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瀟雨蘭:荊棘桂冠 (38)

第十章 殷紅的思念
秋瀟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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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積風雨 白霜凝分離

由於常常熬夜寫日記,在寂靜無邊的夜晚用筆向身陷囹圄的愛人傾訴,所以常常天快亮了才去睡覺,而且往往連衣服也沒有力氣脫。早晨聽見淘氣的小兔兔悉悉窣窣地咬關著的書房門,知道小生命在向我要吃的,強撐著起來給它們餵食,打開門,它們象做了壞事怕大人責怪的孩子似的趕緊逃離,看我沒有生氣,又趕緊過來圍繞在我的身邊,親吻我的腳。給小生命們喂完食,看看鐵爐子,熄了。唉,天氣真冷。重又上床睡,又疲倦又寒冷,簡直沒有力量支撐自己起床了。接著睡一會兒,又醒了。躺在床上看書,寧願餓著肚子,一直看到下午。書看完了,強迫自己起床。洗了臉。又給兔兔喂了食,給相思鳥兒喂了小蟲子。去巷口小吃攤買了一碗牛肉粉回家來吃,恢復了活力,可以做事了。於是發火生爐子,只要有火,就不會覺得屋裏太冷清。火燃起來後,淘米煮一大鍋飯,預備吃幾天,晚飯沒菜也沒關係,只要有辣椒、有醬油就行,反正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接著又看書,寫日記,一寫又到黎明。肚子又餓了,只好忍著,上床睡一會兒。
有天去監獄給翔送東西,望著陰森森的高牆、電網和緊閉的鐵門,我的心異常絞痛。腦中突然湧出一個瘋狂的念頭:冒險從緊靠監獄的預審處樓上爬到崗樓頂,望一眼監獄內院。當我快到預審處的頂層時,突然下來一個人,對面撞過,我們都愣了一下,同時說:“是你?”原來遇見了曾經在同一所大學讀書的同鄉,他是法律系的學生。我問他怎麼在這兒,他說他在市檢察院實習,到這兒辦案。他好奇地問我來這幹什麼?確實,老同學在這種地方相逢彼此都感到奇怪。我說我來看一個人,叫他陪我上崗樓頂。他責怪我膽子太大了,說這地方不是亂跑得的。我硬是把他拉到頂上,還好,上面沒士兵。他說有他在我不會挨駡,他跟看守所的人很熟,不過他勸我最好不要再獨自上來,碰到人就倒楣了。我們站在崗樓上向下看,距離很近,監獄內院看得清清楚楚,遺憾的是沒有放風,院子裏一個人影都沒有,只看得見一層又一層,一間又一間緊鎖著的陰森森的牢房。“親愛的翔,你在哪里呵?”我的心在默默哭喊,我的眼裏含著淚花。老鄉問我看誰?我說看丈夫。他說他已經猜到了,因為他在檢察院早已聽說過我這個大名頂頂的丈夫的案子,許多人悄悄在議論,只是不知道他被關在這兒。他叫我同他去預審處辦事。之後我又兩次叫他陪我上頂層,依然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得見緊鎖的牢房,監獄裏一種異樣的寂靜令人窒息。老鄉叫我不要亂跑了,免得挨駡,他很忙,要去公安局辦事,叫我五點鐘去市檢察院找他,談談黃翔一案。
五點鐘,我到市檢察院找到他,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他說去買點菜,好好招待我一下。買菜途中,他對我說,黃翔一案他仔細打聽了,在這件事上誰也幫不了忙,這是上面一手操縱的。我說,我曾經遇到在市檢察院工作的一位老同學,他告訴我,市檢察院在抓黃翔之前曾經召開擴大會議,檢察院認為罪名不能成立,不能下逮捕令,市公安局也不同意辦理此案。而公安廳認為按上峰旨意先把人抓起來再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鄉說,據市檢的人透露,情況確實是這樣。我說,怪不得公安廳以市局的名義抓人和辦案,可怎麼又由南明區檢察院來審理此案呢?他們如此違反司法程式和踐踏法律,簡單是無法無天!老鄉苦笑了一下:“中國的情況就這樣。”晚飯,我的這位久未見面的老鄉做了個火鍋招待我,在辦公室一起吃飯的還有兩個實習生。我好久沒吃上一頓好飯了,這頓飯吃得香極了。吃完飯,老鄉給我留下電話號碼,叫我哪個時候想上崗樓去看就打電話通知他,他陪我上去,一個人不要去,挨駡不好。閒聊了一會兒有關家鄉的話題,我就告辭了。(為了不連累這位好心的老鄉,後來我一次也沒去找過他。)
鄉情和鄉音,真讓一顆憂鬱的心感覺親切和溫暖。

