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11日
何當共剪西窗燭?
親愛的，又收到你11月4日寫於獄中的信，但你信中講的10月29日和11月2日寫給我的信沒有收到，肯定被卡下了。
我像一個在沙漠中跋涉很久的人見到了水流，讀你的信就如同狂飲清泉。
“玲妻，你應以先輩女性鎮定自若姿態面對和處理一切可能遇到的麻煩，經受生活的磨煉，獨立處理好一應問題。”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愛妻啊!”
“妻呀妻，現在家中這麼艱難，你稍作積蓄，安頓好家中生活，求求你，為了我愛憐一下你自己吧。從條上見你買有毛皮鞋，不必要如此。我的腎結核復發，小便不好，腰和小便均痛。這裏沒有我所需要的針藥，我提出取保外醫養病，由家屬作出擔保，他們答復要問題處理以後。”
“現在，特別是十三大以後，我們國家的法制越來越完善，全社會法律知識水平普遍提高!是法治，不是人治。如何依法辦事，就看你如何準確掌握和運用?我心中坦然……小黃說，爸爸要回來的……”
讀完這封信，我淚流滿面地望著灰沉沉的天空，心裏在大聲地發問：啊中國，你究竟是法治還是人治?!啊蒼天，我的親人何時才能回來與我共剪西窗燭呀——
可是，天地回答我的是永恆的沈默。只有黑壓壓的烏雲滾動著輾過我頭頂的天空……
你讀得懂這篇情書嗎?
親愛的翔，想你時，白天、黑夜反復讀你獄中寫給我的信，翻來複去看你的像片，我對你思之如狂呵。
丈夫，過去在一起時，我老愛叫你喊我“妻”、“愛妻”，你似乎不太理解我的心理。現在，親愛的丈夫，你該深深地體會到這深切的含義了吧?你現在該知道，被自己心愛的丈夫喚做“愛妻”，這是一種多麼巨大的幸福呀。
深情地喚一聲“丈夫”，深情地喚一聲“愛妻”，這會給相愛的人帶來多麼巨大的幸福感。
現在，親愛的翔，聽見你信中傳來對玲妻的聲聲呼喚，我感受到了你心中對我的深深思念，這一切給我帶來了一種怎樣的苦澀的甜蜜呀。丈夫，所以我在送給你的衣物上繡上哪怕一個“妻”字，正是讓你感覺到你的愛妻也在深深地思念你呵。
我把對你的愛一針一線地織進毛衣中去，我把毛衣織得厚厚的，為了厚，我織得緊，好難織。我還織得肥，想讓你既可當毛衣穿，又可作罩衣穿。織好後，我要在上面繡幾個字。
這是我織出的第一件毛衣，是獻給獄中丈夫的，針針含著深情。翔，當你穿在身上時，不知能否感受到你的愛妻的一片深情。
這是我熬更守夜織出來的，有時我織到半夜三更才睡。我迫切地想儘快織好，讓你早點穿上。
我還要存錢為你買一件好的、厚的毛衣。
現在，只要你穿得好，穿得暖和，還有黃說也穿得像樣，我的心就舒暢了。我不穿不吃都行。
翔，我太愛你，太想你了。
我真想見到你，真想天天都有東西可送給你。可你不要我送。沒有東西送，我沒法讓你知道我來看過你呀。
我想你，想你，但又不能給你寫信，向你傾訴我內心的深情。
所以，當我在街上偶然見到這藍色的粗毛線時，我馬上想到要用它為你寫一封特殊的信，這粗毛線的顏色多麼高雅，織成寬鬆的一件毛衣穿起來一定非常舒服和暖和，我立即趕回家中取出生活費，毫不猶豫地為你買了這美麗的毛線。
等我把毛衣織好後送進監獄，就能把我對你的全部愛、全部思念送到你身邊，貼著你的身體和貼著你的心。
這幾夜老夢見你，夢見你和我在一起萬般恩愛的情景，多麼熱烈、多麼深情、多麼幸福和多麼令人顫慄不已呀!親愛的丈夫，我真希望自己不再醒來，就這樣永遠沉入夢境。
然而，夢終歸是夢，醒來後面對的是無比的孤獨和辛酸。
親愛的人，你夢見過我嗎?你夢見過你的愛妻嗎?
昨天，我把織好的毛衣和圍脖送進獄中，還給你送了五元錢。這件毛衣好厚，我穿在身上都感覺沉甸甸的。任何人見了這件毛衣均羡慕不已，又厚又好看。翔，你知道我從未織過毛衣，這第一件織出來居然十分令人滿意，連黃傑這麼愛挑剔的人見了也很吃驚。連連誇我聰明。你說是嗎?翔?我一個人呆在屋裏，既沒請教誰，又沒經驗，一切全憑自己的直覺做。你要是知道了，也會誇你的小妻子聰明的。黃傑很是羡慕，說要是他的妻子像這樣關心他，他會高興得死過去。如果有多餘的錢，我也想為黃傑織一件這樣的，他也夠可憐的，可惜沒有。你這件毛衣，我都是不顧一切花錢為你買的毛線，我知道你又會責怪我。親愛的，這是你的愛妻為你熬更守夜寫的一封特殊的信，它藏著我奉獻給你的一片深情，它將把妻子的愛和溫暖帶給獄中的丈夫。
親愛的，我想像著你穿上這件毛衣有多暖和、多幸福和多驕傲!
我在毛衣上又繡了幾個字：
“保重
雨蘭愛妻手織
八七、十一”
因為你知道我不會織毛衣，所以我要讓你知道它是你的愛妻親手為你織的，讓你增添幸福感。
親愛的丈夫，親愛的詩人，你的愛人多次叫你“保重”，你應該明白她的一片苦心呵。你千萬不能垮，你要保存你的生命力為人類為世界創造精神財富呀!你的妻子需要你，人類也需要你，儘管專制者不需要你，希望你垮掉甚至徹底毀滅，他們時刻想置你於死地，可是，你要為熱愛你的人好好活下去!堅強地活下去!
