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隅之城.美國故事》第一部 歲月的泡沫(12)
第十二章 “等了你半生 !”
憶眉是被半夜的雨聲驚醒的。
雨點急促而又細密,打在窗戶上,順勢淌下,玻璃上就會出現各種哀傷的紋路,仿佛一張淌滿眼淚的臉;又像是一篇舊日記,正揭開記憶深處的隱秘。憶眉感到莫名的心悸。她披上晨褸,逃似的奔出臥房。
走到陽陽睡房的門口,她輕推開門,走進去。廊燈微弱的光從她身後照進房間,陽陽正熟睡著,窗外愈來愈大的風雨聲似乎並沒有驚動孩子。憶眉放下心來,將滑落了半邊在地毯上的毛巾被拾起,替陽陽蓋好。陽陽的睡姿跟淩凱像極了,都是往左側著身體;陽陽小小臉上的輪廓也與淩凱酷似,憶眉看著看著,忽然落淚。
窗外的雨愈來愈大。雨點敲打窗戶,劈劈啪啪,似乎正在訴說一件往事,驚心動魄。
憶眉走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客廳裏如同洞穴一般黑暗。憶眉並不立即開燈。她感到有些窒息,像潛伏在深海的魚,承受著強大的水壓。她並不急於去找藥品。她忍耐著,強迫自己摒住呼吸,摒住呼吸。矛盾和煩惱都被這窒息壓抑,波峰和波谷都已重合,她的心態平和下來,像一條水平的超聲波。
風很大,雨點像子彈一樣擊落在玻璃窗上,厚實的亞麻布窗簾被掀開一角,路燈的光漏進來,憶眉的身影就反射在牆上,有些鬼祟。她挪動身體,想讓那影子消失,影子卻也隨著移動,影子的動作有些慌張。憶眉冷眼盯著影子看,影子就一動不動,只做冷笑的樣子。憶眉盯著冷笑的影子看了許久。
忽然外面傳來一聲雷鳴,仿佛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巴掌,憶眉猛的打了一個哆嗦。接著她嚶嚶的啜泣起來。
我做錯了嗎?是我做錯了嗎?
十年。心底的陰影從來不肯散去。
忽然她哆嗦起來,身體像被什麼東西鉗住。睡衣的一角,被一隻手緊緊抓住。
她發出一聲尖叫,身體迅速倒在沙發上。
“媽咪!媽咪!”
陽陽拉她的衣襟。
憶眉看見孩子,精神舒緩些,坐起身將陽陽抱在懷裏。
“媽咪你哭什麼呀?剛才?”
“媽咪沒有哭啊。陽陽做夢吧。”
陽陽就不再問。小手摟住憶眉的脖子。“媽咪睡覺吧,陽陽跟媽咪一起睡。”
陽陽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像淩凱小時候一樣。
憶眉將客廳的燈打開,影子倏然消失。她把陽陽抱進自己臥室。
後半夜的雨依然下個不停。陽陽熟睡後,憶眉走進書房,在電腦前坐下,看自己的股票帳戶,那些DM的股票,她不由眉頭緊鎖。
DM已是窮途末路,憶眉想起那些偽造的財務報表。
我將面臨失業,養老保險成為一堆廢紙。她清楚的看到這結局。
她不由拿起電話。她想念淩凱。
“憶眉這麼早,有事情嗎?”達拉斯已是早晨。淩凱剛剛起床。
“淩凱,我好想你。”憶眉忽然動情的說。
結婚這麼久,憶眉很少講這樣的話,即便在他們親熱的時候。淩凱一時不太適應,頓了一下,笑道:“你呀。都老夫老妻了。”
憶眉臉上有些熱。末了她說:“陽陽也說想爹地。盼你早些回西雅圖。”
淩凱沈默片刻。憶眉電話總是這一句話。
“讓我想想。等我編好媒體控制協議,就向總部申請回西雅圖。”
憶眉皺起眉頭。他還在做沒用的事情。眼下這經濟形勢,西電肯定會二次裁員,像朗訊一樣。
淩凱是個固執的人。
憶眉放下電話,有些無奈。
DM,DM的股票,在她的意識裏,開始變得重要起來。仿佛主力撤退,偏師佔據了至高點。
要設法保住自己的工作。
第二天憶眉沒去上班。她來到布魯克網路器材公司,走進老同學、副總裁鄭宏寬大豪華的辦公室。
鄭宏中等個子,福建人。傑出的成就第一是因為魄力,其次當然是才能。短短十年,布魯克自中型企業一躍成為網路業的後起之秀,鄭宏立下汗馬功勞。
“憶眉找我,肯定是重要的事情。”鄭宏習慣開門見山,即使是面對他心儀多年的女人。他的臉是窄窄的條形臉,一雙精明而極具震攝力的眼睛緊緊注視著憶眉。
“我需要一個職務。”憶眉莞爾一笑,見對方略顯吃驚,補充:“在貴公司。”
“為什麼?不會是因為我吧。”鄭宏也笑。
“你就直接說同不同意吧。”憶眉挑了挑眼角。
“憶眉做事總是有道理的。什麼時候來上班?”鄭宏拿過紙貼,在上面寫下一行數字,遞過去,你滿意嗎?
