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春秋

廖亦武:盲藝人文華春

【大紀元7月11日訊】我是個瞎子,罪名只是熱愛音樂。一直到毛主席死,我為了生存,上街賣藝,將進派出所和收容所當作家常便飯。

採訪緣起

大約在2000年秋天,我就在成都青羊宮附近看過文華春先生的演唱。當時我擠在人堆中,對著那台集各種打擊樂於一身的機器研究了半天,卻忽略了機器的製造者。沒多久,畫家曾循為我提供《中國底層訪談錄》的圖片,其中一張腳踏機器手拉二胡的盲人街頭賣藝照突然映入眼簾,“怎麼是他?”我嘀咕了一聲。曾循反問:“不好麼?”“不錯,就是模糊了一點。”“這是我拍攝的瞎子賣藝系列中的一張,如果你想訪談,我陪你去找。”

那時太累,缺乏採訪衝動,就只把文先生的照片放進了書裏。以後幾年,我又兩次與其邂逅,聽觀眾議論他是個有名的瞎子,我卻麻木不仁。

2006年3月中旬,我從雲南回成都,順便回歸都市生活,兼拜訪舊友。先在“草堂讀書會”上與王怡、冉雲飛、楊遠宏等匆匆晤面,天晚時又尾隨談性未盡的一群去燙火鍋。沒料到,我的前訪談物件,上訪詩人老陸也擠在一夥知識份子裏,就趨前打招呼。老陸依然長髮遮肩,打狗棍在手,豪邁之情溢於言表。他說已在王怡那裏得到一本《中國冤案錄》的黑皮書,自己還沒看完,就叫別的上訪者奪去了。接著他評價道:“寫我那一篇,基本屬實,文筆也耐讀,就是沒有將我對法律的正面認識反映出來。”我恭維道:“老兄通過參加讀書會,理論水準肯定大有長進,遠非那個告地狀的打油詩人可比了。”

老陸急忙點頭,與我繼續探討法律的士氣頓時下降了一截。我們邀他共燙火鍋,老陸自然從命,他坐在桌頭,一邊吃,一邊很注意地傾聽知識份子們的高談闊論,插了幾次嘴,沒引起任何反應,情急之中,他在我的點撥下,朗聲背誦近作一首,叫《蝨子、蚊子、跳蚤的對話》,激起滿堂喝彩——

蝨子:弓背黑殼殼,做事太可惡,非要把我捉。

跳蚤:嘴尖屁股拖,吃得又太多,逃不脫了你怪我?

蚊子:你兩個都是吸血蟲,大哥不要說二哥,確實一貫作惡太多。

    你們請看我,高高在上,誰能奈何?

喝彩之餘,我讓老陸作個簡單解釋,老陸不滿道:“都是才高八斗的文人,還要我獻醜哦。你們評價一下這三個害蟲,誰在社會上佔優勢?”

大夥沒興趣評價,繼續吃喝,跟著散場。我與詩人蔣驥同路回家,這個面黃肌瘦的詩人突然說:“我認識一個瞎子,性格和老陸差不多,不曉得你願不願意採訪?”

我說我已不搞底層訪談了。而蔣驥認為,我的冤案系列不過是底層訪談的一個分支。他還說:“當今的中國誰沒有冤屈?你去見了,弄不准又是一個聞所未聞的故事。”

我點頭稱是。跟著在2006年3月25號下午,我由底層情結深厚的詩人蔣驥領路,搭車去成都南郊的中央花園,在某一棟簡陋樓房的2層,拜訪了在此租房的盲藝人文華春先生。

文先生的妻子很熱情地在樓梯口迎住我們。她是一位秀氣的農村婦女,眉宇和嘴角卻透出堅毅,她比文先生小20多歲,可由衷佩服他的才藝和骨氣,自願終身與其同甘共苦。所以,每一次街頭演出,都是她蹬一輛三輪車,滿載行頭和人出發。“我是他的老婆、車夫、保姆、保鏢兼眼睛,”她微笑道。接著,文先生從門裏探頭,我一眼就認出那張久違了的熟面孔,不禁與蔣驥相視一笑。

