍應台看到了這場錯位討論的荒誕性,相互交流時大敘述和小敘述對不上,明曉關鍵在制度差異。回頭看看,要台灣人退回二十年前的制度,勸退的門也沒有。於是,只有一條路,就是把台灣人走過的「來路」介紹給大陸,希望此岸與時俱「進」,走出專制,使得對話的壁壘,自然坍塌。我想,這是龍應台的本意。

  三

  趙剛批評龍應台的一個有力論據,就是在龍應台主張的東西前面,加上西方、美國的定語,頗俱殺傷力。它把注意力吸引到「定語」上,令讀者不再深究龍應台主張的那個東西是什麼。它直刺人們的民族自尊心,人們只是隨著趙剛的指引,開始問:「我們為什麼要舶來的價值觀」,更何況,這舶來品還是來自於我所討厭的美國。

  那真是悠久古老的話題:生活在不同文化中的人,是不是存在一些最基本的共同價值觀。照今天的時髦說法,是不是有普世價值。說它悠久,是因為這個問題的誕生遠在美國誕生之前,它在兩千年前就有了。

  兩千年前的羅馬人西塞羅老頭,他講了一句話,曾讓我大吃一驚。他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會像「人」那樣,彼此之間如此相像。他認為,若究根究底,人與人之間,就像一個人自己跟自己那麼相似。我看了之後,本能的反應就是意見不同:這怎麼可能,人和人之間差別太大了。

  原來,西塞羅是在試著探討人的「自然本原」的狀態。他要刨去人在社會中長出來的枝枝椏椏,追蹤到人還像亞當夏娃那樣,很純樸地站在伊甸園裡,還沒有被社會文化侵染之前的狀態。這種對人的本性的追根溯源,又有什麼意義?原來,這位兩千年前的羅馬律師和政治家,試圖從人的自然狀態,找出人類社會的自然法觀。

  一旦進了伊甸園,你會發現西塞羅還是很有道理。仔細打量,人和人之間,真的就有非常近似的那一部分。所有的人,都有一些絕對不願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比如說,只要是個正常人,就沒人願意自己被殺被搶的,沒人願意當奴隸的,沒人願意別人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的,沒人願意發表一點意見就被關起來、殺掉的,等等。這才是人「自然本原」的狀態。人要維護自己這樣的生存狀態,就是維護人的「自然權利」。這權利與生俱來。就剛才那簡單的幾個「不願意」,已經隱含了生命的權利,平等的權利,人身自由的權利等等。維護自然權利的法,就是自然法。

  所以,西塞羅在兩千年前已經認定,法律不是什麼人隨便說了算的,就算憲法也不是立法機構通過了就算數的。它的後面,必須還要有「自然法」。鑒定是不是符合自然法,其實很簡單。這就回到了「人和人之間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這句話。我們只要把立法者放進去試試,就知道這「法」是否正義。比如說,你打算立法,規定說,只要執法機構願意,某人沒犯罪也能把他給抓起來。那麼,最簡單的測試辦法就是,對立法的那傢伙說,假如你沒犯罪,人家就能把你給抓起來,你覺得可以嗎?假如你認定別人不可以這樣對待你,你對別人這樣立法就肯定「不正義」。

  在人們發現人與人之間是如此相似的時候,不僅是法律基礎,價值觀問題也迎刃而解。本質如此相同的人類,說是完全沒有共同價值觀,反倒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每個民族的文化,固然有一些特別的東西,可是,也終有一些核心部分,是人類共同的。

  所以,另一個比西塞羅還要早的羅馬老頭狄摩西尼說,「每一種法律都是一種發現」。法律不是胡編亂造、隨心所欲的,正義的法律是對自然法的發現。我想,正義的社會制度也是如此。人類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對一些共同的核心價值的確認,也同樣是一種對人性的逐步「發現」。

  因此,不能忍受人被奴役,不是美國北方的價值,也不是西方價值,而是一種普世價值。只是,不同的地區,走向現代文明的時間不同,在當時,美國南方認為,那不是他們認可的價值,今天的美國南方人,已經覺得他們前輩的想法不可思議。照南方朔的講法,因為他們「進步」了。

  同樣,「你批評政府」,要「抓你去坐監」,也是在進入現代文明社會的人們,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不能因為美國人也這樣想,就說那是美國的專利價值觀。認同這個價值的那麼多國家,肯定沒有一個,會情願把這個專利單單出讓給美國。