憶眉掃一眼,將紙貼輕輕推回去。
“憶眉,我不能做越格的事情,即使因為你。”
“你說話永遠都很直率。我也就直講,這個數字加百分之十,這是一個高級資料管理員的價值。”
“嗯。”
“另外再加一萬股布魯克的股票。”
“另外是為什麼?”
“因為我有一個本領,我能恢復被刪除的檔,而且是你需要的。”她把她報表拿出來:“這是DM去年的財務報表。你最近要跟DM簽的合約是一億美元吧,你看了這份報表就知道能不能簽。”
鄭巨集將報表從頭看到尾,背上直冒冷汗,“我的天!這文件真是你復原的?你真是奇才。這份財務報表果真屬實的話,DM公司總裁該從太空針塔上往下跳一百次!”
“這份報表千真萬確!”憶眉微笑,接著問鄭宏:“你大概還需要跟總裁商量。我等你消息。”
她站起身告辭,鄭宏急忙送她出來。海邊長大的鄭宏走路非常快,憶眉身體不好步子緩慢,鄭宏只好放慢腳步等她。一直送憶眉到停車場,憶眉開車門進去,倒在方向盤上,鄭宏急忙扶住她。
憶眉把頭埋在方向盤上,吃力的說:“我又犯病了!不能開車。”
“藥,你的藥呢?坐我的車,我送你回去!”
鄭宏送憶眉回家,才知道淩凱去了達拉斯。憶眉服藥後靠在沙發上休息,鄭宏心疼又生氣。
“憶眉身體差到這種地步,早該不做事情,在家裏休息的。淩凱幹嘛跑到外地去工作,西雅圖沒機會嗎?”
憶眉閉目不吭聲。
“快告訴我淩凱的電話!我叫他馬上回來。”鄭宏憤怒的在客廳裏走來走去。
“你們這也叫婚姻?淡水一樣,悶都能把人悶死!”
“鄭宏你說話小點兒聲。我體質弱,你那樣的生活方式我受不了。”
鄭宏立刻強忍著激動,壓低聲道:“人生苦短!憶眉應該享受生活的。你們倆這麼假模假樣過日子,好人都要憋出病!”
大海教給漁民的兒子鄭宏開拓奮進的精神,倒也並不吝嗇再多賦予他一點詩人的衝動,他沖到沙發前,一條腿半跪下來,抓住憶眉的手:“憶眉你都錯了半生了,沒理由再錯下去!我現在可是Available的!”
“你不是最近又要結婚嗎?問一下,是哪家有線電視?”
“Shit!那算什麼。”
“你再講這種話,我明天只有去人才市場了。”
“當年你要是嫁給我,我肯定不會讓你出來做事。”
“出來工作是我的本意,與嫁給誰無關。”
憶眉說話聲音不大,但是意思很堅決。
鄭宏極其懊惱,忍不住傷感道:“憶眉我等了你半生啊!”
十幾年,憶眉拒絕他不知多少次。
這次自然不例外。
鄭宏離去時,對送他到門外的憶眉道:“我會立刻給你發聘書。你準備給DM遞辭職信吧。”
說罷上車離去。
賓士越野車快速駛出憶眉的視野,她不由吐出一口長氣。
她將離開瀕臨倒閉的DM,她會在一片蕭條的大環境下加薪升職。
夜雨過後的天,陰沈沈的。憶眉推門準備回房,一道強光穿過雲層,直刺憶眉的雙眼,她立刻眩暈,腦子裏嗡嗡叫,像成群的螞蟻在遷徙。昨夜那條黑影,像爬蟲般出現在她門上,憶眉一把扶住院牆。
賓士越野車重新駛回,鄭宏從車上跳下來。
憶眉說快送我去醫院。
鄭宏大聲道:“唯一能救你的辦法是跟我在一起,我的活力給你一半,你就什麼都OK了!”
憶眉在鄭宏的攙扶下,定睛喘了口氣。“送我去醫院吧,講這些都太晚了!”(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