還有，親愛的，你明白我署名“雨蘭”的含義嗎?我想你肯定會懂的。以往我給你送東西時署名都是“玲妻”，這次我用的是你為我取的名字“雨蘭”，我要讓身陷囹圄的詩人明白，你心愛的姑娘像雨中的蘭花一樣高潔，流真蓄幽，一片憂鬱、一片芬芳、一片深情只為高潔之士綻放。就像你取的“雨蘭”這一名字僅屬於我，我的一切也僅僅屬於你，屬於我心愛的丈夫，屬於我心愛的詩人。
親愛的，從你入獄的那刻起，我就要求自己從此以後自甘寂寞，深居簡出，杜絕社交往來，我決心做你的好妻子、好愛人、好女人。我不覺得這一切是在受苦，我願意這樣做。除你之外的一切凡塵上的歡樂，似乎已與我無關，我的心中只有你。我為你憂慮，為你痛苦，為你掙扎，為你忍受一切。
詩人呵，只要一想起我是你的愛人，你的妻子，你的女人，你的伴侶，你的戰友，我就命令自己決不能在災難中退縮和倒下；只要一想起你悲慘的一生和你不朽的精神創造，我一切均能為你忍受。啊，親愛的人，我是如此地愛你和心痛你呵——
你信中說，你的舊病復發，裏面沒有你需要的藥，我買了為你送去。可是我擔心他們亂給你吃藥，這樣會害你的。親愛的，你要萬分小心才是。
昨天把為你織的毛衣送走後，我又有一種空虛感。當我為你織毛衣時，我感到是那麼充實，似乎你就在我的身邊；把毛衣送走了，似乎你也離我遠去。我真希望不停地為你做著事，這樣我的心要好受點。
我把家裏的髒衣服全收來洗了。
完了以後。還是填不了我內心的空白。
我只有為你寫日記，不停地向你傾訴，這樣你又離我很近了。
親愛的，你知道嗎?你感覺得到嗎?那件毛衣上佈滿了我的多少吻呀。在送走之前，我把毛衣親了又親，似乎它成了一件有生命的靈體，可以保佑我獄中的愛人度過寒冷的冬天。
丈夫，你喜歡這件毛衣嗎?你能感受到其中浸透的深情厚愛嗎?
看著它，你就當看見你的愛妻吧
這是我精心為你寫的一篇情書啊，我獄中的親人，你讀得懂深藏其中的千言萬語嗎?
1987年11月12日。夜
我要為你闖出一條生存之路
昨天剛放下筆，你們單位的一位元老工人來敲門，站在門口與我講了幾句話，他說廠裏在搞工資“普調”，叫你不要忙著辦病退。他還不知道你被捕，我告訴他你出遠門了。他的兒子知道你被捕了，有天晚上跑來看我，我嚇唬他，說他們已對我這兒實行住宅監視，叫他以後不要來了。我真不願意這些男人來看我。
翔，不用說這次工資“普調”沒你的份。就是你三十多年的工齡也將被他們一筆勾銷。你這童工出身的人，給國家賣了幾十年的命，一次又一次迫害使得你的工資低得可憐。加上你體弱多病，只能拿很少的一點勞保工資養家糊口，也僅僅才四十二元錢。現在，就連這微乎其微的一點活命錢也將被剝奪!一個偉大詩人和智者，連當工人的資格也沒有，只能當個“編外工人”，現在，連當“編外工人”的權利也將被徹底剝奪。世界還不知道，那些已經震驚中外的偉大詩篇和文章呀，是一個蒼白又病弱的工人在拉著沉重如山的板車之餘寫下的。
過去，他們儘管沒有公開剝奪你的政治權利，也等於是內定對你剝奪政治權利終生，因為你連人身保障也沒有，更不用說其他一切政治權利了。這次，你僅存的一點人權也將被他們徹底剝奪，真是悲慘得不能再悲慘!人已經被逼到絕路上了，只有拼著命去謀生!去為生存掙扎!
我真想去做生意，只有這樣，掙的錢才比做工多，才能維持一家三口的溫飽，即使他們把你剝奪得乾乾淨淨，我們也不至於為生存憂慮!然而，這談何容易呀，我一點做生意的頭腦都沒有。我真想學。唉，這世道，人要生存，真難呵，尤其是缺乏生存能力的人。我真不明白，是我們自己無生存能力，還是社會太殘酷?為什麼創造出不朽的精神財富的人，連自己的溫飽都顧不到?
翔，為了你我一定要闖出一條生存之路，我不忍心讓你在生存問題上傷腦筋。花費太多的精力，你失去的時間太多太多，決不能讓你為生存掙扎而荒廢創作，那將是徹底的悲劇。可我現在是這麼無能，一點辦法都想不出，唉，真是慚愧極了。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然而，想什麼辦法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翔，你還記得我倆去水城時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兩位農村小夥子嗎?就是那兩個燒焦炭的鄉下人。我突然萌生一個念頭，想與他們聯繫看能不能做點焦炭生意。冬天，燒鐵爐子正需要焦炭。他們不是告訴你要多少有多少嗎?這兩個農村小夥子挺老實，當時你要他們留地址給你，說看能不能幫他們找銷路，他們不是受寵若驚嗎?如果這種生意能做得成的話倒是個好買賣。而且，他們還講他們那兒的羊很多。做焦炭和羊肉生意，這個想法多令人激動呵。今天上午我翻來複去找他們兩人的地址，怎麼也找不到。我記起來，是你入獄後我整理房間時把那張記有他們地址的紙扔掉了。刹時，我多絕望呀。突然，我記起一個地方，就是那只裝引火紙的爛竹簍，我升起一絲希望，趕快在裏面仔仔細細地尋找，不放過一張小紙屑，終於，我找到了那張被我扔掉的廢紙。我如獲至寶地將它拾起來貼在胸口，心裏直喊“感謝上帝”，接著，我馬上把廢紙上那兩個鄉下人的地址記了下來。這時，那種“天絕我也”的感覺沒有了。
我欣喜若狂，心裏充滿了幻想和希望。等我把一些事情處理好以後，我一定要嘗試一下，興許這裏可以闖出一條生存的路來。但願如此，祈求上帝保佑!
親愛的翔，如果你出獄後什麼都被他們剝奪了的話，我們憑自己的雙手和才智一定能謀生。我想，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總會有辦法活命的。只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就要為我們的理想而戰鬥，直到有一天倒下!
