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瀟雨蘭:荊棘桂冠 (25)

第七章 斯人獨憔悴
秋瀟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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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來,感覺頭昏腦脹。由於昨天淋了雨,噪子有些啞。
芒克起來後風趣地對我說:“球一早就趕去上課了,我也不知道她啥時候走的,醒來一看,球,沒了。”
我笑了起來。
不久,來了一位芒克約好的朋友,路透社記者麥傑斯,他是奉臺灣遠見出版社之命前來約芒克寫篇有“刺激性”的文章,遠見準備出芒克的一本詩集,芒克婉言推脫了這篇約稿。正談著話,大個子和沈岑來了。我只是聽說過畫家沈岑,還沒見過他。他給我的印象話不多,老是沈默著,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灰色的天空。麥傑斯談了一會兒就走了。
中午,我開出菜單讓芒克和大個子出去採購。我先洗鍋,切幹辣椒。沈岑有約會,不在這兒吃。球打電話說來不了。下午,詩人楊煉的妻子友友來玩,碰到要吃貴州火鍋,就留下來了,楊煉出差去了,她一人在家很寂寞。這頓火鍋光是配料就花了幾十元。大個子是第一次吃這樣的火鍋,直叫:“太棒了!太棒了!”高興得發狂,跟大孩子似的。友友也直叫好吃,說比他們在重慶花了四百元錢吃的火鍋還棒。
看到大家是如此歡樂,我心裏愈感覺悲涼,一想起親愛的丈夫在獄中受折磨,就如同萬箭穿心。
吃完晚飯,友友邀請我們去她家聽音樂。她家也在勁松,才搬來不久。昨晚又下了雪,地上是凍著的。楊煉的家很溫馨,如果他在,今晚的氣氛會更熱烈,相片上的他跟我八三年在遵義詩會上見到的沒有多大改變,只是頭髮更長了,臉上充滿自信的微笑。那次詩會北島、楊煉、顧城夫婦、王小妮、徐國靜等許多詩人都去了,芒克沒有被邀請,官方詩壇不宣傳他,他也不與官方合作。那次詩會以後,官方詩壇對“朦朧詩”大開綠燈。所以,北島、舒婷、楊煉、顧城等人的詩名直線上升。至今我還記得北島沈郁、冷峻的表情,楊煉熱情自信的笑臉,以及顧城軟綿綿的握手和那雙帶著童話色彩的大眼睛……
我們在友友家聽音樂,玩“撒子兒”的遊戲。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勉強湊合。他們看我悶悶不樂,竭力想讓我高興起來……
今天沒走成。沒有希望和好辦法,我心裏能不焦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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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想到我今天就要走了,而事情辦得一點也不好。心裏一直不安、難受。
我已經清楚,這次來北京不會有希望的。無權無勢的文人空有一副好心腸卻幫不了什麼忙;有權有勢的人,即使同情你的遭遇,也不願“引火焚身”。況且,黃翔的問題根源很深,也許不是大多數人的意志決定得了的。我深深理解這一切,不想再給別人找麻煩,再讓別人為難。
這天上午,我對離開北京前自己還要做些什麼一直拿不定主意。我不想再去找人,知道找也無用。在這個政治高壓的國度,大多數人都想明哲保身,沒有多少人會為了伸張正義而失去自己的利益,而多少有點良知的文人,哪一個不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罷!別人也有別人的難處,強求於人總不好。然而,我又不甘心就這麼走了,我仍想試試。
我對芒克和大個子說要出去走走,他們叫我小心,不要在外面瞎逛。

雪停了,刮起風來。北風冷得刺骨,風力很大。我裹著大衣,戴著口罩,仍被風吹得臉好疼好疼,站都站不穩。我感覺自己是如此柔弱,多麼需要支柱呵。
我搖搖擺擺地在寒風中徘徊,猶豫不決,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不願去看別人的臉色,不願當面聽到令我失望的回答。北風呀,怎麼這麼冷,這麼刺骨。我的心好淒涼。
北京的文人們都在通過各種方式營建自己的安樂窩,都在想方設法擴大自己的影響,他們活得多麼輕鬆,多麼羅曼蒂克,多麼志滿意得,誰真心體會一個身陷囹圄的詩人所忍受的沉重痛苦?
親愛的黃翔,為什麼你的命運如此悲苦?為什麼你的災難如此深重啊?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最後,我決定還是去打幾個電話,劉再複家的,牛漢家的,徐國靜的,也是天不助我,幾個電話都打不通。不過,我又暗自思量,電話打通了又怎麼樣呢?劉再複先生讀了黃翔的作品後,不是曾經激動地對他說要盡一切力量幫助他,爭取讓他的作品發表和出版,結果又怎麼樣呢?牛漢先生不是曾慷慨許諾要在《中國》上推出黃翔的作品,叫他們“槍也打不下,炮也轟不下”,結果又怎麼樣呢?徐國靜女士不是曾抱著黃翔作品的列印稿在團中央大樓到處“轟炸”,並為改善他的處境暗暗奔走,結果又怎麼樣呢?唉——這一切都被政治的烏雲沖得煙消雲散。打不通電話,我死了這份心,決定不再找人,下午就走。在路上,有兩個穿軍大衣的員警朝我走來,審視了我一下,邊說話邊走過去,腰上別著步話機。我提醒自己不要再在外面逛。
於是我又冒著寒風趕回芒克家。