屋裏除了桌子、凳子、舊電視和文先生自製的樂器,就是徒然四壁了。醒目的是,迎窗的牆上,還有一張披頭士樂隊的彩色招貼圖片。我與文先生互相客氣著落座,我咂了口劣質的茶水說:“請吧。”

老威:多年前,我朋友曾循曾拍過一張你在街頭賣藝的照片,非常傳神,我就把它用在《中國底層訪談錄》裏了……

文華春:我是四川境內最有名的街頭藝人嘛,許多記者都拍過我的照片。你們算來得巧,我巡迴賣藝一圈,剛剛攏屋,氣還沒喘均勻呢。我去漢中,當地一家報紙立馬出動,現場採訪;去了自貢,電視臺和報紙我都亮了相;到了重慶,更是老地盤上的老風光,晚報、晨報、電視臺全找來了;而眼下,成都的媒體也聞風出動,衛視台,還有6頻道的《今日生活》欄目都來催著我上,哎喲喲!

老威:我在白果林社區看過你的演出,當時你唱的是《走進新時代》,還拉二胡,踩你自己發明的這套交響機器,搞得頗為熱鬧,吸引了一大圈人。我還往你的盒子裏扔了兩塊錢呢。不過,我有點不明白,為啥全國各地的瞎子都喜歡唱《走進新時代》?前一陣子,我去北京和烏魯木齊,在兩地的鬧市,竟不約而同地看見瞎子們拉二胡、背音箱,唱著“繼往開來的領導人,率領我們走進新時代”……

文華春:你在諷刺我麼?

老威:豈敢豈敢。當時我正在出神呢,警車就嘟嘟嘟地到了,十幾個員警排開觀眾,要將你老人家連人帶馬搬上車。你不去,當街大吼大叫:“無論新舊社會,賣藝都不犯法!”員警也大吼大叫:“瞎子你妨礙交通,影響市容!”群眾看不過,也一道起哄,為你助威;我也混在其中喊:“瞎子你到員警家端碗吃飯去!”結果呢,地頭蛇不敵強龍,員警警棍亂揮,你挨了一棍頭,就與行頭一塊被弄走了。

文華春:你這文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街頭賣藝嘛,行頭被砸呀,人進了局子呀,都是家常便飯,呆一呆就出來了嘛。吃點小苦頭,更能鍛煉意志,豐富人生閱歷。瞎子我抖一抖筋骨,又是一個豔陽天。時代在前進,社會在發展,屁眼要朝天,精神要樂觀。所以,你我對共產黨這頭老虎,只能抹順毛,不能抹反毛,不管瞎與不瞎,永遠都要《走進新時代》!

老威:理解,理解。

文華春:所以呀,文人要看透,透了,才能寫出好文章。好文章發表不了,就埋起來,發黴發酵,給子孫後代留起,這叫名垂千古。所謂文章千古事,人生值個逑。

老威:高論,高論。

文華春:你又在諷刺我了。

老威:我是社會大學畢業的,簡稱“射大”,意思就是被社會的利箭射大的。但是老前輩你,早已萬箭穿心了,因此在你的跟前,我不值個逑,也不值個屁。今天,我不想用場面上的話來套你,我只要聽真話。

文華春:啥子真話?

老威:你沒有對任何媒體講過,他們也公開不了的真話。

文華春:你有神通公開?

老威:我的文章能在海外自由發表,你就把腸腸肚肚都掏出來,留一段歷史吧。

文華春:我是重慶南岸區黃角椏街上的人,1944年12月8號生。黃角椏你曉得不?蔣介石居住過,很出名。我父母也很出名,因為整條街上,就數他們炸的糍粑塊兒好吃,簡直供不應求,所以街坊鄰居就把我爸爸叫“文糍粑”。當然,除了這手絕活,我家還做白糕、油錢兒、醪糟雞蛋、藕粉之類。我家的小鋪面一天到晚都吃客盈門,所以父母起早貪黑做生意,沒空閒的時間來管兒女。我從小就由奶媽帶,包括餵奶……

老威:那你也過了幾天少爺日子?

