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回家

萬之
【字號】    
   標籤: tags:

想像中經常回到的家,是我的第一個家,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出生在江南魚米之鄉,江蘇常熟陽澄湖畔的虞山鎮,也就是常熟縣府所在。常熟因年年豐熟富甲天下而得名。鎮裡河網交錯,交通主要靠河,連城門都建立在河上,所以還有水西門,水北門等等。特別是有七條大河,寬如大馬路,如七根琴弦並行,河也以弦命名,城也因此稱為琴城,可以說是東方的威尼斯,而在我心中比威尼斯還更嬌更美,有水之外又有山,城市有一半建立在山上,有詩讚美,「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   

我家就在七弦河邊,七弦河七號。門前有鵝卵石舖的路,有青石板築的橋,有船來舟往的河,水清有魚有蛙有水蓮水藻。從後門出去也是河塘,有大片的茭白田和荷花塘。最好看是雨來時打在河面,激起一個個水浪如花,又像一個個精靈舞蹈,雨水砸在蓮葉上,叮叮咚咚,是我兒時最喜歡的音樂。   

門前滑溜溜的大青石搭起台階,走下去,可以看束著圍裙的娘姨在河邊搗衣淘米洗菜,可以直接跨上木船搖到街市上去買東西,搖去外婆家。娃娃們會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請我吃年糕,其實唱的就是我老家那樣的地方。現在的孩子,會唱會演,可有誰真坐過這樣的木船搖到外婆橋?   

我現在還能看見我穿著開襠褲,翻過像高山那樣高的黑門檻,看河上搖來賣瓜賣果的木船,春天有枇杷有楊梅,夏天有水蜜桃有西瓜有蓮藕。我母親會說,那時買瓜,不是論斤論個,都是論筐往家裡挑。天井裡有一口青石鑿就的井,不深,把西瓜就用網兜浸到井裡,到晚上乘涼時切開,天然的冰涼。   

我現在還看見鵝卵石舖的路上,有戴紅冠挺著長脖的鵝驕傲地行走,旁若無人。姐姐告訴我,小時候你穿開襠褲,小雞雞不小心被長脖鵝咬過,咬得又紅又腫。   

老家的事情說也說不完,足夠美美享受一百年,足夠在心裡保存到死想像到死。就是在想像回家中,我寫下了《網中的夕陽》,就是水裡再也網不上魚,釣不出蝦,而我的想像也永遠網得住我家鄉的夕陽。

*************  

七歲時要上小學了,在上海復旦大學教書的父親把我們接到了上海,住在復旦第七宿舍1號,這是我的第二個家。是我的想像經常把我帶回的家。  

房子是紅磚建築的日本式兩層樓房,原來是日本人佔領上海時蓋的軍官宿舍。日本人是舖地板睡榻榻米的,不架床,門窗也都是滑輪拉動式的,房間給人感覺又小又矮。   

宿舍裡面是四座小樓,之間都有草坪,有綠草如茵,有冬青樹剪成的樹牆圍著草坪圍著方磚舖成的小徑。夏天的夜晚,屋子裡熱得難耐,家家都可以在草坪上舖上涼席乘涼,孩子們就可以躺在大人們的腳邊聽各種各樣的故事和話題。這些大人們中不乏當時有名的甚至留過洋的教授學者,比如數學教授谷超豪、美學教授蔣孔陽。我接收的啟蒙大概就從這時開始。現在我還記得那一個個夜晚,聽見人們用蒲扇敲打腳下驅趕蚊子,看見螢火蟲在花叢中飛來飛去。   

我在專為復旦子弟開辦的復旦小學開始上學。這個學校自然有得益於復旦的很多優越條件。比如我參加了學校的航模小組,我們的設備和材料都獲得大學的支援,所以可以製作出當時一般小學裡都製作不出的高級航空航海模型,以至我們被取消了參加小學航模比賽的資格,而只能作示範表演,因為實在不是一個級別。如果說一般小學製作的滑翔飛機飛一分鐘就可以得冠軍,那麼我們製作的可以飛幾分鐘還在天上。我永遠忘不了我製作的一架滑翔飛機飛得那麼遠,飛出了足球場,落到了工會俱樂部大禮堂的房頂上,因為上不了房頂,我只好含淚捨棄。如果這個禮堂現在還沒有拆,也許那架滑翔飛機現在還靜靜地躺在那裡。   