天空下著雨,外面好冷呵。雨淋濕了我的頭髮,風,吹痛了我的臉龐。大街上,車水馬龍。商店裏,燈紅酒綠。生活多麼美好,到處響起人的歡聲笑語。可為什麼在這美好的世界上一些人要踐踏另一些人?究竟是誰給予他們的權利讓他們高高在上為所欲為?歡樂的人群啊,不要漠視那些為了爭取人的權利而受難的心靈,你們是人,他們同樣也是人啊——當你們興高彩烈、為幸福所陶醉的時候,想一想有的人在為你們的歡樂付出代價,獨自承受痛苦的煎熬,請不要對這種受難麻木不仁,請不要對這種受難熟視無睹,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樣正好迎合強權者的心理,他們最喜歡沈默、麻木、馴服和只知尋歡作樂的人民,這樣的人民是如羔羊一樣任憑宰割的。
我獨行於風雨中,穿行在大街上,覺得這個歡樂的世界仿佛離我很近,也仿佛離我很遠……

回來不久,黃翔的學生王剛和朋友莫剛一起來看我。臨走時朋友們叮囑我保重自己,說但願能早日聽到黃翔出來這一激動人心的消息。
是呵,熱愛黃翔的人都在盼望著他早日走出監獄的大門。
親愛的,什麼時候你才能獲得自由啊?

我是:盼歸,已把心揉碎。

火早就熄了,我冷得不得了,上床把被條緊裹成一個筒,仍然冷呀,腳象冰塊。

夜裏,我夢見了你,我親愛的丈夫。
接連幾日,我幾乎夜夜夢見你,夢見你走出重重監牢來到我的身邊,你帶來一片天堂之光,驅走了一切黑暗和淒涼,也許是上帝體恤人的相思之苦,讓苦難的人兒在夢境中相會。於是,我們帶著欣喜若狂的心情投進彼此的懷抱,在佈滿陽光的屋子裏緊緊擁抱和親吻,在潔淨如洗的合歡床上甜蜜地做愛,幸福的洪流席捲心底的憂傷,閃電般的顫慄點燃彼此的靈魂,我們象積雪在融化,象烈火在燃燒。愛情是那麼連綿不斷,深不可測,如火如荼。我們化為兩條魚,在水裏親密地嘻戲,變成兩隻鳥,在空中快樂地起舞。黑暗和災難早已無影無蹤,屬於人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光明,只有無邊無際的自由,只有無邊無際的愛和幸福……
然而,夢醒時,當我眼開眼睛,看到的仍然是茫茫黑夜和冷冰冰的世界。

寂靜中,仿佛聽得見淚珠從我臉龐滾落在枕頭上發出的聲音。

上帝啊,你為什麼那麼吝嗇,那麼快就將美好的夢境收回?你難道不明白我願意永遠墜入夢境的深淵,和親愛的人兒永不分離?
當然,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夢境不是現實,你是想讓我帶著美好的信念堅強地活下去,等待光明和自由的到來;等待幸福和歡樂的到來。

