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隅之城•美國故事》第一部 歲月的泡沫(1)

蔡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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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樣重逢

這是個晴朗的冬日。清晨的寒風從天空掠過,緩緩吹奏出一種藍灰色的調子;雲都是細絲細縷交錯著,薄絮般在空中浮起一層。太陽正從校園的東北角徐徐向上升著,周圍的雲層便籠罩在金色的煙霧中,織網一般迅速鋪散開。遠遠望去,學生公寓的樓群仿佛被陽光塗上一層釉色;樓下枯黃的草坪,也因潤上了溫暖的色調而生動了些許。

二樓的百頁窗被輕輕拉開,窗前站著個女孩。陽光落在她光潔緊繃的臉上,就留下些滑移閃爍的陰影。她推開窗,微探出頭,風吹在薄薄的睡衣和濕漉的長髮上,帶來些寒氣,令她陡然清醒了許多。對面的視窗懸著棵玩具聖誕樹,下周就是耶誕節了。她的眼光落在公寓樓旁未開的桃樹上,幾根光禿的枝條,向空中無力伸展著,在這冬日的早晨,姿態疲乏而單調。

她忽然感到一絲厭惡,眼光從樹枝上挪開。太陽終於爬上電腦大樓的樓頂,火球似的立著,她心底那種煩躁的感覺就也隨之而起,這不過是北美單調反復生活的又一個開始罷。她用力拉下窗子,緊接著刷的一聲,百頁簾也隨之落下。臥室裏頓時黯淡下來。

接著聽到敲門聲。

“陸佳,陸佳,你起床了嗎?”她的室友曉雯細聲細氣的喊著。

陸佳開門,曉雯在門口沖她笑:“電熨斗燒壞了,借你的用用好吧?”陸佳去找到電熨斗給她,沒好氣的說:“一大早的。昨天剛考完試,都不讓我睡個安生覺。”

“對不起。噢,謝啦。”曉雯笑眯眯接過熨斗,看眼陸佳濕濕的頭髮,不忘揭露一句:“你都洗澡了還睡什麼呀。”返身跑回自己的房間。

曉雯和陸佳都是D大電腦專業的研究生,下學期畢業。曉雯姐姐在附近的電訊公司工作,對妹妹疼愛又關照。姐夫振淮剛剛在自己工作的西北電訊替她找了個實習生位置,這樣曉雯下學期就要去大公司工作,她心情不錯。

陸佳看著曉雯進自己房間,就去廚房做早餐。

這公寓是三居室,大家公用廚房跟客廳。客廳陳設簡單。半新格子布沙發、柚木的西式餐桌椅、牆上掛著兩幅油畫,全是業主的財產。兩幅畫的基調都是海藍色,一幅是帆船,白帆高高擎起,摔碎的白浪泡沫般堆積在海面上,駛出的海濱像是西班牙某個港口;另一幅是棟小小木屋,靠水而居,悠悠閑閑,典型的北美鄉村風格。

陸佳掰開一瓣蒜,啪啪拍碎,混著乳酪塗在麵包片上,生蒜的味道有些嗆鼻,放入烤箱後,乳酪漸漸融化,香氣溢了出來。陸佳守著烤箱,目光正對著牆上的畫。這兩幅畫,也不知哪是結束哪是開始。人生就做這兩件事情吧,出航與歸來。她的家鄉也在海濱,美麗的青島。留學幾年,下學期將畢業,也許該回去一趟吧,假如能順利找到工作的話。昨天她已經把OPT的表格交了,就是意味著下決心在這北美找工作。經濟將會走下坡路,週刊這樣預測。她夜裏總是在擔心,明年的就業會成為問題嗎?結果沒睡好,天不亮就醒了。

曉雯跑出自己房間,穿著熨的服服貼貼的毛衣和格子裙。見陸佳在烤麵包,就去倒了兩杯牛奶。另一間臥室的門依然緊閉,曉雯問:“侯瑩是沒起床還是昨天沒回來?”

“沒起。淩晨才回來,動靜那個大!我睡覺本來就輕。”陸佳語氣很憤,晚上睡不好,白天火氣就自然大。曉雯連忙拉她在餐桌前坐下,吃新鮮烤出的蒜茸麵包,滿屋子噴噴香。陸佳個兒高,曉雯小小個子不像從哈爾濱來的。

侯瑩是這公寓裏另外一位室友。

陸佳喝口牛奶,“你說,西北電訊明年還會招人嗎?”