  四

  從題目就知道,龍應台文章是寫給大陸讀者的。趙剛在《壁壘》一文中曾提到,在諸多論連宋大陸行的文章中,龍應台的《台灣》一文「最俱行銷力」。不知他是否注意到,堪稱奇事的是,「最俱行銷力」的文章,怎麼會沒有任何「感召力」,看不見大陸媒體刊登讀者反應。我們否認專制的存在,專制政府又以扼殺討論的方式,讓所有的人看到了它的存在。

  專制制度的存在並非奇恥大辱,因為每個國家都經歷過專制。它像奴隸制一樣,只是人類政治制度發展的一個階段,一種形式。只是,在現代文明已經非常深入人心的今天,作為一個大國,斷然拒絕走出專制,就有可能給自己帶來恥辱。

  專制和奴隸制一樣,是一個歷史遺產,它的出現和存在,都有它的原因。就好像一句哲學俗話「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因此,根據不同的「存在」狀況,不同國家的條件、不同的歷史時期等等,如何終結一個過時了的制度、實行轉型,也是一個非常複雜的課題。

  美國在建國時,就曾經希望逐步實現廢除奴隸制。聯邦提出了不得再進口奴隸,即不得擴大奴隸制的年限,也鼓勵各州根據自己的情況,自行逐步廢奴。沒有立即廢奴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有些地區的經濟全部依賴奴隸勞動力,需要一個調整、緩衝的過程,以避免經濟的剛性崩潰。之後,一個模式是北方各州提前禁止進口奴隸,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主動轉變,廢除了奴隸制。另一個模式是南方,由於貪戀奴隸制帶來的經濟利益,能拖則拖,甚至有的州對奴隸制的態度轉而強硬,有一意孤行、堅持不廢的趨勢。

  美國最後是陰差陽錯、以戰爭的形式廢奴,給南方帶來經濟毀滅。南方的蓄奴州本身是有責任的。它們沒有及時跟上時代的進步,它們不肯承認這是一個不人道的、必須積極著手廢除的制度,沒有主動制定切實的計劃和時間表,沒有考慮如何逐步在經濟上減少對奴隸制的依賴,以合理的步驟盡快廢除不合理不人道的制度。

  南方由戰爭和突變的方式被動廢奴,不僅經濟被摧毀,也帶來法治的倒退,整個南方支付了慘痛的代價。支付代價的,有南方的白人大眾,也包括剛剛被解放的奴隸。經濟突然崩潰,也就沒有工作機會,有些前奴隸甚至連原來當奴隸時的一口飯也吃不上了。因此,制度轉型確實存在如何轉、如何盡量減少地區和民眾支付代價的問題。

  專制制度既然是歷史遺產,如何轉型的討論,也就是一個十分正常的話題。台海兩岸,無須避諱,台灣是制度轉型的先行者。他們有和平轉型的良好經驗。例如,原來行使專制統治的、形象衰老的國民黨,逐步改變自己,轉換為一個民主體制下的議會黨,正在逐漸呈現朝氣蓬勃的面貌;二.二八慘案積累五十年的民怨,也以和平的方式疏解開來,走向和解,如此等等。如趙剛在《壁壘》一文中提到,台灣在民主化之後也遇到許多新的困惑。這些,也當是華人社會萬分寶貴的經驗。例如,現在的大陸,應該就可以討論,在民主化之後,媒體如何做到專業、中性和自律;民眾如何保持個人的獨立性、對政客們的煽動持有警惕,不輕易就大呼嚨地衝上街去。讓民眾理解,民主體制下,原來的問題不會一夕間就消失,權錢勾結和黑社會也不會一朝就消亡。民主轉型後,我們只是多了監督的手段和加強法治的途徑。道路仍然可能十分崎嶇和艱巨。這樣的討論,加上台灣經驗和教訓的引進,對未來的大陸,是極其有益的。對彼岸經驗教訓的討論,可以使此岸對將來轉型後可能遇到的社會問題,持有充足準備。公開的討論,也讓民眾對漸進推動的民主化進程有所理解,產生希望和信心。

  可是,這必須有一個前提,就是,我們必須承認台海政治制度差異的現實,承認制度差異形成的對話壁壘之存在。

  迴避這個現實存在,討論不是被封殺,就是無法進行。龍應台不是沒有能力清楚地看到和闡述台灣今天遭遇的新困惑,她也不是不想對大陸的讀者們同時介紹台灣民主化之後出現的問題。可是,這就像當年在美國的討論,當南方堅持奴隸制發展了經濟、繁榮了文化,必須世世代代繼續下去的時候,北方對南方談廢奴後遇到的種族問題困惑,就顯得沒有意義。在迴避奴隸制非人道本質的前提下,如此方向的討論,只會為南方奴隸主所利用、為他們堅持奴隸制提供口實。更何況,今日之大陸,就連兩百年前奴隸制下美國南方的那點新聞自由都沒有。如若要閹割你說過的話,你連招架還手的縫隙都沒有。