文華春:我家不是地主、資本家,而是靠勤勞致富的小商小販,況且我奶奶太累,沒奶水,就把我送到鄉下奶媽家養,好吃奶嘛——我要說明一下,我們那兒把媽媽叫作奶奶。

老威:那奶奶又叫啥子?

文華春:叫婆婆或外婆。不過我沒叫過,因為家裏沒有更上一輩的的人。

老威:念中學時,共青團組織我們去大邑縣地主莊園接受階級鬥爭教育,輔導老師曾指著莊園內的某一組泥塑解說道——地主劉文彩天天都要喝貧下中農婦女的奶水,簡直就是個吸血鬼。

文華春:我也曉得劉文彩,可人奶腥味兒重,成年人喝那玩意兒幹啥?

老威:你是先天失明嗎?

文華春:我呱呱落地時,眼睛非常明亮,大家都說長得乖。我至今記得,鄉下辦婚喪大事,奶媽都抱著我去吃流水席,幾十桌,周圍人也把我當作菜盤子,傳過來傳過去,還咂咂彈著舌頭,往我的衣兜裏揣糖果。我還記得屋簷下的雞娃跑來跑去,我撲到地上去抓。還有街道、鋪面、廚房、冒著煙的油鍋、我奶奶將我背在肩頭推磨、點豆花的情景,都一清二楚。1947年9月份,我差3個月滿3歲時,回到親生父母身邊,接著就害了“雞蒙眼”。

老威:哦?

文華春:所謂“雞蒙眼”,就是天亮看得見,天黑就看不見了。這跟雞差不多,好像每時每刻,眼球表面都蒙了一層撩不開的簾子。雞看東西都習慣偏著腦袋,快瞎的時候,我看東西不僅要偏腦袋,而且脖子往前沖,真是不如雞。

老威:老先生挺幽默的。

文華春:幽默個逑,除開睡著了,我從早到晚都在揉眼睛,哭,亂抓。

老威:你是中毒了?

文華春:也算慢性中毒吧。過去鄉下人帶娃兒,不像現在城裏這麼金貴,奶媽自己有好幾個子女,除了耕田種地,做家務活,還要騰出奶水喂我,這已經很不容易了。所以,她碰見我花臉花屁股在灰裏爬,就一把拎起來;碰不見,我就成了泥巴裏鑽的蟲蟲,啥都朝臉上抹。灶灰迷了眼,大哭起來,奶媽頂多“心肝乖乖”地哄一陣,扒開眼皮呼呼吹一陣,就了事。還有重慶人習慣麻辣,大熱天,太陽明晃晃的,曬在背殼上如刀子在戳,還要光著脊樑燙火鍋;都脫得只剩一條內褲了,還要呲牙咧嘴嚼辣椒。我嘛,更是重慶人中的麻辣鬼,可以說,還沒有斷奶,我就開始沾辣了。路都走不穩,雙手就捧個大大碗公,裏頭紅鮮鮮的,辣椒一半飯一半,吃一口,汗水、淚水、鼻涕一起出來,我不管不顧地抹一把,又埋頭吃。旁邊人看得直搖頭,以為我受了多大的刑罰,卻不曉得這有多爽,從嘴巴通過腸子暢快到了屁股——如此發展,體內的熱毒就一步步被煽起來了,剛回黃角椏那陣,腋窩、嘴角都長滿小瘡,而腦門左右,一邊冒出一個大瘡,足足有酒杯那麼粗,烏紅烏紅的,麻癢得不行,一摳就出膿。父母見了,也沒大驚小怪,就從廚房裏拿了一把切糕的刀,迎著那瘡一割一挑,膿血蔔的就噴成兩條線,順著耳根子往頸窩淌。