“不曉得。都說不看好明年經濟的,電訊業……難講。不過李陽最近拿到幾個聘書。”曉雯邊吃邊說,她也申請了OPT,卻不似陸佳那麼擔心。見陸佳悶頭吃,抓差:“我姐下周搬家,一起去幫忙吧。”

“行啊。”陸佳隨口應著,看眼沙發上的大膠袋,那裏面是一套博士服。她皺眉頭問:“李陽講好幾點來嗎?”

“沒講。不過你最好快點把你的睡衣換掉。”

李陽是她倆的同學,今年的新科博士,不過他已經在西北電訊工作兩年。李陽喜歡曉雯誰都知道,經常在她們公寓裏出沒。今天是D大2000年秋季結束畢業典禮的日子,李陽將代表全體畢業生致辭。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還未畢業,就已經得到幾家大公司的聘書,其中包括著名的微軟。李陽住校外,昨天就把袍褂事先放在這兒,一會兒要來換上,在畢業典禮前拍照留念。

陸佳拍掉手裏的麵包渣,回房換衣服,心裏不高興李陽把女生宿舍當換衣間。取出牛仔褲和運動衣穿上,發現運動衣太舊,就脫下來換了件白色毛衣。忽又想到曉雯身上的毛衣也是白色,質地卻比她的好,人家那是姐姐送的名牌。放下又挑了件黑色翻領,很襯她的白皮膚,可這樣與曉雯出去豈不成了黑白雙煞?她只好再拿起一件灰色V領的,立刻又扔回壁櫥,本來就比曉雯大兩歲,再穿成灰不溜丟的,不是明顯襯托人家青春可人?最後她取過牛仔上衣穿好不肯再換。她個頭超過一米七,這衣服充分體現身材上的優勢,令她稍感滿意。

李陽那傢伙戴博士帽會是什麼樣子?她想著,就扒著窗口朝外看。外面已經熱鬧起來。通往運動中心的雙行道被改成單行,只是車輛實在太多,路上依舊擁擠不堪,有警車在一旁護駕。她看見那輛熟悉的白色豐田,正朝學生公寓駛來。那是李陽的車。她的心快跳一兩下,接著習慣性的撇了撇嘴,拉下窗簾。

很快她聽到門鈴聲,知道是李陽來了,卻又不想馬上出去,就坐在電腦前上網。

曉雯連忙去開門,李陽興高采烈帶進一股寒風還有他的姐姐。

李陽手裏拿個攝影機,他姐姐李恂手裏拿個數字照像機。曉雯把他們手裏用來留住時光的東西接過放好。李恂就幫弟弟穿袍子。李陽個子高高,大男孩模樣。他姐李恂是醫學中心的小兒科大夫,來美國好多年了,跟曉雯姐姐很熟。

陸佳在房裏磨蹭一會兒,到底忍不住走了出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李陽的姐姐。李陽的姐姐三十幾歲,剪短髮,樣子十分秀麗,正在仔細擺弄李陽的帽子。曉雯笑盈盈在一旁幫忙。陸佳忽然覺得還是穿錯了衣服,自己站在美麗的李恂和清新的曉雯旁邊,活脫一西部牛仔。

李陽自己給自己扯衣服的後襟,不忘抽空看曉雯一兩眼,含情脈脈的。曉雯假裝沒看見,正要給李恂介紹陸佳,李恂主動微笑打招呼:“一定是陸佳吧!老聽李陽說起。”陸佳點點頭。李陽那袍子漆黑甑亮,端莊富貴,穿上後就蠻彆扭的,遠看有點像電影裏的法官律師;近了,一張弟弟臉,活活一舊時財主家的少爺。李恂忽然從口袋裏掏出兩個髮卡,要替弟弟把帽子跟頭發別在一起。李陽掙扎著不肯用女人的物件,他姐強行給他別上,說這夾子是她昨晚特意準備的,天氣預報說今天是大風天。

陸佳覺得別女生髮卡的李陽慘不忍睹,假裝在冰箱裏找點吃的,正要縮回自己屋裏去,被李陽喊住:“嗨!一起去拍照吧。”他姐姐笑眯眯也發出邀請,曉雯也說反正你沒什麼事,一起去嘛。陸佳因為沒穿對衣服,對拍照興趣不大,卻還是點點頭。

“侯瑩在嗎?叫她一起去吧。”李陽又問。

“她在屋裏睡覺。”陸佳一旁道。

“都幾點了嘛!”李陽嘟囔著去敲侯瑩的門。門開一小縫,侯瑩見是李陽,不感興趣,打哈欠:“李陽你找死呀,敲什麼敲!”眼角瞥見人家姐姐站在不遠處,態度稍微緩和些,“什麼事?”