分離幾個月,咫尺天涯不得相見,偶然在南明區檢察院碰見正被“提審”的丈夫,心裏異常激動,然而,看見日思夜想的親人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又如萬箭穿心。我想著要為親愛的人做點什麼心裏才好受,最好能寫封信,向他傾訴我對他的深情,可外面的信又寄不進去,怎麼辦呢?我只好慢慢想辦法。
那天翔要我給他買頂帽子,他說頭髮剃光後夜裏睡覺頭冷。我說我給他織一頂毛線睡帽,翔說沒必要,叫我隨便買一頂就行了。
我早就想給翔買頂帽子。因為我聽說被關進看守所的囚犯是要剃光頭的,監獄裏沒法洗頭,怕生蝨子。翔被專制者當成囚犯剃光頭髮,我簡直覺得是對他人格的莫大侮辱。只是翔從未戴過帽子,我怕他不喜歡。忙完檢察院的事後,這兩天我老上街,想為翔選一頂既好看又實用的帽子,跑了好幾次,才買得一頂合心的鴨舌帽,戴在頭上既雅致,又有尊嚴感。同時,我還買了一指細毛線,準備為翔織頂睡帽,還給他買了一件色調很雅,質地很柔軟的棉布襯衣,我想像他貼身穿會很舒服。給翔買東西就是我的快樂,我寧可自己勒緊腰帶過日子。回到家,我把這些東西看來看去,摸來摸去,覺得十分高興。我又把前些日子為翔買的既厚又絨的拉毛圍巾拿出來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這些衣物的色調都是我精心為翔選的,我相信翔一定會喜歡的,只是他見我買這麼多東西一定又要憂心我的生活了。
拉毛圍巾色調淡雅,不經髒,我原想等翔出獄後再戴,現在,我決定把它和新買的衣帽一起送進去。我要在圍巾上繡幾句話,權當一封特殊的信送進去,因為我無法向獄中的愛人傳遞我的資訊,他在裏面為我操心死了,很多憂慮簡直毫無必要。我想盡一切努力讓他放心。

在這裏我要回憶一件事。
前兩天的一個晚上,我一個人坐在火爐旁靜心讀翔的自辯詞,我剛從黃傑手裏要回來。(翔在檢察院找機會塞給我,我帶回來就交給黃傑作辯護參考了,他拿去幾乎一個星期,直到給我,他都沒告訴我裏面夾有翔寫給我的信,這個死腦筋,真拿他沒辦法。)讀到中途,自辯詞斷了,進入我眼簾的是翔在獄中為《米斯特拉爾》一詩改的幾個句子。我一陣驚喜,趕快翻開這頁,出現在我眼前的是翔密密麻麻為我寫的信,這時,我心中湧起的是怎樣一種狂喜呵!我如饑似渴、專心致志地讀下去,讀下去,淚水湧出我的眼眶。從這些信的日期看來,是被獄方卡下而沒有寄出來的。多麼珍貴的獄中情書啊……

1987年10月29日:

玲:
親愛的妻呀,我不知能用什麼話來安慰你,我在這裏每一個瞬間都是很難挨的,妻,這是你難以想像的,當一個傾向于精神的詩人無端失去自由,這裏的生活、物質、居住條件、人……都會使人胸口堵塞、發瘋……使我唯一得以生存下去的就唯有想著你!我的心懸在半空,擔心你害怕、耽心你出事,不知道你日子怎麼過?隔著拉著電網的高牆,我只有在夢中見你,睜開眼睛,總吃力地把眼光探入院門,看進屋裏、想到你孤苦伶仃一個人,我心裏就麻木……木然。
愛妻,咬緊牙關忍受厄運吧,總有一天我們會見面,那時候,你還是你,我還是我,當我擁抱我的愛妻時,心裏升起的是患難夫妻純貞的感情,那時候,人生對我們會倍覺珍貴。愛妻,你等著我,我現在總是翻看你寫給我的幾個字、你送東西來時的條子,呼吸才通暢些。但你不要為我耽心,有了你,我會熬下去!嬌嬌妻!
……我現在身體腎又虧損了,再往下拖真拖個腎結核復發就支援不住了。這裏又沒有異煙井藥片、B-2藥片和慶大黴素針藥,你與傑弟可代我向他們提出取保外醫,我並沒有觸犯刑律,即使真犯法也要講人道主義,在這裏長此下去真會拖死。你們可從家屬的角度上提出來要求對我取保,萬一不行,就看他們最後怎麼處理?如果真被判,我會被他們開除工作籍而再也沒有一分錢了。現我的勞保工資他們答應可由家屬代領。即使你找到工作工資也不足以維持家口,廠裏還要扣房租水電、我還要用,只能湊合我的勞保工資一起才能讓家屬子女基本生活得下去。我有30多年工齡了,難道就這樣無辜被一筆勾銷?讓我怎麼活?我並沒有觸犯刑律,你可陳述理由,必要時。現在和將來,我都已喪失勞動力,沒有勞保讓我活活餓死不成?你這點工資也養活不了我和小孩。這你可對他們說。
我寫了一份辯護詞,作準備萬一開庭審判用。我並沒有觸犯158條刑法,也不屬於刑法第11條的故意犯罪,第12條的過失犯罪。我無罪!看最後到底怎麼處理。你們在十三大開完後再催他們儘快處理。辯護詞可供傑弟作辯護參考。……
愛妻,在這段時間,就苦了你了。每日請關照一下黃說的飯食和每日的作業,每週督促他換一次衣服,晚上洗腳,隔周洗澡。親愛的,為了我,辛苦你了。聽我最愛叫你的飽含幾種憐愛的那一聲……
你要放寬心,每日保證自己的正常飲食,不要把身體拖垮了。在厄運中,不要去接受任何人的憐憫,你一個人在家時不要讓人去,小心發生意外,特別是晚上你不要外出,社會上和我們這種僻巷不安全的事時有發生。在那一幫人中我真沒有見到道義高尚的人,不管是你認識的還是我認識的,非分之想多於真誠的關心。在牢裏,犯人還在出賣犯人。對人不要輕信,愛妻,夫不在你身邊,妻子啊,患難中望你謹慎、保重自己,等我們見面摟抱時,心中唯有純淨的甜蜜,妻呀妻,我的小妻妻呀!你聽見我在牢中叫你嗎?我的愛妻、小嬌妻……
你最初給的10元錢我已托他們送回。後15元收到。其他衣服均收到。以後你不用送什麼,每隔一周左右可送草紙一刀,每次一刀就夠了。皮衣拉鏈和按扣被撕掉了,不要白送。把米斯特拉爾、聶魯達詩與其他東西放在一起,平日注意書房鎖門。在這裏白白空耗我的時間,多麼可惜呀。黃說在《星星》上發表的詩寄來後給他收在一起存放。
最後一句話:我的老婆,我的嬌妻,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依靠你自己。你的牢中的丈夫吻你。等著同妻見面的幸福時刻到來的那天。
今天,29日下午,我的頭髮已被剃光了!剃了人犯的光頭……
你刻骨銘心地思念妻子的翔于監獄中

時間不詳:

玲:
日日夜夜,難以煎熬,你要注意愛護身體,保護自己!苦了你了,妻!黃說在冷漠中長大,在充滿不幸陰影的孤僻中逐漸結束自己的童年。親母情結是人類的自然天性。玲,請作為我的妻子代我引導和更多地給他生活和學習上的關心!諒解他!
黃說,現在家裏白天晚上只有阿姨一個人,你要代爸爸陪伴阿姨。放學後、特別是晚上不要亂跑,阿姨一個人很孤寂、無伴,黃說,爸爸現在牢裏,你要懂事,要聽話!
玲,妻,你不要再送東西,牢裏很擠、很亂、側著身子睡……
妻,你的幾個字,我隨時揣在身邊,夜裏我的眼光盡力穿過牢牆透過院門,看見你在室內孤苦伶仃,妻呀……我在夢中哭醒來……
玲嬌妻:我知道你現在度日如年,你要克制、堅持、忍耐,我們共同苦熬出來吧!!!妻子。待夫妻團圓之日補嘗甘美恩愛之情。
附辯護詞一份參考。

1987年12月13日:

玲妻:
白天這裏都在打撲克混日子,我一個人孤獨難處,每分每秒都在窒息中煎熬,現在別人都睡了,我在心裏和你說話。我明知我的信發不出去,但我還是要和你說。這些話其實早已同你說過,但是事情是突發的,你畢竟在心理上、精神上、生活上沒有足夠的準備。現在我坐在牢裏,僅管獄中種種情況你難以想像,你不知道當你在外面打發日子的時候,你的丈夫在牢中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是怎麼挨過的,即使如此,妻,我還是為你擔心。你囑咐和祝福我自個兒“保重”,妻柔情蜜意、情意濃烈,天生麗質,我能整個兒擁有這一切,妻能把這一切分毫無損地留給我是我的幸福,這是一個妻給予丈夫的最大財富!但是,妻呀玲妻,你可知道,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一個囚徒在生離死別之際,他最期望自己的愛妻的是什麼嗎?當他被投入了監獄,分離漫漫無期,其中隔著無數個日日夜夜,隔著無數的思念、痛苦、憂慮、誘惑和其他的奸人趁這個機會可能有的各種邪念,以及妻子是否能頂住,是否能經受情感的磨煉和種種考驗,他最希望聽到“妻”說出的是一句什麼話嗎:“丈夫,你放心吧,我等著你!”
這是最令我放心的一句話。
有了這句話就意味著,當一個殘酷時代真正的詩人面臨暴虐和迫害,他卻有一個氣質高貴的血管裏流著高貴血液的妻子!一個賢淑貞潔的妻子!一個與他共同分擔人生憂患的伴侶!有了這句話,我的腦子裏卻澄清了許多惡俗的幻影……社會生活中的災難總是短暫的,時間總會熬過去!但一念之差之間留下黑斑汙影卻終生難以消逝,永存記憶中!遺恨終生!我已經是第二次坐牢了(注:指和我認識以後,以前已坐過三次牢),我們之間是第二次分開了!我相信我的妻子不僅有情、同時有義、即在分離的時間中,承擔起一個妻子的道義!責任!丈夫想到這點,心中充滿了夫妻恩愛之情。妻,想想看,我和你已結婚多年,相親相愛、相依為命、相伴度日已經多少日子!今後既然還要在一起共同生活,日夜廝守的人生伴侶必須真實,真實地生活!不存絲毫虛假和偽善。我坐在牢裏,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一切我都無可奈何,我只能在心中祝禱已做我的妻的玲對自己罕見的天生麗質自珍!自愛!自重!我身邊儘是一些下九流,有誰氣質、才華、氣魄、人格、對人類良知的執著追求、對邪惡和不義的精神反叛夠格做一個時代真正的詩人?!夠格配上我的愛妻的天生質麗!難道我心中的嬌嬌竟會缺乏氣質上高貴的自愛和對這一類末流的輕蔑?!這只能由你自己自身作決和定奪。我什麼苦都能夠忍受,多長的時間也可以煎熬,如果我的嬌妻在痛苦臨頭的時刻經受住考驗,在內心裏對我說的是這麼一句話:“我等著你,你放心吧。”那麼我就感到我真正有個妻,象別人的妻子一樣在外面等著、守著自己的丈夫。如果我的妻根本不用去憂慮、去操心,她本身性情上就貞潔和賢淑,她自己想到自己是個“妻”,是一個她愛著的男人的人生伴侶,夫妻恩愛之情足以抵消一切鄙俗世界的誘惑,夫妻一場,風雨同舟,白頭偕老,那麼我的焦慮就會減輕一半,我的痛苦也會比別人減輕一半!我不希望社會災難把我叫作“妻”的人壓垮,不是社會壓垮自己,而是自毀于心靈的脆弱!等到咬著牙關熬出頭來,只好一切付之東流,被迫重建人生!