老威:夠狠啊。

文華春:狠的還在後頭。父母按住我,一下一下地擠膿,我像一頭小豬崽,在他們的手裏亂打亂踢,一抽一抽地嚎。那個痛啊,猶如釘子敲進腦髓。終於將膿包擠癟了,他們又在上面敷了兩大砣膏藥。涼絲絲的。奶奶說,娃呀,以後少整點辣椒。可我的舌頭已養成那個味兒了,還是無辣不吃飯,無辣就摔碗,在地上打滾撒潑。終於有一天,奶媽到城裏來看我,聽見她與奶奶在外頭說話,我就吼著要出去。可兩眼抹黑,左一抓右一抓,撞破了腦殼。奶奶趕進來,把我抱到亮處一瞅,就說糟了,這娃兒得了“雞蒙眼”;還說我的八字拿給一個遠近聞名的神仙算過,料定我的命中必帶殘疾。

老威:如果你從小不那麼熱愛麻辣,命中還帶殘疾嗎?

文華春:那個神仙將我的八字反復推了三遍,拍案大驚,對我奶奶說,你這個娃兒了不得,以後要掌印把,至少做到知縣。不過,在3歲以前,你們一定不能把他接回家,否則必帶殘疾——不在臉上,就在腳上。

老威:你繼續留在鄉下也會出問題。

文華春:我七、八歲時,已解放了,那個神仙還從我家門前路過。奶奶急忙將我藏起來,然後請他進屋,又拿出我的八字。神仙算的與幾年前一模一樣。並且勸告:如果這娃兒已帶殘疾,就讓他學一門既可以糊口,又可以揚名的手藝。

老威:按道理,你的眼病是可以治癒的。

文華春:我們家本來有姐弟兩個,可比我大幾個月的姐姐在1946年出天花死了,剩我一根獨苗。所以神仙的話,父母愛兒心切,就沒聽進去;等到應驗了,又急得火上房,四處求醫,花了不少冤枉錢。家境就這樣敗了,連他們視為寶貝的進口自鳴鐘也拿去當了17個大洋。

老威:看的中醫還是西醫?

文華春:都看過了。診斷結果是濕熱毒交加,燒壞了視神經。啥子藥都弄遍了,吃的、敷的、薰的、泡的。一年多,我大概看了幾十個醫生,父母都灰心喪氣了,有親戚又推薦了南岸區名望非常高的張瘸子。這個張瘸子是個兒科醫生,尤其以治眼出名,於是我奶奶一大早就背上我,從黃角椏到上清街去求醫。我至今還記得,那一路的鳥叫、蟬鳴,還有蟋蟀的唧唧聲。奶奶給我唱兒歌,數順口溜,我感覺她很高興,好像這一趟絕不會白跑;我也很高興,以為馬上就將擺脫黑暗。奶奶說,哪怕就是傾家蕩產,沿街要飯,也要治好我的病。

真是希望之路啊,我變成了一個天使,閉著眼睛,插上翅膀,飛到了張瘸子的醫院。我看不見,卻能感應到微弱的光。聽張瘸子說,莫得關係,吃我的藥包好。張瘸子不收紙幣,我奶奶就從兜裏掏出所有的銀元,嘩拉拉地倒在桌子上。張瘸子邊往抽屜趕銀元邊嘎嘎嘎地笑,手都抖了,好像沒見過錢似的。

可沒想到啊,真沒想到啊!這個虎狼名醫的藥才一帖下肚,我的兩隻眼球蔔地頂了出來!

一陣鑽心的疼之後,那一直都有的微弱的光感也熄滅了。這一來,不僅我整夜號哭,父母也差點瘋了,他們還打架,生意也沒心思做了。

老威:你們沒找張瘸子算帳?

文華春:就是把他打死,我眼睛也複不了明,況且人家有錢有勢。自認晦氣吧。正走投無路,有人又來推薦外國醫生。

老威:洋騙子?