生活，為什麼不讓人兩全齊美
親愛的，如果你被判刑了，我這個“黑人黑戶”在這個又保守又封閉又落後的鬼地方會遇到很多麻煩，不僅住房成問題，找工作也成問題。為了能站穩腳跟，等待你出獄的那一天，所以，我得趕快回鄭州市去把我的學歷證明拿到手，把我的戶口遷過來，我要讓那些心懷叵測、幸災樂禍的壞人和小人們徹底明白，我要自始至終堅守在這裏，等待並迎接我的丈夫走出黑暗的監獄大門，儘管我的身份在他們的眼中是不合法的，我要讓他們徹底明白，我們的婚姻比那些合法的、受到法律保護的婚姻更穩固，真正的愛情是任何災難都摧不毀的!
但我回去遷戶口，我最擔心的就是與父母親發生衝突，彼此雙方都再一次受到傷害。自從八五年元月我離家出走與你私奔湖南老家，這麼久以來，父母親卡住我的戶口不放，就是一直在盼望我離開你，最終回到他們溫暖的懷抱，走他們認為應該走的金光大道。可我就是頑固不化，死不悔改，按父親的話來說，就是“茅廁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我真害怕面對父母親痛苦的目光和無情的責駡，我讓他們傷夠了心，已內疚萬分，真不忍心再讓他們遭受任何打擊了，我決不能把你被捕的消息告訴他們，一定不能讓他們知道，不然他們會為我憂慮萬分，死活都要把我拉回他們身邊，而我肯定又要違抗他們的意志，這樣，會弄得父母親非常痛苦的。儘管他們恨我不聽他們的話，“自毀前程”，甘願為一個與專制者為敵的“危險分子”“陪葬”，但他們內心是深愛我的，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從前的愛女孤苦伶仃一個人忍受生活的折磨和煎熬?還是讓我獨自一人承受災難的打擊和厄運抗爭吧，決不給可憐的雙親再增添心靈的負擔。我寧願孤苦伶仃一個人忍受生活的煎熬，而不願回到父母的暖翼下過風平浪靜的日子，因為我的愛人在受苦我的詩人在受難，我決不能躲得遠遠地獨自去享福，那正是我所鄙視的行為。
啊，我多想既對得起雙親又對得自己的信仰呀，可是生活總不讓人兩全齊美。這究竟是為什麼?
決不放棄每一線希望
星期六晚上，Y來看我，對我說，他與好朋友S常常談論黃翔的經歷和作品，他們都為詩人充滿不幸與苦難的一生感到心痛，又為他所受到的不公正對待和迫害感到悲憤。他們說，中國的文化界對黃翔和他的作品保持沈默，簡直是中國文人的恥辱。
我給了他一些通訊位址，叫他從理論的角度給著名評論家和文學理論家劉再複先生、謝冕先生、王富仁先生寫信，告訴他們黃翔被捕的消息，刺激他們的道義感，問他們一旦歷史對黃翔作出公正的評價時，中國的評論家將怎麼面對自己的良心?S和Y告訴過我們，王富仁教授是他們在北師大念書時的老師，每次他談起黃翔與他的作品，都是推崇備至，最大的遺憾就是在中國社會出不了頭，不能問諸於世。
我還叫他給陳鼓應、劉索拉、李陀、徐國靜等人寫信，同樣把黃翔被捕的消息告訴他們，請他們在文化界、知識界、新聞界給予譽論上的聲援。
這樣做不知是否有成效。我很想為黃翔的事去北京一趟，親自去找找人，看能不能對救黃翔有點幫助。
和黃翔一樣，我對中國大多數的評論家和作家深深感到失望。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不會有多少人會頂天立地站出來伸張正義。我對這樣做不抱太多的希望，只想盡力而為。哪怕只有一線希望對營救黃翔出獄有好處，我都要努力去爭取，決不放棄。
我多想早日讓他獲得自由，繼續他被暴力中斷的精神創造啊。
1987年11月13日。夜
讓我們相依為命吧，孩子
早早地起床，把火弄好，等小黃說回來拿早點錢，久等不來，他上學一定要經過家門口的，今天是怎麼了?昨天他說不舒服，可又不聽勸，硬是要過那邊去，說叫媽媽帶他去看病。他們會不會給孩子看呢?我心裏一直在擔心這個問題。
久等孩子都沒回來，我把家裏收拾停當後出去做工。
下班回來，一看房間就知小黃說已回來過。
我著手寫申請戶口遷移報告。寫完後，燒水做飯，等小黃說回家來。不知他的病好些沒有?我心裏十分惦念，多次在門口張望，盼望他早點回家。
小黃說終於回來了，一聲不響地走進自己的小房間去，也不和我說一句話。我走過去溫柔地問他看病沒有，同時用手去摸他的額頭燒不燒。然而，他露出一付極不耐煩的表情把小腦袋一甩，粗聲粗氣地說：“沒看!”刹時仿佛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整個身子一下子涼透了，心疼痛難忍，簡直透不過氣來。我呆呆地楞了一會兒，壓住心裏的悲哀和火氣對他說：“你既然生病了就不該到處亂跑，我說帶你去看病你非要去那邊，到了那邊他們又不帶你去看病，你經常不在這兒我又沒法瞭解你，你把病拖嚴重了怎麼得了?我又沒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你一星期換三、四次衣服我為你洗，你在家時我為你做好飯菜你又不在家吃，可你知不知道你不在時我連飯都很少吃，盡吃麵條。平時我叫你留在這邊我好照顧你，你要東跑西跑，到那邊去弄出些什麼事那邊又不管，把責任全推給我。我寧願你呆在這邊一切責任由我負，是好是壞我來承擔，你別搞得我心慌意亂，傷心不已。這種時候你既然不讓我高興你就別讓我傷心，再給我增添痛苦。我本來就夠傷心的了，你還要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又不是我不喜歡你?又不是我不管你?你不知道你每次留在家裏我有多高興?”我斷斷續續地、傷心不已地把這孩子數落了一頓……本來我的脾氣是夠烈的了，最受不得氣，但我對這孩子已是忍耐而又忍耐到極點了……
……
我叫小黃說今天不要過去了，我的一通訴說將他說動了一點，我說上夜班時我帶他去看病，他不走了。晚餐，我打了兩個雞蛋為他蒸了一碗芙榮蛋，叫他一個人吃，我吃剩菜。
吃飯時，我真誠地告訴他：“黃說，不要以為娘娘不喜歡你，娘娘是喜歡你的，也希望你喜歡我。不要再讓我傷心，你爸爸坐牢，我已經夠痛苦了。”
這孩子不吭氣，不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麼。
吃完飯，收拾停當，我帶小黃說去附近的醫院看病。本來我打算回來時帶小黃說去看場錄影，最後看病下來連一張票錢也不夠了。我只好決定明天帶他去看電影《超人》續集。
到了家，我打熱水給他洗臉，燙腳，倒水讓他吃藥，鋪好床讓他休息。今晚這孩子較溫和，比較聽話，我的心也由此輕鬆得多。
只要孩子高興，我也高興呵。
母愛只有不斷地釋放，不斷地施捨，然而又有人樂於接受，這樣才能獲得巨大的滿足。
翔呵，我多麼希望孩子能像愛親生母親那樣愛我，我心中有多少母愛需要釋放，有多少柔情需要裝進孩子的心靈呵!