還記得,那個工會俱樂部裡還有一個特殊的商店,那時父親憑一張特供卡在裡面可以購買到一些外面商店沒有的東西,糖果、餅乾、煙酒,所以我必須承認,如今我讀到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很多人餓死的歷史紀錄,我想那時我自己沒有多少挨餓的經驗,不過是多吃了很多頓紅薯南瓜,都是我喜歡的美味。   

不要以為我在這裡是炫耀我來自一個有點特權的書香門第的教授家庭,其實我經常回想到的不是這些,而是那個宿舍圍牆的外面,我真正的啟蒙大概來自那邊。宿舍之外是很多城市貧民搭建的棚戶,都不像復旦宿舍內那樣有自來水有煤氣有廁所甚至洗澡間。那裡的居民大多是上海人瞧不起的江北佬或鄉下人,從事最下層的職業,不是種菜的農民就是上海人說的三把刀,菜刀、剃刀、修腳刀。那裡的居民夏天時就赤膊在街上行走,每天早上把臭烘烘的馬桶就放到家門口。他們的子弟自然大都不是和我同一個小學,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上學。我是在一次無緣無故地被一夥宿舍外「野孩子」臭揍了一頓之後,才感悟到宿舍紅牆內外原來有一種巨大的差別,感到了來自另一個階級的仇恨。因為我本來沒有做錯什麼事情,莫名其妙,他們揍我的原因沒有別的,就是因為我是宿舍裡的。宿舍裡的是「教授的兒子」,外面則是三把刀的兒子。我們從來沒有交過朋友,我現在回憶,就不記得是否我曾經到這些棚戶裡的孩子們家玩過一次,也不記得是否把外面的野孩子請到家裡來玩過一次。

  
最近的電話裡,大哥告訴我,第七宿舍的老房子就要拆掉了,復旦到處都在蓋大樓。要造這個國際中心,要造那個體育館。你再回來肯定不認識了,大哥說。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回國,還回得了回不了國,還能不能和老房子再見一面。破敗了的,日本人留下的,該拆的也就拆吧。我不很留戀那個房子,新的城市認識不認識我也無所謂。但我想回家,想去找那些揍過我的野孩子,一起回到那個時代去。我要說,讓我們和解吧,請你們忘掉我是個「教授的兒子」,也忘掉你們是三把刀的兒子,然後我們做好朋友,一起去找我那架失落在房頂的滑翔飛機。

*************  

說的惦的那個家,是內蒙古烏蘭察布盟興和縣二台公社二十三大隊五小隊,一生第三個家。那年下鄉內蒙古,本來是分配在烏蘭察布盟北部四子王旗,是真正牧區,真正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比較富裕的好地方。但同行有個中學好友被分配到了比較貧困的農區興和縣,有點不捨,我就放棄了四子王,轉到興和來。  

從北京坐火車,穿八達嶺,過長城,經張家口,到一個叫柴溝堡的小站,再轉搖來晃去的長途汽車,沿盤旋山路,爬過燕山到興和縣城,再坐馬車顛簸五十里,就到了那個村子。初去時,雖然已進入五月,一路上竟還看不到一點綠意,前後左右都是黃,車後黃塵滾滾,兩旁都是沒有盡頭的黃黃的荒山禿嶺。汽車顛了兩小時,有人說快到縣城了,我奇怪怎麼一路什麼村莊都不見,後來仔細瞧,才發現村子還是有的,不過房子都和泥土一樣黃顏色,還有的就是溝旁崖下挖的窯洞,來自海濱都市的人不習慣這樣的風景,這才「視而不見」。   