文華春:奶奶說,管他啥子土騙子洋騙子,反正都瞎了,就死馬當活馬醫吧。況且人家還信仰上帝。

老威:那人與你們家熟悉?

文華春:不熟悉,但聽說我的遭遇,就上門來介紹,說汪山上面有一個教會醫院,那兒的神父醫術很高明。我爸爸有些疑惑,說我們家不信洋教,他們肯為娃兒治病?那人劃了個十字——阿門,我主垂憐每個受苦的人。

老威:這人是個天主教徒。當時信洋教的人多嗎?

文華春:整個重慶我不曉得,可在我們黃角椏周圍,信洋教已相當普遍。因為重慶是抗戰陪都,駐紮過不少美國人,加上蔣介石和宋美齡都是基督教徒,所以抗戰前後,進來了很多外國傳教士,他們建教堂,建醫院,建救濟所,做了太多實際的善事,而不像中國本土的佛教道教那樣,只講究燒香磕頭,求神拜佛。所以我父母一聽汪山上有教會醫院,二話不說,就急匆匆地趕去了。

老威:汪山在重慶的哪個位置?

文華春:離黃角椏不遠,緊挨著黃山,是蔣介石住過的地方,因此非常有名,現在還有黃山公園嘛。父母跟著那人去了大半天,在太陽落坡前帶回了一管眼藥水。我當時正坐在門檻上玩耍,聽見了他們咚咚咚的腳步,奶奶老遠就喊:“乖兒坐穩當囉,你爸爸馬上給你洗眼睛了!”

我連聲答應。因為年紀雖小,我也被黑暗折騰得夠煩。天生瞎子,沒嘗過光明是啥滋味就好得多,偏偏我又嘗過,有那種永遠難忘的記憶。我乖乖地坐在門檻上,把臉仰起來,讓奶奶擦洗。我在地上爬了幾個鐘頭,肯定很髒,奶奶從腳到背,再到胳膊到臉,替我洗了七、八盆熱水,還翻出一塊細細的絨布,一點點掏我的鼻孔,一點點抹我眼眶周圍。最後,才拿出從神父那兒帶回的消毒棉球和眼藥水……

老威:真是一個細心的慈母啊。

文華春:我奶奶是個手腳麻利,風風火火的人,這是長期起早貪黑做生意養成的。可能這次是洋大夫專門叮囑,奶奶小心翼翼用棉球將眼皮內外都粘乾淨了,才拿出寶貝眼藥水,一邊眼睛點了一滴,然後叫我轉動眼珠子,過一分鐘再睜眼。唉,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老威:又怎麼了?

文華春:我突然之間感覺到了光線!不對,不是感覺,是真正看到了光線!那一會兒太陽要落坡了,那光線嘩地一下,從街對面房頂潑了過來,像被迎面澆了一盆熱水!我打了個寒戰,猛地就站起來了。我奶奶急忙抓住我,連問啷個了?我就嗚嗚地指街上——模模糊糊的人影子,晃來晃去。父母都明白了,也大呼小叫起來,街坊鄰居全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這娃兒才福大命大喲!”“莫非真是上帝顯靈了?”他們還將臉一張接一張地湊攏來,讓我認;我呢,只能辯出個大概,摸得准鼻子眼睛嘴巴。

父母受了鼓舞,就照神父說的,天天給我點眼睛,早晚兩次,情況真是越來越好。這樣持續了一個來月,視力漸漸在恢復,盯人盯物,那種虛著的邊兒慢慢凝固了,生人不敢說能認,但熟人站在一尺外,我是一認一個准。奶奶說,等下次去領藥,得好好謝謝人家洋大夫。

老威:什麼藥水,這麼靈驗?

文華春:不曉得。

老威:好好回憶一下,你父母沒說過嗎?

文華春:那是一種西洋藥水,即使人家告訴了,我父母也雲裏霧裏。

老威:這麼神秘的東西,你家裏花了多少錢?