然而，我偏偏又是這麼命苦，遇到這麼一個倔強的孩子，偏偏他又那麼依戀他媽，對我是這種態度，怎麼也不能用柔情感化他。唉，一切都讓我傷透了心。
……
不管怎樣，我做到對得起人對得起自己就行了。我從不想傷害人，更不想傷害一個孩子。唉，忍耐吧。既然痛苦的天平上已經加上了這麼一個沉重的砝碼，只好用極大的忍耐去將它們平衡吧。怎麼辦呢?為了所愛的人，為了一種信念，就得如此!
……
孩子——
我多麼希望你能喜歡我。我不奢望你能像愛母親那樣愛我，我僅僅希望你能像喜歡一個朋友那樣喜歡我。
我多麼希望你的微笑能像陽光一樣向我投射過來呀。
你這孩子，為什麼就一點不體諒我的心呢?
孩子，什麼時候，我的愛的陽光才能融解封閉你心靈的冰霜呢?
不要讓你的冷酷把我心靈的陽光都變凝固了。
那時，我們都在心靈的寒冷中過日子，那有什麼意思呢?
……
可是，這孩子，這小小的孩子，對誰都越來越冷漠，已經有點不近人情了，該怎麼辦才好呢?親愛的!我想把愛的陽光注入他封閉的心靈，溫暖他幼小孤獨的心，可他總是拒絕，總是排斥，把情感的窗戶關得緊緊的，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感化他?
唉，這孩子也太可憐了，小小年紀，經歷了這麼多叫他傷心的事，這一切，本不該讓他這顆稚嫩的心靈承受的呀。童年的天空，本應該陽光燦爛，彩霞滿天，可他的天空卻常常籠罩陰雲，吹著風沙。孩童的眼睛本應充滿甜蜜的笑意，可他的雙眼卻常常透出憂傷的淚光。從他還不懂事到現在，他已經目睹爸爸被公安局抓走好多次，幼小的心靈，過早地有了對暴力和監獄的恐懼。至今，我們對有件往事記憶猶新。
那是黃翔寫完精神史詩《世界 你的裸體和你的隱體》之後不久，還沒來得及將手稿謄正和轉移，手稿是一個筆記本，當時家裏只有這份手稿，其他的已經放在別處了。有天早上，黃翔被廠保衛科的人叫去，說公安局的人等在那兒，有事。他去了很久未見歸來，我心裏十分焦急，擔心又要發生什麼嚴重的事，是不是他又要被逮捕?如遭逮捕就意味著要被抄家。因為他八四年坐牢也是先被廠保衛科的人叫去，宣佈逮捕後立即被抄家，有些未來得及轉移的手稿及資料被抄、被毀。回憶起過去，使我立即行動起來。我把手稿本藏進米桶缸裏，把一包重要資料扔上房頂。做完這些事，我把藏東西的地方指給小黃說看，告訴他，萬一發生意外，爸爸和我一起被公安局的人帶走，就叫黃傑叔叔來把這些東西找去，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過了一會兒，黃翔還未回來，我叫黃說去廠保衛科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不吭氣，就是不去，我怎麼喊也喊不動，心裏窩火極了。過了片刻，黃翔終於回來了，告訴我是公安局的人找他去訓話，他憤怒極了，什麼後果都不考慮，朝他們大發雷霆，沖著公安局和保衛科的人吼叫：“毛澤東是中國的紅太陽，我黃翔是中國的黑太陽!你們知不知道?!”搞得那些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以為他得精神分裂症了。他們哪里見過，也根本無法理解一個真正的詩人狂怒起來是什麼樣子!那些公安局的人討個沒趣，最後威脅他幾句就灰溜溜地走了。沒發生什麼嚴重的事我就放心了，邊把藏好的手稿本找出來，一邊告訴黃翔孩子真不聽話，我叫他去保衛科探探情況他就是不去。黃翔餘怒未消，非常生氣地責問小黃說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不去?開始孩子什麼也不肯說，嚇得只是哭，黃翔更生氣，非要他講清楚，最後他才可憐巴巴地哭著說：“我害怕公安局的人把我抓去。”聽了這句話，黃翔和我的氣頓時消了，覺得錯怪了孩子。黃翔用一雙濕潤的眼睛愛憐地看著孩子，叫他不要怕，說他是個小孩子，公安局決不會抓他去坐牢。我默默看著這一切，鼻子發酸，心裏深深感到自責。黃翔責怪我不理解孩子，他痛苦而又感慨地說：“悲慘的命運已經過早在孩子心裏蒙上什麼樣的陰影了啊!”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只要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心裏就隱隱作痛。每當我看到孩子那張若有所思的憂鬱的小臉，總是倍生憐憫之情。我儘量去理解他，寬容他，即使自己受到什麼委曲，也不在他面前表露，偶爾傷心到極點時，獨自躲在一邊悄悄落淚。有時，我感到自己真有點受不了，某種意義上，我自己都還是一個孩子，像我這麼大的好多女孩，她們還在媽媽面前和男朋友面前撒嬌，可我已經獨自一人承擔這麼重的責任，忍受如此多的磨難和痛苦了。當這陣子傷感情緒過去以後，內心又趨於平靜，恢復以往的堅定。我清楚自己是一個極剛也極柔的女人，我走的路是我為自己選擇的，在我還沒開始走以前，就已經清楚它充滿荊棘和坎坷，充滿狂風和暴雨。我嚮往幸福和歡樂，但我不會為單純追求享樂而放棄自己的人生信念。
孩子，打開你心靈的大門接受陽光吧，請不要拒絕我，讓我做你的好朋友，讓我用柔情的雙手拂去你臉上的烏雲和眼裏的淚花。
讓我們相依為命吧，孩子。
孩子呀——
水仙開花的時候你能回來嗎
心愛的丈夫，我為你養育了兩個水仙球，嫩綠色的幼芽一天天在長高。賣花的人告訴我，這水仙在元旦前後開花。翔，我真希望在水仙開花的時候你能回家來呵。
水仙是純潔的象徵，我用它來象徵我的心。我的心在等待著：水仙綻開潔白無瑕的花朵。
親愛的，如果水仙開花的時候你能平安歸來，我將有多高興!那時，我和翠綠欲滴的水仙將一起為你綻開純潔美麗的愛情之花，歡迎你的歸來。
我的被囚禁的親人，我多麼盼望你能平安無事呀。你的妻子要為營救你盡一切力量!