  這正是不幸的龍應台的尷尬處境,她站在兩岸之間。她在面對大陸發言時,暫時迴避民主化之後台灣的複雜局面,這恰好自動送上門,被趙剛斥為膚淺。對如此斥責我也很費思量,趙剛是看不明白這一點「龍應台言說之困境」呢,還是有意掠過、假裝看不明白。我不敢再想下去,前者質疑的是智力,後者質疑的是討論的善意,都不是可以妄加猜測的事情。

  龍應台《台灣》一文所作的努力,是在作一個推動,希望人們開始這樣的討論,承認兩岸曾共同擁有的專制遺產,以平常心待之。從討論台灣正面的經驗開始,引出一個良性的討論和互動,如此,台灣在民主過程中的負面教訓,也就可以自然引出。她不無天真地希望,這能夠成為消解兩岸交流壁壘的一個開端。因此我想,她對自己被指為「增設對話的壁壘」,怕是哭笑不得,不知此話從何說起。

  此後大陸媒體一片寂靜,不是因為大陸民眾普遍認同趙剛的指責,因而使得人們不願意回應龍應台。而是回應的所有言論出口,由一隻巨手即已全部堵住。如果說,當年龍應台在台灣引發的反響,猶如野火的話,龍應台的《台灣》一文,在大陸眾多媒體的反響,則如一塊石頭丟進一口深潭,連「噗通」一聲,都不可能聽見。

  於是我又忍不住猜想,趙剛文章成為唯一例外、得以在大陸最著名的雜誌刊出之後,他會想什麼。他會認為這是源於自己的見解獨到呢,還是一個意料之中的原因?

  我真的沒有能夠猜出來。

  2005.9.11

  後 記

  我以前從不寫與人公然論爭的文章,一方面或許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想到自有天下袞袞諸公在,需要爭辯的事情,惟見發言者過眾,從未聽說有缺人的事情。

  龍應台《你可能不知道的台灣》一文,其實在大陸刊出的已經是經修改的版本,甚至連題目也被改掉(原來叫做《你不能不知道的台灣》)。這樣的事情假如發生在我身上,不值一提,我在大陸長大,早就養成做一個作者的好脾氣。道理很簡單,你是寧可文章缺胳膊斷腿接不上氣,還是寧可編輯為你的一篇小文而丟失飯碗,三餐斷頓?龍應台不一樣,被台灣寵壞,常常聲稱寧可不發文章,也要以全身進退。這次居然也委屈自己,可見雞蛋面前,石頭之硬。說的當然不是編輯。

  龍應台這篇文章出來,我是老習慣,看到好看文章很開心,就多看兩遍,說,好看!就過去了。一開始並沒有想過要寫什麼評論。心裡曾料想後面自有許多呼應出來,不會說是還缺少一個趕熱鬧的人。我的估計應該說有點道理:龍應台介紹的台灣,在中國大陸,確為很多人所「不知道」,其中娓娓道出的常識,更令很多從未接觸過這些說法的人,有恍然醒悟的感覺。按說,大陸人口眾多,和台灣不可比,如若有當年《野火集》在台灣的反響,也不應是什麼太稀奇的事情。

  可是,還真是不由你不信。龍應台的《台灣》一文出來,僅僅因為她以介紹台灣民主化之後的生活變化開始,溫和地向大陸讀者道出了兩岸的制度差異,指出這種差異實為兩岸溝通交流之關鍵障礙,結果,整個大陸草木皆兵,只要和龍應台文章相關的任何正面議論都被封殺,天網恢恢,沒有一點點響應文字被容許從媒體「漏」出來。

  大陸的學者和民眾,習慣這般處境,視作理所當然。不論是試了也無媒體敢刊出,還是知道反正無法刊出而乾脆不作嘗試,總之,萬馬齊喑。龍應台好端端一篇介紹台灣的文章,一篇被趙剛稱為「最俱行銷力」的文章,在大陸生生淪為孤家寡人。這倒也罷了,畢竟在大陸如此遭遇,龍應台絕非第一人。可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在台灣享受著百無禁忌言論自由的趙剛,卻完全「忽略」龍應台和大陸民眾遭遇的這種「一手可遮天」的制度性蠻橫,有本事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貌似公允地來大陸「討論「,推出對龍應台的「批評」文章,也因此得到此岸的制度性配合,以無可比擬的優勢,在大陸曾經是首屈一指的《讀書》雜誌刊出。在一個十三億觀眾的、不容反駁的看臺上,作出被大陸言論管理部門欣然放行的「學術批評」。