我們的影集別人在抄家時見過,即使是公安、檢察人員,見了我的妻子的形象,也不由得產生豔羨和嫉恨!除了外面的小人在我的事情上作梗,也還有另外的人心存邪念。所以,妻子的天生麗質對我是福也是禍。有個姓李的檢察員以十分輕佻的口氣說:“聽說你的妻子年輕、漂亮,她守不守得住呀?!”並表示願意幫我親自送信到家中給你,狼子之心,昭然若揭!對你心存雜念,想趁此機會乘人之危的又豈止一人?一切都在於:妻是否潔身自愛?有情有義。?!我倆陽光下團聚有期,那時期,妻站我面前是不是對我無愧無悔?我在這裏盼著你,因為有盼頭,才沒有撞牆一死了之,或者血沖腦子無法自控而發瘋!或者在監內被人打死。我還能咬緊牙關活下去,因為我還盼望見到我的妻!難道我盼到頭來我心中的完玉竟被人染指而破?!難道我的命運如此悲苦,一重一重的迫害沒有打垮我,而由我的“妻”逼迫我飲恨而去?!一念之差,遺恨終生!何必?何苦?這些書信和文字都無濟於事,一切都在於能否經受住災難的考驗?!我穿著妻子手織的毛衣,就想起夜半歌聲“人兒伴著孤燈”、“誰伴你等待天明?”心裏交雜著一陣陣柔情蜜意和悲苦悽愴。我發現別人看著毛衣上繡著的幾個字,眼光裏充滿嫉羨,但我也羡慕別人,有的重刑囚徒他們的妻子就沒有不測,忠貞如一,恩愛不移,他們沒有我這麼多的憂心,也沒有感受到我這樣痛苦!所以一個女人在丈夫心目中太完美,也可能是他的災禍,如果他的妻子不同時具有“情”和“義”。這裏,許多囚徒能夠忍受漫漫的刑期,就是因為有個妻,如果任何一個妻子將一個備受煎遨的人的這點光亮掐滅,在囚徒心目中就是最殘忍、最歹毒、最負情的女人。我與妻的分離只是十分短暫的一瞬,在重刑犯們看來不算一回事,因為在他們看來只希望從死刑改為死緩,從死緩改為無期,從無期改為十五年就是天大的幸運了。有一個犯人的未婚妻子苦苦守他十年,這就是飽嘗人生災禍的人心中的“妻子”!真正憂患共處的人生伴侶!而不是那種被厄運和情感的苦悶摧毀的女人。堅忍!克制!期待!這是我對我的妻的願望。我們結婚已經這麼多年;共度了多少相親相愛,相依為命的日子!我坐在牢中,無時不想到我的妻子在為我而受苦。我說這麼多,千言萬語也只是一句話,我愛我的妻,我憂心她的罕見的麗質有一絲一毫的損害,我對我的嬌嬌的憂心出於我對嬌嬌的愛,我希望我的愛妻、嬌妻、美妻在心中叮嚀和祝禱我的唯一的語言就是:“你放心,我等著你!”我希望我出獄的那一天,在監獄外面門口等著的是你——黃翔的老婆!黃翔的妻!想到這我心中就顫動不已。時間總會過去的!總會熬到頭!妻!我在盼著,盼著見你!但我心中也時有淒苦的恐懼:一切早已毀於一旦!一切都已追悔莫及!命運真是這樣,難道一切太完美的東西總難免毀滅的厄運?難道我倆真有永久分離之命?但我心目中只有一個嬌嬌、一個愛愛、一個美美之妻,命運的提問只有由你來回答。玲,我的相伴良久的老婆,我的日夜廝守的妻!分離中我盼著摟著我的老婆,望著我的妻,連聲不斷地喊你:我的嬌嬌,我的老婆!我的妻呀我的妻!……我的問題是公安部下了一個文,凡搞學潮的首要分子要從嚴處理,但我沒有搞學潮,也扣不上變相學潮,僅管他們主觀上想掛上去。他們拖到現在,是否起訴還沒有定下來,只是因為定不了,但上頭又有這個意思,左右舉棋不定。公安移送檢察院案件應在一個月(最多延長半月)作出決定。現對我已是超期羈押!可依法據理力爭,中國根本沒有法制,權力大於法!我有什麼罪?!
夫字 獄中