我又在盼望你的信，獄中的來信呵，它讓我知曉一點愛人的近況。
翔，你的病好點了嗎?
你要多保重呵!
願我們在夢中相見。
我去看看小黃說後就睡。
晚安，親愛的寶貝，吻你，在睡夢中緊緊擁抱你。
1987年11月14日
母親啊，理解我吧
中午收到母親從鄭州發來的電報，要我明天早上6點鐘去火車站接她。媽媽呀媽媽，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你已經知道黃翔被捕的消息，是來逼迫我回鄭州的嗎?難道你是來逼迫我與我的黃翔斷絕關係的嗎?是誰告訴你的呢?如果真有人告訴你這個消息我一定恨死他(她)!
媽媽呀媽媽，你來幹什麼呢?真讓我費解呵。女兒這次是絕對不能從命的。在我與黃翔的愛情問題上，女兒是決心對父母之命違抗到底了，我註定要做你們的不孝之女。有什麼辦法呢?你們給予我的是那麼殘酷的兩種選擇，在黃翔和父母之間作出惟一的選擇：要黃翔你們就不要我；要你們就不准要黃翔。你們不知道我作出最終選擇要忍受多大的悲痛，心裏要流好多好多血和好多好多淚呀。
明天等待我的是什麼局面呢?
我已經決定本月十六日或十七日去北方。
我已經三年沒有進家門了，還不知道我父母親的家現在鄭州的哪個地方，參軍的弟弟已經寫信告訴我，他們又搬進更為寬敞的新房子了。這次我是要回家裏呆兩天的啊，儘管我是回去遷戶口和拿學歷證明的，但是我的親人們，我希望你們不要用冷若冰霜的表情待我，我仍然乞望你們能給予我家庭的溫暖，給予我親人的愛。這種幸福對我已經陌生了，我失去這種愛已經很久了。
媽媽你來貴陽幹什麼呢?你來了我還回得成鄭州的家嗎?
我好想回家呵，儘管我害怕回家。
我是一個可憐的遊子呀，媽媽，我親愛的媽媽，但願你不是來折磨我的。我真受不了啦。
我真擔心母親明天會帶來一陣“暴風雨”。
我不想讓媽媽再傷心，我已經很對不起她了。
然而我這不孝之女又在默默忍受多大的心靈折磨呀!
媽媽呵媽媽，理解理解你的女兒吧。
翔呵，我的生命，我決不離開你。
1987年11月15日
想到一早要去火車站接母親，一夜沒睡好，醒來幾次。清晨醒來時，已近六點，嚇了一跳。翻身起床，臉也沒洗，趕快出發。
天很黑，外面幾乎沒有人。站在巷口望有車沒有，忽然開過去一輛小麵包車，似乎還有天線，難道我那兒真受到監視?管他的。
這段路沒車，真急人!只好走路到新路口去乘車。天又下著雨。到了車站等車，車又老不來，已經六點過鍾了，急死人!這時又發現，匆匆離家忘了帶錢，身上一分錢也沒有，管他的
，先混上車再說。終於來了一輛車，上車後，售票員要我買票，我裝著摸了所有的包，突然吃驚地對售票員說忘了帶錢，賠個笑臉。還好，這售票員只白了我一眼，沒再囉嗦。
下車後，我趕快向出站口跑去，遠遠地看去，那兒已經沒有人，心裏真發慌。
突然，我聽見母親在喚我，仔細一看，這才發現母親蹲在出口旁邊的屋簷下一小塊幹地方，孤零零的，在等我。刹時，我心裏辛酸極了，感覺真對不起母親。我跑過去，心裏既難過，又高興，又提心吊膽。母親說她以為我不會來了。我說車難等，還忘了帶錢。母親告訴我她五點多鍾就到了，等了我好久。聽說我忘了帶錢，笑了，馬上掏出錢來給我回去坐車，我只要幾毛錢。我問她是不是來接外公去鄭州，母親說是，我懸起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母親又告訴我，她馬上就要換乘火車去高坪埔三五廠舅舅家，是七點過鍾的車，她是想見見我，不然她都不出車站來了。天哪!這就是母親，千里迢迢來，仍然想見見令她傷心不已的女兒，哪怕和她的不孝之女見上一面，呆上幾分鐘，她痛苦的心也得到一絲滿足!我感覺我的心在流淚。母親從包裏拿出一些蘋果給我，還有一包糖，還有那雙早就給我買好、一直盼望我回家去穿的漂亮的羊皮鞋，這次也帶來給我。我抱著一大堆東西，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種久別後的母女重逢，高興中都帶著一種隱藏在心底的苦澀。
我告訴母親，過幾天我要回鄭州，母親先是高興繼而又說我騙她，當問清我是回去拿學歷證明和遷戶口時，馬上又失望了，免不了又給我下最後通牒，說，我把戶口遷出來後，家裏就不與我來往了，和我徹底斷絕關係。聽了這話，我真想哭，父母親仍然如此頑固地反對我的婚姻。母親苦苦地勸說我不要和黃翔在一起，她要我就在鄭州工作，說家裏條件這麼好，一家人經常可以團圓多好。我什麼話也不說，默默忍受著。母親生氣地說，既然我不聽，他們不卡我了，我要遷戶口就隨我遷，反正把話說明，遷走了，關係也就斷了。唉，真沒辦法，一談到這個問題，就“冷場”。
母親說她十八日離開貴陽回鄭州，叫我和她一起走，我想，目前我太窮了，至今連路費都沒籌到，北行根本成問題，和母親一道走，她肯定會給我買票，正好減少一筆開支，於是就同意了，我和母親約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我叫她不要來找我，我直接去舅舅家找她，她同意了。我是擔心母親從舅舅家回貴陽後去單位找我，萬一打聽到黃翔被捕的消息，那可就不得了哪。
該進站了，我送母親從側門進站，她不要我進去，說怕我沒站臺票出不來。我站在門口，情深意切地對母親說：“媽媽慢走。”望著母親背著大包小包東西孤零零地在細雨中行走著，漸漸消失在黑暗中，淚水在我的心裏流淌不息，我真想撲過去，把臉埋在母親的懷裏放聲大哭。可是我卻呆呆地站在細雨中，拼命克制自己，不讓淚水從眼眶裏湧出來。
有時，我真有點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是為了一個幸福得令人不忍拋棄的家嗎?不是，親愛的翔，你說呢?你給予我的家已讓我傷心透頂。就因為你過去的家庭留下了不幸的陰影，導致我是如此地不幸。然而，這一切又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要忍受這一切不該由我忍受的不幸?翔，你知道嗎?我僅僅是為你而活著，為你而忍受一切!我和你的關係不僅僅是婚姻、家庭的含義所能包容的。你過去不幸的婚姻、家庭已禍及於我，也許，這就是報應。真不知道這種陰影哪一天才能消除，也許一輩子都消除不掉。人生啊，你怎麼有如此多的煩惱和災難!
