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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登忠:報告文學 二十世紀末的中國農民 第六章 二等公民 (下)

【大紀元6月12日訊】 Ⅲ

“584”工程告一段落,94年1月我到貴州黔南,黔東南自冶州幾個縣世行貸款造林工程基地及畢節地區聯合國糧農計畫署撥款資助的“中國3356工程”基地,二十天時間的所見所聞令人難忘。

寒冬臘月,有時下雪,有時霜凍,城裏人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呆在家裏烤煤烤電器,即使是在教室裏的學生,他們有的是毛衣毛褲、皮衣皮鞋。鄉下人也有火烤,但他們很少有空閒烤火,無論天氣多麼冷,他們都有許許多多雜事做不完。要喂牛放馬,要梨田挖地,要栽菜種麥,要修房子,要補工具,要到鄰里、親戚家去幫忙……一年到頭做不完,一輩子也幹不完。幹活時忘掉冷,一旦停下來或是走在路上,刺骨的寒風,頭不由自主地縮進衣領裏,手也想插進衣包裏,可不是提就是挑或是扛,一會兒要摸這個,一會兒要抓那個,手那兒有空。放牛的小孩幾個擠在一起取暖,或是燃一兩堆小火,或是蹲在大石腳或是兩手牽著塑膠布遮雨,一站一蹲一擠就是半天,濃霧籠罩使他們只能看到十米遠,夜幕臨近,這個問:“看見我的牛沒有”?那個喊:“瞧見我的馬沒有”?,嘴唇開裂,手腳生痛瘡,凍僵了一整天,回家還要把弄濕的衣褲鞋襪烤乾,可大人又不停地喊“把這東西拿去”,“把那東西拿來”,又氣又惱。這樣的生活不知過了多少代,有些地方已有所改變,有些地方仍繼續,也不知要繼續多少年。

早上約九點鐘,到一個叫周覃的小鎮轉車。天下著毛毛細雨,從口中呼出的小水氣在車窗上立即凝結成冰花,車上的旅客都在各自的坐位上縮成一團,車窗關得嚴嚴實實,窗上的冰花使人看不見外面的一切。等車的時候,看到有一六十開外的老漢用布帶纏在腰間,布帶插有一把鐮刀,衣服褲子有好些個疤,袖管褲腳還有好幾個洞,腳穿草鞋,沿著公路左邊低著頭、弓著腰往前走。等車的人們手不是插在褲包裏就是插進袖管間,沒有人注意那老漢,老漢也從沒轉過臉,不聲不響悄悄地、慢慢地消失在不遠處的濃霧中。

七十年代,有不少的中老年人穿草鞋,到八十年代中期,已經沒有人賣草鞋,這老漢的草鞋一定是自已編,誰知道他穿了多少雙草鞋。我問店鋪的老媽媽:“這麼冷,你們這兒還有人穿草鞋?”老人回答:“你不要奇怪,這兒的農民窮得很”。在看守所時,牢犯們說:“這樣的事情鄉下不少”,家住城邊的牢友黃說:“我們的車子在鄰縣縣城附近加油時,樹上結著冰花,有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奶奶光著腳,背上背著一捆柴,看到她踩在冰凍的路上,我們替他打寒噤,不知道她是否有兒子”。爬雪山,過草地有這樣的鏡頭,二十世紀末,導演們想也想不出來。

跟著趕馬車去拉柴火的農民走了兩個小時就到揚拱和水尾鄉交界,那兒是世行貸款造林的一個點,杉樹剛栽兩、三年,還很小。又走三個多小時到揚拱鄉政府住地。天已差不多黑盡,好幾家人的門還是閉著,兩個婦女在用碓子舂米,我上前問話,穿著黑土布做的比長袍稍短上衣的年輕婦女搖頭說:“我不聽!我不聽!”意思是我講漢話她聽不懂,恰好有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從對面的房子出來,他會講一些漢話,我同他到屋裏坐。

揚拱鄉大部份是水族,該縣是中國唯一的水族自治縣,水族和侗族的房屋構造差不多,有三層,地下層(第一層)是堆放柴火、傢俱和煮豬食、喂雞等等,第二層是房間、堂屋及煮飯的地方,用木板做一個差不多1平方米、20公分高的木盒當作火坑。以前木材多,房屋裏的隔板和牆都是木枋子,外觀還好,只是裏面隔板不多,顯得空蕩蕩。第三層即樓層是堆放糧食的地方。

主人有四個孩子,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小的女兒已到入學年齡,鄉小學只要二十多分鐘就到,但只有老大念書。“前一年三個兒子都念書,因負擔不起,老大成績好一點,老二、老三就回來放牛,砍柴”。“我們家有四畝田,沒錢買化肥,產量不高,沒有其他可以賣錢,小娃 的衣服褲子,學費和油鹽都靠賣米”。三個孩子不讀書,主人的理由並不充分,主要原因是他們思想落後,太笨,沒有賺錢的本事,農民中這樣的人很多。女主人聽不懂漢話,一直沒搭腔。天黑盡半小時左右,老二、老三放牛回來,兩弟兄把帶到坡上沒吃完的午飯拿出來吃,他們把黑土布包的包穀面飯放在膝蓋上,木凳上有一碗辣椒水,是早上剩下的,兩弟兄用手抓蘸辣椒水吃,看來他們很餓。老大砍柴回來,也許因有客人,他不好意思吃,況且只要半小時晚飯就熟。小孩的背後燃著油松片,時明時暗,昏暗的燈光,那情景就象黑暗中的小油燈。