文華春:別人是替上帝做慈善,所以沒花錢。

老威:哦。

文華春:那年我5歲,快解放了。最激烈的那一餉,天天都能聽到槍炮聲。在黃角椏上面的內兒井,國民黨駐紮有重兵,解放軍攻了好久,才突破了防線。我奶奶將我按倒在桌子下,子彈如蝗蟲,颼颼地在房頂上鑽,崩碎了很多瓦片。到後來,街面沒有一個行人,奶奶說,有兩條死狗躺在路當中,一公一母,大概在交配,就挨了炮彈,腸子都飛到屋簷上掛起了。

可就這麼亂,父母還冒著炮火去給我領藥。他們走了大半天,我在家裏擔驚受怕,不過也滿懷希望。天都黑了一陣,他們才回家,累得如兩麻袋土豆,轟地就塌了下來。我摸上去揪住奶奶,嚷著要眼藥水,奶奶卻像個木頭人,任我拽來拽去。終於,她嗚嗚嗚地哭起來,那尾音拖得長長的,那是鄉村嚎喪的調子,再配上屋外劈哩叭啦的槍炮聲,顯得格外淒慘。爸爸也跟著哭,腦殼還把牆撞得咚咚響。

我再小再不懂事,也明白了。我也哭了起來,一家三口嚎了一夜,喉嚨全啞了。天濛濛亮時,槍炮聲突然停了,接著,人民解放軍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如排山倒海一般過來了,其間還響了幾陣子“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口令。再接著,群眾也歡呼起來,放鞭炮,扭秧歌,呼口號,重慶解放了。

老威:那個洋大夫的下落呢?

文華春:臨近解放,所有在重慶的外國人都提前撤退,包括領事館人員與傳教士。當我父母趕去時,汪山上已經人去樓空。他們還四處打聽,附近的居民說:“帝國主義走狗嘛,他自己不跑,共產黨來了,也要把他攆跑。”這就是命啊,如果重慶晚解放半年,我的眼睛肯定就複明瞭。

老威:這叫天有不測風雲。

文華春:莫辦法,又不敢公開講,是新社會剝奪了我的光明。一直到七、八歲以前,我眼前都有模糊的亮點,家裏兩道門,有客人剛進第一道門,我就能“發現”。當然,不是明眼人很清楚的發現,而是一種歪來歪去的影子。後來,就漸漸沒感覺了,連光感也沒有了。

父母從來沒停止過求醫。可都說太晚。人在一天天長大成熟,可眼球沒長,不僅沒長,還往裏面萎縮,所以我的眼眶進化得像外國人,很凹。

莫得辦法,父母就合計,要送我學個手藝。將來不愁飯吃。我從小就聰明,無論看相算八字的,還是老君洞的道人,一見之下,都想收我為徒。

老威:在新社會,這叫封建職業。

文華春:50年代開頭,黨的政策還比較寬鬆,所以瞎子拉過街胡琴算命啦,道士敲道琴測字啦,很普遍。只是我的天性適合搞音樂,黃角椏那條街又是“藝人街”,上上下下都有拉小提琴、拉二胡、吹笛子、吹口琴的,還有唱歌、跳舞的。我天天耳濡目染,習慣了,就鬧著要學。我家背後住了一個袁伯伯,笛子吹得好慘了,我就拜他為師;稍後又跟隔壁的劉瞎子學拉二胡、吹口琴,很快也會了。我所說的會,就是演奏歌曲,而不是一上手就有多高的水準。50年代有許多歌,抗美援朝,三反五反,防火防盜防特務,中蘇友好,反右,大躍進,大煉鋼鐵等等,可謂五花八門,我幾乎是一首歌滾一遍就能唱。比如:“小淘氣來真淘氣,一天到晚光打屁,大人的招呼他不聽,還跳到馬路上做遊戲。汽車來了他不怕,專門跟司機唱對臺戲。喇叭響了他不管,還伸伸舌頭做鬼臉……”

老威:這是啥玩意兒?