我所固執地堅守的信念，就是和你患難與共，我不能沒有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這個家就像動了一次大手術的“病體”，儘管原來的惡性腫瘤已經切除，然而還是遺留下了“癌細胞”，如果不抑制住，不徹底消滅掉，這是時時都會致命，都會導致新的“機體”崩潰的呀。
翔呵，親愛的翔，想起我苦苦愛戀你，不顧一切地和你結合，你卻給我這麼一個令人傷心的家庭，有時，確實讓我太辛酸了。
沒有辦法!既然你為自己選定了一個信念，就必須走下去，隨之而來的一切不幸你都得有勇氣承受。
為思想而活著，為精神而活著，為藝術而活著。
為愛而活著，為幸福而活著，為自由和歡樂而活著。
為理想而活著，為信仰而活著。
為不可知的命運而活著。
有什麼辦法呢?因為我是如此地熱愛你，熱愛你的創造。
還有什麼辦法呢?因為我對你是如此地無私。
過去是，將來也是。我始終抱定如此的信念：即使犧牲自己，也要讓你幸福!
呵，我的愛人，我親愛的詩人，你這囚禁在苦難中的偉大的靈魂。
你常常使我痛不欲生，可又總讓我堅韌不拔。
1987年11月16日。夜
我為自己的愛情感到驕傲
昨天中午，大學時代同寢室的幾位好姐妹來看我，老同學見面，分外親熱。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見面了，她們是聽說黃翔被捕的消息後專門約好來看我的，大家談到分別後的許多情況，感歎不已。妹妹崽也從學校趕來了。她是我被處分離校後同寢室的姐妹們認識的一位元進校不久的小女孩，她們覺得她長得像我，於是她的出現填補了我走後在姐妹們心中留下的空白。後來我去學校看過一次同寢室的姐妹，當時我還不認識的妹妹崽聽說後跑上樓來看我。那天我離校時，妹妹崽還送了一張卡片給我，上面寫著：“張玲姐，人們都說我像你，不知道我哪一點像，你說呢?”這次看見妹妹崽，感覺她比原來更好看，也更可愛了。我悄悄觀察她，真的感覺她身上有一些我自己也說不出的像我的地方。她的笑很純美，像春日清新的陽光。姐妹們告訴我，妹妹崽對她們講，她很欣賞我身上具有的與世界為敵的性格。我聽後嚇了一跳。我說，其實我是最希望與世界為友的人，我的內心對人們充滿了愛，可是生活中的一些人不知為什麼老是與我過不去。女孩子們說著笑著，她們的笑聲和友愛暫時驅走了我內心的沈鬱。她們參觀了我一貧如洗然而卻清新高雅的房間，對滿架的書羡慕不已。又觀看了我們家的影集，對我的遭遇感慨萬千。我們在一起談人生、談婚姻、談愛情。她們哀歎在人世間找愛情太難太難，哀歎做人、做女人都太難了。她們要我讀自己寫的幾首詩給她們聽，她們很喜歡《對一個永不會誕生的生命的祭奠》這首詩。
最後，我把黃翔在香港發表的一個組詩《從死中覺醒》複印件送她們每人一份。姐妹們感歎地說我生活在精神食糧中，而她們是精神食糧沒有，物質食糧也不夠。大家都開心地笑了起來，然而其中不無苦澀的感覺。走出我的家門，姐妹們都感慨地說從我這兒又得到了一些有意義的東西。
她們的來訪，勾起了我對大學生活的許多回憶。我非常懷念那些已經隨時光流逝了的單純而又無憂無慮的日子，它們是那麼美好，可又是那麼短暫，很快就被生活的狂風暴雨沖得無影無蹤，昔日那個嬌嫩純真的我，已被生活之利刃刻得滿心傷痕，然而，我決不後悔我所選擇的人生道路，這條路再是怎樣佈滿急流和險灘、刀山和火海，我也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決不回頭。我寧願讓生命在苦難的烈火中涅盤，也決不讓它在幸福的暖巢裏變得庸俗不堪、麻木不仁。我為自己擁有一份超凡脫俗的愛情感到驕傲。
我永遠不會忘記，在我離開學校的那一天，同學們都來送我，很多人都要我在他們的筆記本上留言，人群中支持我的人幾乎沒有，大家都只不過是同情我失去學業，失去他們認為的美好前程，我不加思索地在伸過來的本子上寫下黃翔《從死中覺醒》中的一段話：
“我終於死了。
我現在知曉了生與死屬於同一的事物；我從許許多多的死中，獲得了生的無限的展開。”
回憶往事，我心靈的深處總好像聽到一曲深沉的挽歌，從太陽墜落的地方響起……
良知永存，道義永存