不見不知道,見了嚇一跳,才知道天下有人這麼吃、這麼穿、這麼活。喝的是幾十米深用轆轤才能搖上來的井水,晚上照亮的是火苗如豆的油盞,一家人不論幾口,赤條條睡一炕,蓋一條被。很多人說了、寫了那個時代農民怎麼沒吃、沒穿、沒錢,讀李銳《厚土》我最有感受,他寫的是呂梁山,山起山伏,和我那裡一脈相連,也帶我回家。可很少人說到農民們還沒有柴燒,塞外寒冬滴水成冰如何取暖?就不奇怪,冬天山樑上為什麼整天還有孩子們拖著鐵絲做的耙子來回走,恨不能把最後一根枯草都摟回家。本來就稀疏的樹林子為什麼總有人轉悠,搜刮了所有的枯葉,連旁枝斜杈都砍斷,樹林子就日漸稀疏直至從大地消失。數年後讀到北京年年沙塵暴的報導,我毫不奇怪。我知道山是怎麼禿的,樹林是怎麼消失的,沙塵如何而起,然後撲向皇城,那都是天報應!   

我們剛去的時候受點優待,隊裡允許我們到飼養院裡去抱麥桔回來燒火做飯,也不知節省,一頓飯可以燒掉一捆,麥桔其實都是冬春餵牲口的飼料,讓飼養員心疼得瞪眼。一年後,我們變得和普通社員一樣待遇,才懂得要節省分到的柴草,也知道出出進進背個筐,見了牛馬糞都拾來曬乾積攢留著過冬。   

當年一起插隊的中學好友最近回去過一次。電話裡問起「家鄉」的情況,惦著那裡現在光景如何。離開三十年,該有變化了吧?要說變化是有點,縣城修了柏油路,蓋了新樓房。村裡呢,溫飽是有了,也拉了電線,晚上有點亮了。可是燒的呢?燒的還是沒有,還是那個樣子。   

漫步斯德哥爾摩郊外的森林,每次看著滿地枯枝敗葉樹樁我都可惜得心痛,心痛得想哭,只想求老天行行好,把這些枯枝敗葉樹樁都給我送回內蒙古的老家去,好讓我的鄉親們過個暖暖的冬天。

*************  

想北京,想的是那個胡同。北海往東,靠近鼓樓,地安門東大街鑼鼓巷拐進去東棉花胡同裡,有我第四個家。在大街上看,是很不起眼的小胡同,卻有座藝術殿堂,中國最高戲劇學府中央戲劇學院,我的母校。讀完三年歐美戲劇專業的研究生課程,我畢業留校教書,在招待所的樓上分到了一間房子,安了個家。出國時留下的東西,現在還不知道下落如何?丟了其他什麼都不可惜,可惜的是兩個書櫃的書,大都是歐美戲劇作品中文譯本,有從古希臘到現在的很多劇作,有《莎氏比亞全集》、《易卜生劇作選》、《奧尼爾劇作選》等等等等,希望都是落到愛書的人手裡。  

學院其實很小,西邊劇場東邊教學辦公樓,南邊圖書館北邊宿舍,站在中間的院子裡大吼一聲,幾乎全校都能聽得見。食堂招待所都是後來蓋的,我讀研究所時大家都是擠在一個小食堂吃飯,所以人人都熟。那時就看好的學生,後來果然個個出道,成了名震全國的大牌大款。有老同學譏笑著說,回來吧,你在國外瞎混什麼呢?

*************

最後還想提到一個家。 

老朋友、先畫後詩又做小說的嚴力曾經送我一本他在國內出的小說集《帶母語回家》,意思是在海外用中文寫作,然後帶回家去。是個好題目,我們帶母語出國,也帶母語回家,2004年一月,我在國內也出了一本小說集,人沒回,魂已回去了。
  
2003年,我受命起草《獨立中文作家筆會》章程,我堅持使用「中文」而不用「中國」,因為「中文」是我的精神家園,「中國」回不去,但我會把自己永遠留在「中文」這個最古老語言建築的家園裡,一個我永遠沒有離開的家,一個誰也不能攔住我回去,也不能把我和它拆散的家。
  
