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隅之城．美國故事》第一部 歲月的泡沫(7)

第七章 美領館的初遇

憶眉第一次認識淩凱，是在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夏日，北京的美國使館門口象往常一樣擁擠，嘈雜。憶眉夾在長長的佇列裏等候進使館簽證。排在她前面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他手裏攥了個文件夾，一聲不吭。

站的時間長了，憶眉心裏不免有些緊張。雖然她拿的是全額獎學金，可簽證到底是靠運氣。

為了緩解壓力，她和前面那年齡相仿的男孩子講話。

“你是簽留學嗎？”

那男孩吃驚地轉過頭來，他一直全神貫注不知想什麼，沒有注意到後面站著一個面目清秀的女孩。他點點頭。

“你學什麼專業？準備去哪個學校？”

“電腦，A大。”

“這麼巧，我也去A大。不過我學生物。我聽說電腦很難得獎學金。”

“我沒有獎學金。”他低頭看看手裏的夾子。“我都拒簽兩次了。”

憶眉就不做聲，沒獎學金誰給你簽。又聽出他是南方口音。

進使館，檢查護照，憶眉偷望了一眼，他叫淩凱，比自己還小一歲，只有20歲。

使館裏面又要站隊。憶眉想想，就讓淩凱站前面。萬一自己有什麼讓簽證官看著不順眼的地方還能讓他給擋著。大廳裏面亂哄哄的，淩凱卻非常安靜，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憶眉忍不住道：“簽著就好了，一生都改變了。”她是北大高材生，雄心勃勃。

快到中午時，只有兩個視窗的簽證官在工作，一個鬍子，一個老黑。憶眉自言自語：“千萬別碰上鬍子。”

站了一上午，誰都看出鬍子不好說話老黑好說話。

輪到淩凱了，兩個視窗外同時空著，鬍子老黑齊向淩凱招手。

唉！憶眉歎氣，十分後悔自己多嘴。

淩凱回頭看她一眼，就朝鬍子的窗口走去，他的護照剛遞進去就被扔了出來。

憶眉很快簽好，匆匆跑出使館，躲開圍上來詢問的人群，四處張望。她手裏拿著黃條，卻不似想像中那般喜悅。那個男孩子走了，沒簽到。憶眉竭力回憶他走出使館的樣子。

第二天，淩凱又來排隊，仍然一聲不吭。北京人一看，就覺得這外地孩子又呆又傻。

憶眉也來了，悄悄躲在對面的小店裏。

淩凱的運氣十分差，這回還是鬍子，連續四天鬍子都認識他了。這次沒直接扔出來，翻翻他的資料，他託福考滿分。鬍子手一松，給他簽了，好人做到底，送他一句：“祝你成為一個優秀的電腦專家。”淩凱點頭：“我一定會的。”

走出使館，淩凱就看見昨天那女孩在門口守著。她不是簽上了嗎。大約是來取護照的吧。

憶眉緊張的望著他。周圍照例有些人上來詢問，簽了嗎。淩凱不愛講自己的事情，不理這些人。憶眉想都想到是什麼結果，跟著安慰他：“你把通訊位址留給我，我去了替你申請獎學金。”淩凱笑笑，打開文件夾，給她看一眼黃條，就跑進小店打電話去了。

憶眉不好意思在小店門口等他。他肯定會去搭公車的。憶眉就跑到秀水市場裏，淩凱從這裏穿過去搭公車，就可以問問他什麼時候啟程。她想和他一起走。

淩凱在秀水市場裏稍微轉了轉。由於不會還價，花差不多三倍價錢在小販手裏買了一條絲巾，那是他準備帶回家送給母親的。憶眉在不遠處悄悄看著，淩凱上當掏錢時的樣子非常認真和虔誠。

買完他匆匆走出去。

他站在街旁等公交車，已經是成年人的個頭，身型卻還像個少年。他穿普通的襯衫和長褲，手裏攥著檔夾跟套著膠袋的絲巾。眼前的長安街車水馬龍，身旁各色行人匆匆走過，後面時時傳來小販的叫賣聲。淩凱顯得安靜而孤獨，仿佛這周遭的紛紛擾擾都與他無關。許多年過去後，憶眉猶記得淩凱孤獨的背影，那背影從來不曾改變過。

憶眉沒有與淩凱同行。她想不著急，反正他們會有五年同窗時間。

她進A大學第二個學期，也轉入電腦專業，那時人人都講學電腦好找工作。憶眉和淩凱是電腦科學系最優秀的學生，第一名永遠在他倆中間產生，而憶眉得第一的比例要高些，憶眉是個很要強的女人。

做設計和程式，憶眉和淩凱也總是合作。外國同學說他們快要成為居裏夫婦，中國同學則戲稱他們是雙劍合璧。直到有一天，憶眉認識了李恂，終於知道淩凱心中的小龍女另有其人，可是憶眉的感情已經欲罷不能。

憶眉欲罷不能了許多年。

從她認識淩凱的第一天起，他把她的心就揉成了許多的結。她用了好多年去梳理那些結，像候鳥悉心梳理被風吹亂的羽毛。她一個一個的解開那些心思，某一日自己又結上一個最大的死結，為此她痛苦不堪。她終於想放棄，她把自己交給時間，歲月會讓那些糾纏的羽毛蛻去的。可淩凱卻忽然向她求婚，她答應的沒有任何猶疑。她多年的等待忽然間有了得到補償的希望，她對這種補償的渴望強烈的使她別無選擇。

婚後的憶眉，一直是懷著補償那些歲月的欲望，這欲望卻為她增添了新的煩亂。他們倆幾乎從未紅過臉；淩凱也從未遺忘過她的生日和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他們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淩凱雖然不多話，但絕不是一個枯燥的人；外人的眼裏他們倆和諧極了。憶眉的心裏卻更加憂傷。

憶眉付出的感情太多，淩凱是永遠看不見的。

也許自憶眉偷望長安街旁少年背影那一刻，她就對那沈默的心思癡迷恐懼。那感覺如同自己家裏有一扇門，那門經年累月從不開放，憶眉卻必須終日面對這扇門。那門裏與這門外究竟有何不同，這想法令她煩惱終日。

淩凱的心裏，就有這樣一扇門，永遠關閉著，從不對這世間的人開放，憶眉也是這世間的人，那扇門對她一樣關閉著。(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