前天，青年詩人龍俊代表一批文學青年專程來探望他們敬仰的黃老師，問我是否能見，我說見不到。他告訴我，有位女詩人聽到黃老師又遭逮捕的消息後哭了，哭得好傷心。大家要我一定保重自己。
今天，王強的哥哥王剛又從水城專門趕來看我，像走訪親戚似的，給我帶來許多東西，全是水城的文學青年送的，他們還贊助我四十元錢。王剛說，他來貴陽的前一天晚上，水城的文學青年們在他家搞了次聚會，專門讓他和呂晉德介紹黃老師的創作和人生經歷，大家無不感動得熱淚盈眶，沒有誰不為詩人受到的不公正對待和殘酷迫害感覺義憤填膺，最後大家莊嚴地舉行一場黃翔作品的配樂詩朗誦，以此紀念被囚禁的偉大詩人。王剛把錄音磁帶也帶來了，我用我們家那個又小又陳舊的飯盒答錄機放來聽，效果居然很好，那些配樂詩朗誦感人至深。
親愛的黃翔，我為你擁有這麼一大批熱愛你和你的作品的文學青年感到由衷的欣慰，他們是那麼真誠而具有道義感，這種友情是人世間最美好也最崇高的。我痛恨那些經不起災難考驗的所謂朋友，當生活處於風平浪靜，風花雪月的時候，他們聚攏來了，或溫文爾雅，一副紳士派頭；或裝瘋賣傻，故作文人之態；或鬥志昂揚，猶如大勇者；或豪氣沖天，好像俠客再世，可是，一旦暴力橫行災難降臨的時候，全他媽的躲得無影無蹤，即使見到你，也裝得不認識。這種人，目前已在我的生活中出現，有時我真想不通，他們怎麼活得如此虛假?簡直可恨可憐又可卑，我蔑視他們。
現在，我又深深體會到，儘管生活再怎樣嚴峻，社會再怎樣殘酷，人性再怎樣蛻變，政治再怎樣高壓，然而，人類的良知、道義感和不畏強暴的品質仍然在很多人身上存在。也許這些優秀品質在名人雅士身上已經暗淡或者逐漸熄滅，或者根本就沒有存在過，而在默默無聞的普通老百姓身上卻閃耀著本質與持久的光芒。
在專制極權國家，政治上施行高壓，就如同在精神上進行一場無形的戰爭。
永不屈服的你寫於1969年的《我看見一場戰爭》早就向世界莊嚴宣告：
“啊啊你無形的戰爭呀你罪惡的戰爭呀
你是兩千五百多年封建極權戰爭的延長和繼續
你是兩千五百多年精神奴役戰爭的集中和擴大
你轟吧 炸吧 殺吧 砍吧
人性不死 良心不死 人民精神自由不死
詩人丹心，永照汗青
傍晚，聽見隔壁單位值班的人叫我，打開後窗一問，有信，我欣喜萬分，心想一定是最親愛的寫來的獄書，急急忙忙跑去拿，果然是我的預感太對了。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盼望呵。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家來打開信閱讀，讀著讀著，淚水就漲滿了我的眼眶：
“玲：
毛線衣、毛領昨日下午收到。你什麼時候一下就學會了手織毛衣?買這麼多東西哪來這些錢?叔叔?姑姑?我囑你不要接受他人憐憫。手接毛衣，百感交集。編織幾字，見之一震，深心釋然。夫君驟然感到嬌妻的篤情，珍藏守護、淨身以待的人妻的恩愛。
這裏人晝夜撲克，無所用心，一個精神傾向的人種種不適，痛惜空耗的時間。不要再送東西，這裏無處存放。這五元以外，也不要送錢，你安排好生活外稍作存積，以備一時之需。玲嬌，我只為你而痛苦，其他均可毅力克服，心中坦然。珍貯往昔……返景成真……我的事情在於對法的準確理解、把握和運用，學術刑事，經緯分明。詩人丹心，永照汗青。
翔
11，11”
翔呵，親愛的丈夫，讀完信，一種苦澀而又甜蜜的感情漲滿了我的心田；一種異常的幸福使得我奪淚而下。我的願望實現了，我最親愛的丈夫從這件特殊的毛衣讀懂了他愛妻的心。我的願望實現了呀!親愛的！我最親愛的!這件毛衣是你的嬌妻和愛人省吃儉用省下錢來，在孤寂和思念中，在沒有任何經驗、沒有向任何人請教的情況下，熬更守夜，用心血和深情為獄中的丈夫一針針編織的呀，它飽含了我內心不能向愛人傾訴的多少話語。這是一篇內容豐富的情書呀，親愛的，你讀懂了，怎不令我欣喜如狂?怎不令我激動萬分?
可是，我橫遭囚禁的詩人，你信中說，牢裏的人晝夜打牌，你感到種種不適，痛惜空耗的時間。你的愛人讀到這些話簡直太痛苦了，翔，我知道你連牌都認不全，從來就討厭玩牌，現在，你這惜時如金的人，都不得不忍受浪費時間的痛苦折磨。我恨那些愚昧的專制者，他們就這樣殘忍地空耗你寶貴的時間，空耗你寶貴的生命。如果你沒有慘遭不幸，也許你那組《獻給詩人的抒情詩》早就完成了。多麼令人憤恨呀!