2004年10月15日  〔作家萬之(本名陳邁平)為「獨立中文作家筆會」 秘書長。本文是其「想像回家」一文的部分章節摘錄,全文請在大紀元網副刊生活版閱讀〕 ◇

(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魏安釐王二十年(前257),秦昭王已經在長平大敗趙國軍隊,接著進兵圍攻邯鄲。公子的姐姐是趙惠文王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給魏王和公子送信來,向魏國請求救兵。魏王派將軍晉鄙帶領十萬之眾的部隊去救趙國。秦昭王得知這個消息後就派使臣告誡魏王說:「我就要攻下趙國了,這只是早晚的事,諸侯中有誰敢救趙國的,拿下趙國後,一定調兵先攻打它。」魏王很害怕,就派人阻止晉鄙不要再進軍了,把軍隊留在鄴城紮營駐守,名義上是救趙國,實際上是採取兩面倒的策略來觀望形勢的發展。
  • 大紀元時報發表的《九評共產黨》和由此引發動退黨活動,在眾多仁人志士的引領下,和國內外絕大多數有良知的中國人民的參與和支持,已達到了高潮。因為退黨總人數已達到六百四十萬之多,而且勢頭強勁,高潮迭起。中共獨裁政權在此大潮面前面如土色,膽戰心驚,試圖反撲,作困獸之鬥。而廣大的中國人民決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以九評退黨為核心,大舉聲援、四面出擊,決心敲響中共的喪鐘,推倒中國的「柏林牆」 真是大快人心,形勢大好!
  • 【大紀元1月17日訊】(大紀元記者李華邁阿密報導) 中國大陸退黨人數突破七百二十萬之際,全球退黨服務中心佛州分部在邁阿密海灘力頂狂風,先後演出了三場街頭劇,聲援大陸的七百多萬退黨勇士,感人的場面吸引了衆多當地居民及遊客駐足觀看和深思。
  • 據加州退黨服務中心報導﹐在退黨大潮公開聲明退出中共組織的人數超過700萬之際﹐大陸各地民眾紛紛打來電話﹑電傳或托朋友傳遞信件﹐對九評作者和全球退黨服務中心義工表示崇高敬意。
  • 在「九評」發表將近15個月,「退黨」人數逼近800萬之際,我們有必要來對我們當前面對的問題作一種探討。中共的解體垮臺已然成為定局,我們要面對的問題就是如何讓更多的大陸民眾通過「九評」認清中共的邪惡,鼓起最大的道德勇氣堅定的加入到「退黨」大軍中來,斷絕與中共邪惡的關係,從而得以自救;又要如何以適當的方式清算中共的一切歷史罪行,同時儘量截止中共內部最邪惡黨徒的繼續行兇作惡。
  • 能夠聽到葉落,那或許整個驛站沒有多少客人吧,甚至是只有自己。夜半時接待人員應該也歇息了吧。 整個詩篇,總結起來就是四個字:孤獨、失落。
  • 清明之際,舍妹夫婦遠攜父母靈骨而歸葬於故鄉,余在海外,阻於國難不能奔赴,乃弔之以文,曰: 嗚呼!先父仙逝,十三春秋;先母駕鶴,亦近三月。憶思雙親,善良一生。育我兄妹,兼濟親族。力有大小,唯盡本分。載入家譜,亦有光矣。
  • 神韻交響樂團演出的西方交響樂曲,經常有有十分貼心的安排,樂曲的選奏也極富巧思,不論觀眾是否熟悉西方古典交響樂,在精采的樂音引領下,總會體驗到層層的驚喜與無盡的感動。
  • 只記得那個衣衫襤褸的長頭髮的女人,拖著一跛一跛的腿,挨個翻著垃圾桶找吃的,他一邊找一邊咧著嘴笑。那女人就是我要說的,我們村老人給我講過的苦命女人。其實提起來,鄉下的人,哪個不覺得自己命苦:幹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擔不完的驚,受不完的怕。
  • 鳳飛飛的歌聲無疑是台灣近代流行音樂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頁,她演唱的台灣歌謠作品,為數雖然不多,寥寥數十首,創作年代卻從晚清到近代,風格迥異多元;更重要的是,身為台灣的女兒,面對每一首作品,無論是原唱或是重新演繹,都展現出歌者對傳承尊崇母文化的使命與信念。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