李陽就不好意思再打擾她,“對不起。本來想喊你一同出去拍照的……你休息吧。對了,下週末我們家開派對,你和陸佳曉雯一起來吧。”

侯瑩對拍照沒興趣,派對還可以,就點頭關門。

四個人出門往學校走。

校園的路蠻寬敞的。路邊高的是雲杉,挺拔修長;矮的是灌木,修剪成環狀;再矮些是教學樓旁的花壇,裏面的菊花開出一簇簇不同的顏色,映在最高的教學樓的玻璃門上,又反射到水泥臺階下,像一排細細的柵欄,有些陰惻惻的,仿佛存心在擋人路;樓門口一片歡笑、恭喜和祝福的聲音,穿著整齊的紳士淑女簇擁著戴帽子的年輕人合影,那些攔在路上的陰影,被人們歡快的踩在腳下。

李恂在校園各處給弟弟拍照。有熟識的老師和同學走過,都跟李陽打招呼,合影留念。李恂見弟弟這般有人緣,滿臉喜滋滋。天空晴朗陽光燦爛,偶然刮起風時,畢業生們都用手捂著帽子,只李陽別了髮卡沒這份擔心,表情格外愉快。

到圖書館門口,李恂替三個同學合照。李陽站中間,陸佳曉雯各一邊。風很大從李恂背後吹過來,李恂的短髮全部吹到臉上,她伸出一隻手往後撩頭髮,身子慢慢往後退。鏡頭裏李陽開心的的笑著;曉雯臉上也蕩著甜甜的笑意;陸佳沒什麼表情,卻也是個漂亮的女孩。李恂大聲喊OK!正要按快門,三人身後的玻璃門被推開,走出一個人。李恂手裏的相機跌落在地上,她打了個趔且,慌忙將相機拾起。

李陽跑上前去,埋怨道:“姐你怎麼這樣不小心,有沒有摔壞?”後面那人喊他:“李陽!”他回頭驚喜地叫:“淩主管,怎麼是你?你來我們學校幹什麼?”又急忙介紹:“我姐姐,醫療中心的大夫。淩凱,我們部門的主管,從西雅圖總部來的。”

淩凱看他穿袍子,笑笑道:“週末沒事情,來查閱資料。你今天畢業典禮吧。”又看一眼他姐,不笑了。

曉雯過來朝淩凱鞠躬,她下學期也在淩凱的部門實習,淩凱是她未來領導。

李陽檢查相機,沒摔壞:“姐,你幫我跟我老闆照一張。”

李恂舉起相機,鏡頭裏倆人一般高。淩凱穿件灰色襯衫,高高瘦瘦挺精神,頭髮柔軟而服貼,額發略微有一點長,眼睛很亮笑起來很溫和。李陽照相永遠咧開嘴笑。李恂摁快門,感覺錄進膠片的是她整個的世界。她放下相機說:“好了。”

淩凱也在看李恂,她還像上學時一樣美麗,短髮看起來成熟一些,永遠穿樽領的衣服。

“李恂,是你嗎。”

“你好,淩凱。”

李陽看他姐跟淩凱面對面站著,忙問:“老闆,你怎麼認識我姐姐,看病認識的嗎?沒理由你去看小兒科嘛。”

“沒禮貌。淩凱和我是A大校友。”李恂喝斥弟弟。

“哇,這麼巧!”李陽聽了高興,拿過他姐手裏的相機遞給陸佳,拉了淩凱和他姐三人一塊兒站好要合影,李恂和淩凱也都不便說什麼,只隨了他去。陸佳不太會用李陽的相機,笨拙地調著焦距,李陽不停和淩凱講話,待會兒你也來觀禮吧,有我的致辭。淩凱點頭。李陽忽然想起,噢,我得去再要張觀禮卷,晚了就沒有了!他喊了聲陸佳等等再照!轉身朝設在圖書館內的畢業辦公室跑去。

李陽跑進圖書館的一霎那,陸佳卻已經摁了快門。她把相機交回李恂手中,鏡頭裏的兩個人,中間隔開一段距離。他們身後的天空透明清澈,如同一屏剛剛映完電影的銀幕。大風把雲全部吹散落了。李恂有些感慨,抬頭再望眼天空,似乎又剛綴上幾條雲絲,細細的,若隱若現,仿佛有只風箏早已跑遠,卻還留了些扯斷的線頭,在這空中飄拂著。

李恂心中忽然湧出“往事如浮雲”這樣的句子,歲月大抵就像今天的風一樣吧,沒有什麼不可以吹散的。然而鏡頭裏的淩凱卻依然是李恂記憶中坐在岸邊礁石上的樣子,李恂記得潮汐常常會漫過那些嶙峋各異的礁石,於是她想那些石頭是需要包含一種怎樣的內在,才有力量抗拒自然的侵蝕。(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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