那些製造罪惡，製造暴力的專制者，總有一天會受到歷史的審判，而正如你所說的：“詩人丹心，永照汗青”，歷史總有一天會給予你公正的評價。正義和良知不朽。
1987年11月17日。夜
為了自由，刀山火海也要闖
今天去預審處專案組，他們把抄去的對象歸還一部分給我，還留下一些，有信件、相片、作品複印件、手稿列印本。我說我要看看留下的信件，開始處長似乎不樂意，沈默片刻後同意給我看。我看了後，冷冷地責問他們：“這些東西與案情有什麼關係?根本就風馬牛不相及，難道它們也擾亂了社會秩序嗎?”處長陰沈著臉說：“與案情無關的，我們都還給你了。”我哼了一聲，嘲諷地說：“你們的‘關係’，範圍太廣了。”他們無話可說。不過從他們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他們在竭力掩飾自己。他們告訴我說，他們不久就要向檢察院起訴了。這些“第二十二條軍規”無情的執行者，硬是要頑固地認為一個天生自由的精神創造者有罪，看來，真的必須在法庭上與他們針鋒相對了。
今晚，我正在做明天北行的準備工作，聽見有人敲門，問是誰，回答說找黃翔。我看一下表，十點多鍾，外面還有很多行人，於是開門看個究竟。
一個陌生的男人!鬼鬼祟祟的。我堵在門口，不讓他進門。他先假裝問：“黃翔在不在家?”我說：“不在。”接著又問：“黃翔家女的在不在?”我說：“也不在?”我冷冷地問他找他們幹什麼?他說黃翔放在他那兒的東西要黃翔去拿回來。聽見這句話，我頓時對這個可疑的男人警覺起來。因為我清楚，黃翔從沒放什麼東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況且這人我根本不認識。我告訴他黃翔出差去了，那人問什麼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接著他又追問：“黃翔家女的到哪里去了?黃翔不在我就找他家女的。”他追問很久，我堅持說：“黃翔家女的不在。”那人奇怪地問：“你是誰?”我說：“我是幫他們看家的。”此人一看就是不良之輩，心懷鬼胎，東張西望，東拉西扯，吞吞吐吐，真不知想搞什麼名堂?我看出他隱藏的禍心是想闖進來找“黃翔家女的”，所以我堵住院門，冷冷地回答他幾句，最後毫不客氣地把門關了，叫他後天來找“黃翔家弟”。是人是鬼?讓黃傑這只老虎來收拾他。我從門縫裏觀察到，那人灰溜溜地轉身離開時，還裝模作樣咕噥了一句：“你們怎麼對人懷有敵意?”(這個男人後來我在看守所的巷道上與他狹路相逢，他拿著一副手銬，去提審犯人，看見我吃了一驚。在中國，有多少這樣所謂的執法人員，利用手中的職權，強姦女犯人或男犯人的妻子，他們卑鄙無恥，喪心病狂，該受到法律嚴懲的，恰恰應該是這些人，而我們的法律，常常在眼皮底下忽視這些罪惡滔天的真正的壞人，卻把全部精力和主要目標對準那些真正憂國憂民的仁人志士，這真是我們國家和民族的災難呵!黃翔後來寫信提醒我，說某些執法人員聽說他有個年輕漂亮的妻子，主動去找他要幫他送信到家裏，他一眼就識破他們包藏的禍心，要我警惕，然而這些信全被卡下來了。幸好我自己步步設防，小心謹慎，使那些披著人皮的狼無機可乘。
今晚這個陌生人的出現，使我想到是不是我已經被他們嚴密監視起來，家裏可能有竊聽裝置。王強不是告訴過我們，他們審訊他時，連我們家每次來人是誰做飯炒菜全知道嗎?難道說我的北行計畫被他們偷聽去，引起警覺，今晚派人來探探虛實?真不知道是什麼鬼把戲，反正不是好事!看那可疑男人的勁頭，很想闖進屋裏來，還一股勁追問“黃翔家女的”，定是心懷叵測!
我必須小心謹慎。
這次北行，大家都擔心他們使用卑鄙手段暗害我，以阻攔我為黃翔的被捕向各屆人士呼籲。我也擔心這一點，公開的迫害不用懼怕，怕的是陰暗的，殺人不見血的。
是的，我必須小心謹慎，安全返回，我必須為我的黃翔好好活著，決不能有三長兩短。
翔，如果我真的被害了，你怎麼辦呢?我真不敢想像。我要好好地為你活著。
然而，為了自由，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去闖!
自由和陽光會回來的
翔子，我親愛的寶貝，明天你的妻子要到離你很遠很遠的北方去了，你知道嗎?
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我不能來看你了，你千萬要保重呵，不管我走到哪里，我心裏都裝滿了對你的無限深情。
我會在寒冷的北方大地上用整個生命默默思念你，為你祈禱。
愛人，在這寂靜的深夜，讓我輕輕地為你唱支歌吧，在這萬籟無聲的時刻，我相信，我心靈的電波能將歌聲與思念傳遞到你的睡夢中……
深情像草原廣闊
冷冷冰雪不能淹沒
總在最冷時刻綻放
萬丈陽光照耀你我
深情像梅花開過
層層風暴不能阻隔
總在最冷時候綻放
看見春天走向你我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
天地一片蒼茫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
只為伊人飄香
愛我所愛無怨無悔
此情長留心間……
啊——我多麼孤獨，多麼淒涼，多麼寂寞，在這寒冷的夜晚!被囚禁的親人哪，我多麼懷念夏天那些美好的日子。我倆帶著活蹦亂跳的小黃說到黔靈湖去游泳、釣魚，藍天白雲下，我們每個人的臉都被燦爛的陽光照得發亮，洋溢著幸福的色彩。小魚兒在透明的玻璃瓶子裏怡然自得地游來遊去，唱著無字的歌。遊完泳，釣完魚，我們輕鬆地漫步在湖邊的路上，欣賞著傍晚的景色。暮色蒼茫中，山峰顯得那麼寧靜而又深遠，湖水蒙上一層薄薄的神秘的面紗。晚風吹在臉上涼爽涼爽的，使你的心興奮起來，想盡情歌唱。於是我們手拉手唱起歡樂的歌，將歌聲拋進黃昏的樹林，撒向遠方……夜跟蹤而至，悄悄拾起我們灑在路上的歡聲笑語，裝進它黑色的寂靜的口袋……
啊，多麼自由而又美好的生活!可這種寶貴的自由連同我們的親人已被專制和暴力帶上鐐銬，拋進監獄。我們只有不屈地等待!總有一天這種美好的日子會隨同我們的親人重新回到我們身邊。那時，我們將更加熱愛生活，熱愛自由，熱愛大自然。
不屈地等待吧!
我苦難的詩人!讓我們像寒梅那樣在蕭蕭北風中傲然挺立，堅信太陽會衝破漫漫冰雪照耀我們的頭頂；堅信春天會穿過層層風暴走向我們的心靈!
夜已經很深了，外面摩托車老響著，我真懷疑是在監視我。因為就這小巷裏有摩托車聲，其他地方都沒有。
雞早就叫了，剛才又叫了，接連叫了幾聲。
我真想再向你傾訴，但我的眼睛已經快睜不開，我已經十分困倦了。
親親呀親親，我生命的一切，讓我用心緊緊擁抱你、狂吻你吧。你要堅強，要保重!用你的愛保佑我平安吧，用你的深情注視我遠行的身影吧，我的丈夫，我獄中的愛人。
想你如癡的妻
淩晨2點半。
–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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