晚上芒克有約會,義大利使館文化參贊邀請他去參加一個晚會。大個子要去公司辦事。我告訴他們我要走,叫他們不要送。他們囑咐我路上一定要小心謹慎,叫我回去後把那邊的情況告訴他們。芒克對我說,黃翔的案子如果開庭的話,只要我打電話給他,他會請新聞界的人來旁聽,如果我生活困難,一定告訴他,假如黃翔出來了,他和大個子過年來貴陽玩。我知道芒克是個熱心腸的人,但在他出國之前,我不想再給他找麻煩,讓他因插手黃翔的事而受連累,出不了國。儘管他沒有牢獄之災,但以前一直被埋沒,好不容易有出國和揚名的機會,作為朋友,為什麼要連累他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呢?我心想。(所以,在他出國之前,我一直沒有為黃翔的事再去打擾他。)
下午,我向他們道別後直奔火車站。我把行李取出來就去排隊買票,誰知快到我買時,今晚的票沒了,我只好買了明晚的票。買好票,已天黑盡。我把包又存放在原處。
天寒地凍,又是黑夜,我不敢到處亂跑,但又不知道該向何處去。
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回芒克家去住。我估計大個子可能回來了。車很擠,我拼命擠上去,到了勁松。果然大個子已回,正在做晚飯。我放大衣時,看見桌上芒克留的條子和錢,讓大個子買掛麵。我這才知道他沒錢了。進廚房一看,小夥子正在炒中午剩下來的一小點飯,貓都不夠吃。況且我還沒吃東西,餓得心慌,於是我對他說,叫他別弄了。我請他吃涮羊肉。小夥子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他的錢用完了。真是個東北傻大個。我們仍去樓下那家清真飯館吃。回來,大個子又教我玩牌。
在我們玩牌的時候,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是《開拓》雜誌的編輯林莽,來向芒克要稿,說要給他發一大組詩,還要作重點介紹,專評。這使我想起芒克說的,他剛過三十六歲生日,運氣就好起來,到處都向他要稿,到處都要給他出書。我衷心地替芒克高興;祝願他擺脫逆境。我想,不管社會怎樣不公正,時間總是公正的。一種有價值的東西,只要它經受得住時間的檢驗,它遲早會衝破湮滅它的泥土,見到頭頂上廣闊的天空。我始終相信,即使黃翔的一生被專制政體人為地、殘暴地湮滅,他嘔心瀝血奉獻給人類的精神產品,遲早會得到世界的承認,並認識到它們的寶貴價值。
在這樣令人愁悶不堪的夜晚,我儘量用幾張紙牌使心平靜下來。大個子很想知道我和黃翔的經歷,我講了一些給他聽。他聽完後又用老祖父般的聲調說:“可憐的孩子,多麼忠誠!”停了一會兒,又傻乎乎地說:“我怎麼就找不到這樣的好媳婦兒?”憨憨的樣子惹人想笑。我告訴他,他身上有種北方人的好品質,忠厚、樸直,給人安全感,不讓人感覺害怕。他說謝謝我誇獎他,叫我用不著害怕人,沒有誰會欺負我,接著他又責備我不相信有好人,總覺得男人都是壞蛋。我笑了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我丈夫被捕以後,我孤苦伶仃一個人生活,變得有點神經質,對男人戒備心很重。我接連打了幾個呵欠。大個子見我臉有倦色,一付疲憊不堪的模樣,叫我早點休息,好好睡一覺,明天好趕路,並關心地問我明天的票有沒有座位,說真不知道我怎麼熬過這漫漫長途,擔心我路上生病。他的關懷令我十分感動。
大個子坐在客廳看書,說要等芒克回來,我提前睡了。

儘管我是那麼疲倦,然而一躺下,對遠方親人的思念卻湧上心頭。親愛的翔寶,你睡了嗎?你冷不冷?你在思念我嗎?……你知道我離你很遠嗎?……我好想你……好……想……你……
“咦?外婆,您從哪里來?您老人家原來還在人世?您前些日子到哪兒去了?孫女兒想您想得要命。我為您流了好多眼淚您知道嗎?知道?那您為什麼不來看我呢?外婆,我好孤獨,好淒涼,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您千萬不要再離開孫女兒。不行?為什麼?您還在生我的氣嗎?您還要去看外公?看了外公還來嗎?不來了?為什麼?外婆,您千萬不要走,我捨不得您,我一定做您最乖的孫女兒。外婆——外婆——嗯……嗯嗯……嗯……誰蒙住了我的眼?討厭!快放開手!……翔!真的是你!我正愁找不出辦法救你出來,你怎麼突然就回來了?他們找不出理由判你所以就放你回來了是不是?是?天哪!我太高興了!快抱住我,我興奮得快暈倒了。……抱緊點!傻瓜,別太緊嘛,人家氣都快出不來了。我好想你,你知道嗎?你也想我?我知道。……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再不分開了……我們去看外婆吧?她老人家還在人世,剛才她來看我,馬上又走了,我好傷心。翔,我想你也知道我想外婆。以前我以為她老人家去世了,你知道我傷心極了,這次我無論如何不讓她離開我們大家了……她走了,連外公都傷心得老了好多……翔,再抱我一會兒,我們就走吧,去看外婆去……”

— 待續

Cozy House Publisher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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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1-932002-25-1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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