文華春:宣傳交通規則的快板書。還有防特務的:“天黑了,要閂門,如果有人來敲門,一定要問是何人,謹防遇到是壞人。多盤問,多思考,看他是不是偷情報……”還有“鎮壓反革命,大家一條心”,還有“社會主義好,右派分子想反反不了”……

老威:還有呢?

文華春:太多了,記不過來了。況且我十幾歲就被弄進街道宣傳隊,為登臺演出者拉二胡伴奏,所以調子記得多(說不定有一萬首),詞反而忘了,我拿過許多演出獎。三年大饑荒,人都餓落氣了,政府還組織我們去巡迴演出,我那時雖小,也掙了一些“代金卷”,當糧票用。我吃過不少代食品,比如松毛粑粑,包穀芯子粑粑,麥麩子粑粑,樹皮,紅苕皮,芭蕉頭,各種野菜。那脹死人的觀音土我也吃過,但是不敢吃太多。

老威:啥子味道?

文華春:糯唧唧的,我爸爸挖了一大砣,將它和灰面、米粉子揉作一堆,然後放鹽、五香粉,團成粑粑蒸。我吃了兩個,還要,就叫奶奶制止了。果然,我一天一夜屙不出屎。政府又叫去演出,奶奶一著急,就用竹簽子為我掏,搞得我大呼小叫。唉,那陣的黃角椏,天天有人倒在街面上,還有人走一步吼一聲:“餓死逑了!餓死逑了!”

老威:三年大饑荒時期你們演出啥?

文華春:吹拉彈唱照舊嘛,都是形勢一派大好,由於我工作踏實,還得過先進。那三年沒啥新歌唱,就繼續五七、五八年的歌,比如“蘇聯衛星高飛,中國紅旗飄揚”之類。

老威:那時得先進,有啥子獎勵?

文華春:開先進殘疾人會嘛,會後一個人獎勵一張獎狀一碗紅苕。一直到1964年,開會才興吃席,散會還有酒水招待。攏了1966年,文革開始,我們的街道宣傳隊就解散了,因為造反時興,各種群眾組織的宣傳隊多了,殘疾人自然就面臨失業。

老威:文革沒受衝擊吧?

文華春:起頭沒有,沒事幹就回家呆著。到了文革後期,八個樣板戲也看煩了,許多在社會上閒逛著的年輕人就找到我,要跟我學樂器。這樣幾來幾往,家裏由冷清到熱鬧,地下床上都坐的是人。大家在一塊唱文革前的老歌,甚至三四十年代在上海灘流行的靡靡之音,我用自己做的二胡或揚琴伴奏。不過癮時,還將藏在閣樓上的老式留聲機和唱片翻出來,鼓搗一下,放出的歌聲怪怪的,卻把一大幫文藝青年興奮壞了。此外,還有人用收音機搜索港澳臺的文娛節目,那時,這叫“收聽敵臺”,被民兵抓住了,要判刑的。

所以沒弄多久,街道的居民委員會就檢舉我“搞黑俱樂部”,派出所經常半夜三更查夜,最後,我成了派出所的常客,三番五次被抓進去關黑屋子。我是個瞎子,罪名只是熱愛音樂,所以也判不了刑。一直到毛主席死,文革結束,我為了生存,嘗試上街賣藝,才將進派出所和收容所當作家常便飯,我的嘴硬,城管人員除了沒收樂器,拿不出更高的招數。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雖然還在街頭混,卻稱得上民間文藝界的老前輩,一面被媒體追蹤報導,一面被城管追蹤罰款。自從收容遣返制度取消,員警也不會輕易抓我,或沒收我的樂器——拿毛主席的話說: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老威:你這牆頭還貼著披頭士樂隊的圖片,似乎有什麼想法?

文華春:雖然風格不同,他們也是我的同行嘛。說不定有一天,我將漂洋過海,去美國街頭演出。還順便打聽一下當年給我治眼睛的神父的下落,還有那種神奇眼藥水的名稱,也算了卻一樁早年的心願。

《人與人權》2006年7月號(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