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瀟雨蘭: 荊棘桂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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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故鄉，念故鄉，故鄉真可愛，

天甚清，風甚涼，鄉愁陣陣來。

故鄉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

在他鄉一孤客，寂寞又淒涼。

我願意回故鄉，重返舊家園，

眾親友聚一堂，同享從前樂……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首歌，每當我輕輕哼起它時，心中就會湧起一陣陣的鄉愁，仿佛聽見故鄉的親人們在遙遠的雲遮霧隱的地方，在藏青色的天空下面向我親切地發出召喚，召喚我回到他們的身邊。這種召喚是那麼富於磁力，那麼具有韌性，如同平靜的河面下湍急的水流，它繞著你堅如磐石的一顆心盤旋，撫摸你，衝擊你，使你的心開始鬆動，開始顫抖，頃刻孤獨就能將你擊倒，你會不顧一切地向召喚你的親人奔去，永遠放棄流浪和漂泊的念頭。有時，你之所以能挺得住，能仍然硬著心腸不放棄那個固執的該死的念頭，那是因為你在用一種意志力克制自己，儘管你已經淚流滿面，雙眼模糊，兩腿疲憊不堪，你也得強迫自己排除那種誘惑，不為什麼，只為那個你苦苦追尋的夢想……

　　　　　　　　　　　　　　2

北行歸來，已有半月了。我是十一月十八日離開鄭州，十一月三十日回到貴陽的。在鄭州家裏呆了四天，短短四天，這是我離家出走三年後第一次回家，在家中呆的僅有的日子。不知道以後我是否還能回去，不知道呵!想起不可知的命運，我的心感到無比慘然。

十八日那天下午，我懷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心情，登上了北行的列車。我的行李只有一個帆布小包，包中僅有一件學生時代穿的棉大衣。我常常走神，昨夜的夢境不時在腦海中閃現，睡夢中親愛的人兒被無罪釋放，我一見到他，頓時激動得昏了過去。我被囚禁的愛人呵，我對你思之如狂，心永無安寧之日。可這一切，能向誰傾訴呢?我心靈深處隱藏著一個秘密，我不敢正視母親憂鬱的目光，這種眼神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重。我的內心在翻江倒海，可我的表面卻必須裝得若無其事，平靜萬分，我不願再給親愛的母親增加痛苦，我希望親人們化干戈為玉帛，然而我的這個願望永遠實現不了。車上兩天，我儘量想使媽媽和外公高興起來，唉，只要不觸及到“病根”，親人們還愉快，可是，只要一觸及到那個最敏感的話題，氣氛馬上就會冰涼下去。可憐的外公還在為病逝不久的外婆憂傷，我真不願意讓他老人家再為我操心，但我又不能服從他們的意志，讓親人們徹底拋開壓在他們心上的那個包袱，怎麼辦啊?親愛的外婆，現在您老人家在哪一片時空中呀?我是那麼愛您，那麼依戀您，而您又是那麼愛我這個孫女兒，可命運為什麼不讓我在您離開人世的時刻為您送終?您生病的時候我守候您那麼久，可為什麼在您最希望見到孫女兒的時候我不在您身邊啊?如果您不是那麼愛我，那麼思念我，您就不會在您離開人世的時候托夢給我，說您永遠永遠的走了，我再也見不到您了，如果我不是那麼愛您，我就不會從夢中大哭而醒，淚水浸濕了枕巾，當我拖著病體買了許多您愛吃的東西趕去看您時，您已經在一盒黑黑的棺材中永遠睡去，我驚得扔下東西就撫棺痛哭，可是您再也聽不見孫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親愛的外婆啊，您的靈魂在哪一片時空，為什麼不等到孫女兒來看您啊?您是那麼善良、那麼寬厚、那麼慈祥，只要我一想到您最疼愛的孫女兒沒能為您送終，我的心就悔恨，就痛苦萬分。我真想灑盡畢生的淚水，把您哭醒，只為了您能再看我一眼，我的外祖母。親人呀，我愛你們，為什麼生活要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留下那麼多怨恨，那麼多悲傷，留下那麼多無法消除的隔閡?

外婆離開人世了，外公顯得更加蒼老，我把對外婆的那份愛轉移到他老人家身上，可我們之間總有某種距離感，這更加深了我對親愛的外婆的思念。媽媽常常沈默不語，心事重重，每次她感到勸不轉我時，臉色就暗淡下去。母親憂鬱的表情和生氣的眼神使我想起她八月初寫給我的信：

“張玲：

……外婆臨死都沒見著你，可想而知，外婆離開人世時多想見見我們這一家人，特別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現在的路是越走越窄越走越死，外婆在九泉之下，想到看到你目前所處的這種狀況，也不會瞑目。你知道外婆為什麼會托夢給你嗎?就是她老人家對你目前的這種境遇一直放心不下之故。你若能很好考慮一下自己的前途，識破別人的詭計，跳出甜言蜜語的圈套，擺脫目前的困境，你外婆即使在九泉之下也就會瞑目放心了，而你自己也就會覺得在思想感情上對外婆永不欠債了。

生老病死自然規律，哭又何益，焚香燒紙寄託哀思又怎能償還外婆感情希望之債，趁年齡還有掙扎拼搏餘地，望你要為今後前途出路著想。捨生忘死為他人賣命應看到對自己是否值得是否有益?時機易失，年齡有限，青春已過，自必釀成終身遺恨，外婆為你九泉之下難以瞑目，父母為你愁腸百結，心痛欲碎，欲於救援鞭長莫及。你自己長個腦袋遇事應有自己的主見，望你及早醒悟。若再繼續鬼混兩年，應看到前途出路一切均已晚了。慎思!慎思!立即覺醒為時未晚……

……外婆上山那天晚上我買了兩刀錢紙，你爸爸寫了一首祭詩，晚上12點半在十字路口燒了，當時紙灰升得很高……”

啊生活，你為什麼老是給人出解答不了的難題?一個難題還沒有解決，另一個難題又出現了?啊親愛的外婆，你老人家在九泉之下知道孫女兒現今的處境真會難以瞑目嗎?啊親愛的媽媽，不孝的女兒怎能讓你已經無比脆弱的心再遭受打擊?我使愛我的親人忍受痛苦和折磨，難道我真的是一個罪人?一個不可饒恕的罪人?我內疚、我痛苦、我愁腸百結。我的親人們呀，請原諒我吧，請理解我吧，我並不是僅僅自私地為了追求世俗的幸福而給你們帶來痛苦，我是在為了一種獨力的精神和愛受難啊——我所愛的人是大地之子，也是我們民族的一個優秀兒子，他自覺承擔了自己時代無奈的一個悲劇角色，他在受難，為追求生命自由受難，為一種偉大的精神創造受難，我怎能拋棄他?我只能與苦難同在呀!親人們啊，原諒我，我無法放棄自己的信仰。媽媽，你希望我自強，你是對的，可我不能為了眼前的利益而放棄自己的追求，拋棄自己的所愛，我在內心深處乞求你的寬恕和諒解。我知道，我們的矛盾無法調和，彼此都不會妥協，我只能默默地啜飲心靈的傷痛。

列車飛馳著，離闊別已久的家越來越近了。我懷著一種苦澀而又興奮的心情，想像著到達鄭州後的情景。

我仿佛聽到，遠方有一種傷感的聲音在召喚著我。

–待續

Cozy House Publisher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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