  我們還記得,《讀書》雜誌曾經是編輯們的驕傲。在說錯話便殺頭如割草的文革剛剛結束時,人們還在心理慣性中徘徊觀望、進半步退半步的沉悶空氣中,這本雜誌第一個提出「讀書無禁區」。不是說在二十世紀末刊出這句話的雜誌有多麼了不起,而是刊出一句平常話竟然需要如此大的勇氣,以致要被人唸唸叨叨記到今天,折射了大陸當時的氣氛和環境。如同今天,不是在二十年前領悟「要講真話」的巴金有多麼偉大,而是在二十一世紀初,巴金去世時,大家還紛紛出籠,草草掠過文學大師的巨著《家》、《春》、《秋》,卻齊聲盛讚巴金之偉大在於「提倡講真話」,把一個文學大師和一個幼稚園教師的成就相提並論,竟然誰也不感覺異常,這才是折射了今日大陸之言論環境的悲涼。

  眾人說不出自己的聲音,只能鼓號齊鳴,讚揚巴金「提倡講真話」以澆自己心頭之塊壘,只因此刻《讀書》早已 「有禁區」,禁區還時不時在擴大中,這種情況下,《讀書》卻推出趙剛對龍應台的「批判」來。

  這是我忍不住破規矩要寫這篇文章和趙剛理論的原因。

  寫完之後,照理,刊登趙剛原文的《讀書》也有責任刊登這樣的讀者回應。可是,眾所周知,這裡的邏輯,理所當然應該不同,我雖然知道刊發無望,還是給《讀書》寄去。編輯一定在苦笑,會奇怪我的無知,「這怎麼可能刊發」。什麼都不說我也知道,《讀書》已經辦到了編輯失去自己最看重的職業自豪感的地步。接著嘗試把稿子發給《冰點》,信中說明只是「死馬當作活馬醫」,果然是回天無術。

  最後,在遙遠的外省刊物,和編輯就刪除「敏感段落「苦苦掙扎,雖然刪得心痛,可心裡很明白,能刊出大部分,已經需要編輯的非凡勇氣。於是,這篇文字磕磕巴巴,也就至今未能全文在大陸與讀者見面,在雜誌刊發不行,收入自己的文集也不行。現在要作為附錄,去到台灣進入龍應台的文集,這是什麼樣的《愛麗思漫遊仙境記》。

  回頭倒是聽說趙剛又推出了批龍應台的新作,順利地再次刊在大陸又一個重頭媒體《中國青年報》,這次「批評」龍應台之餘,據說也捎帶「回應」我的這篇文章和崔衛平的一篇文章。

  可是,我已經懶得再看,心裡倒是想過,真難得趙剛還有此番雅興。

  如此文人相爭,還有什麼意思?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當屬龍應台的《台灣》一文。不到一年,刊出此文的《冰點》主編,已經被迫離開編輯部。對《台灣》一文可能的討論參與者們,都被封殺在媒體之外。

  趙剛現在的「批評」對像:1,龍應台的新文章《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給胡錦濤先生的公開信》,在大陸媒體不得刊出;2,趙剛所「批評」的崔衛平的那篇文章,在大陸媒體也不得刊出;3,趙剛「批評」的我這篇文章,只能在成段刪改後,在發行量很小的外省雜誌刊出,即便如此,讀了趙剛文章的讀者,仍大多讀不到我的這篇文章。

  在趙剛的「批評」文章頻頻發表的大陸,哪有什麼公平討論的平台,只有單方發聲的高台。趙剛文章只是在妝點出一個「學術討論繁榮」的假象來。「被批評者」的被迫噤聲,其實也令「批評者」之無的放矢,幾近荒誕。我們倒是從小見慣,見怪不怪,不談什麼「批評」,只稱其為「批判台」。見趙剛獨自站在這個高台上,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只能遙祝他有一個好心情。

  這是在寫作《心有壁壘 不見橋樑》時,已經可以預想到的局面,也是我當初寫它的理由之一。雖然,以這樣的理由寫作,多多少少有點悲哀。

  是為記。

  林達

  2006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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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世紀中國》

(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