當我讀完最後一封信時,我情不自禁對著空寂痛哭失聲,默默喊道:“丈夫,你放心吧,
我等著你!”這是你信中說你最希望聽到愛妻說的一句話啊,我的丈夫,我的親人!
我控制不住自己洶湧的感情,全身顫抖著,把信紙抱在懷裏,整個身子蜷成一團,把被淚水淋濕的臉伏在腿上,傷心不已地抽泣著,不斷地呼喚著你:翔,我的翔,我的親愛的翔,在這空寂的房間裏,我一個人就這麼蜷伏著,哭泣著,瘋也似地自言自語。很快,我控制住全身的顫抖,把信再重新認真讀一遍,然後把它們抽出來,後面接著又是自辯詞。我把抽出來的一疊信紙捏在手中,翻來複去地讀,翻來複去地咀嚼,就象一頭渴瘋了的野獸狂飲著甘露。我再沒精力看辯護詞了,我把這些信和原來的那些信夾在我的日記本裏,早早地上了床後,我又翻來複去地讀這些信,任憑淚水綿綿不斷地流著,淌著,我是在吞飲和品嘗一種巨大而又深遠的異常的幸福呵!
只是,親愛的,我感覺你被一種不必要的憂慮深深折磨著。我要讓你放心,我要讓你放一萬個心。你最心愛的人永遠屬於你,永遠愛你,永遠等待你,她已不再是那個曾經由於幼稚和輕信,對你的感情和品德產生懷疑,甚至想狠心地離你而去而又下不了決心的小女孩了,儘管她還是那麼純真,容易被委屈擊垮,但她現在自覺自願地承受苦難和痛苦的煎熬,並不僅僅是為了一個丈夫,一個男人,也是為了一種人類的良知和道義。我親愛的詩人,難道我們相知相伴、同甘共苦這麼長歲月,你還不清楚自己的愛妻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女人嗎?你為什麼要如此憂心忡忡?難道是因為我年輕美麗身邊有無數的追求者嗎?你這樣既折磨了自己又褻瀆了我。不過,我不怪你,我理解這種失去自由的囚徒心態,你關在獄中當然要胡思亂想,因為這個世界有太多的負心人,有太多的背信和棄義啊——我可憐的丈夫,我只是恨強權者殘忍地把一個真正的詩人變成囚徒,讓他在那種惡劣的環境裏遭受身心的折磨……我對你充滿無限的憐憫,儘管我倆還不是法定夫妻,然而,在我心裏你是我生生世世的丈夫,生生世世的情人,那源自靈魂深處和前世緣份的愛呀,海枯石爛,它也不會改變,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真理,你這粗心的男人啊你不懂!
象廣袤的大地承受洪水、冰雪、風暴和地震,我願意和你承受一切災難,為了一種生死相依的愛,為了一種偉大而又崇高的追求。
所以,我要在圍巾上繡字,我要讓它成為一封特殊的信,讓你讀到,讀到它,就象讀到妻子心上刻寫的永不磨滅的文字。
於是,買來衣帽的那天晚上,我用同時買回來的細毛線,在圍巾上開始繡字,直到第二天淩晨才繡完。
圍巾的一端我繡的是:

丈夫
你放心吧
我等著你
整個屬於你
——永遠
忠貞不渝、堅韌不拔

另一頭我繡的是:

銘心刻骨
思念你
你的少女妻——
秋瀟雨蘭
冰清玉潔 情深義長

我相信,獄中的翔讀到這封信,就能感知他妻子的一切,也就不會那麼為她憂慮而讓自己倍受折磨了。
這種折磨摧殘他的健康呵。
翔,親愛的翔,我們都要從災難中挺過來呀!
我把這些衣物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隻塑膠袋裏。象每一次給翔送東西一樣,我把要送的東西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希望自己的全部情義能通過這些東西流淌進獄中丈夫的身心裏。
第二天,我一早就去看守所送東西,同時還給翔送了幾元錢。我為自己巧妙地送進去一封非常特殊非常重要的信感覺萬分欣慰。

後來,當我細細品味黃翔寫於暗無天日的監牢中的情書時,越來越懂得和喜歡那兩行詩:

“青絲積風雨,白霜凝分離。”

— 待續

Cozy House Publisher 2003
www.cozygraphics.com
ISBN 1-932002-25-1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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