我沒問他有過年豬沒有,也沒有到殺的時候,吃的是素白菜,一大碗辣椒水,有鹽有味精,三分之一大米和三分之二包穀米煮起來鍋巴特別香。用水泡過的包穀放到石磨裏磨,大篩子把糠篩掉,小篩子把包穀米和包穀面分開,剩下的包穀面很不好吃,就是小孩放在膝蓋上吃的那個飯。有客人來除了吃包穀米還要放點大米,土罐裏的包穀酒放在火邊溫熱,喝起來另有一番味道。

吃完飯,主人去叫了幾個男人來一起閒談。對於農民,計劃生育、徵稅、 賒銷款、林場亂侵佔土地、民工受剝削、地方幹部胡作非為是主要話題,他們牢騷滿腹,越講越激動,什麼所謂的“過激的”。“反動的”語言不時要冒出一兩句。(其他章節將有敍述。)天黑前碰到的年輕婦女的丈夫看起來比其他人都能幹,漢話講得好,他悄悄對我說:“他家沒有床鋪給你,到我那兒去睡”,他把我拉到他家。他說村裏有人家要建房,他們去抬木料回來很晚,很對不起。我知道 其意思是因為回來晚讓我在那一家受委屈,遠方來的客人,又是關注農民利益,很難得,到這裏吃素白菜,真有些過意不去。第二天他們還要去抬木料,他把路線圖畫好,因路上都沒有人家戶,不是河溝荒坡就是原始森林,叫我必須吃早飯再走。他的床鋪正如我以前和以後都睡過的一樣,較為簡單,稻草上面是竹席,上面有一張線氈,那床被子我們兩個蓋起來有點窄。天沒亮他就起床,我也起來,再重複那路線圖,道歉了好幾句才走。女主人在鼎罐裏放了米,因我與她無法交流,一家人好象就是夫婦 兩人。我洗好臉就動身,女主人不知如何是好,想說許多話可又講不出來,雖說千年逢一次,她一定會因不會講漢話而遺憾。二十分鐘後到小賣部買一盒餅乾,兩瓶香檳酒,向著天邊前進,兩天後走到都柳江邊,原始森林一去不復返。

原始森林是兩個自治州交界,距揚拱約有四小時路程。因為是趕路,我走很快,還沒到交界處就碰上兩父子挑著油松片回來,他們 是揚拱人,我問他們怎麼來得那麼早,他們說油松片不好找,來到半路天才亮,今天運氣好,現在就能回去,有時候找半天都得不到一挑。進入原始森林,樹葉子大多都已落到地上,從上面隱隱約約能分辨出有人走過的痕跡,碰上兩個男人,他們是下午村的人,要到鄰縣九阡鎮去趕集。為了買一些諸如食鹽、火柴之類的洋貨,他們第一天趕到九阡住一晚,第二天趕集,第三天才能趕回家,從下午村到九阡要走十個多小時。有幾個林老闆帶著民工到原始森林來砍樹,同民工聊了半個小時繼續趕路,到下午村時已是下午四點多。我準備往前走,到那兒買松樹林的管老闆無論如何不讓我走,在下午住了一晚。

管老闆住的那家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煮好飯就抬到房間裏去,我問管老闆:“沒有看到他煮菜”,管老闆說:“她家會有什麼菜?這地方的人懶得很,有田也不會種菜”。管老闆把松木板劈來當柴燒,他說:“這裏有森林,可他們很少去扛柴,只好燒板子”。吃完飯,來一位老年人,他老是聽不懂我說的話,他回答管老闆的話時往往是牛頭對不上馬尾,因為他不僅不會講漢話,要聽懂都很難。我準備去拜訪他們的計畫只好取消。次日早上八點,我離開了管老闆所說的“原始森林裏住著原始腦筋的原始人”——下午村。

下鄉搞社教運動時連續走了十三個小時,要不是碰上幾個採茶的姑娘,不知要走到哪個角落。這一次如果不是碰上兩個男人,從揚拱出發時可能會南轅北轍,因為他們說大樹往前一千多米往右拐,事實上那“一千多米”我們走了近兩個小時,誤差之大如此驚人,鄉下人還不習慣文明世界的度量標準,他們最熟悉的是“雞叫了幾遍”、“那個人是屬牛的”、“要走半個早上”等等。從下午村到江邊“約三小時路程”,可我馬不停蹄走了七個多小時,管老闆也說:“我們坐拉木柴的車都要兩個多小時”。要是那天管老闆不把我強行留下,下午四點鐘出發至少晚上十一點才到江邊。天氣很冷,我和管老闆擠在一起睡,墊兩床被子和一張純羊毛毯,又再蓋上兩床被子都有些冷,天下著雨,沒有電筒,沒有火柴,也沒有手錶不知早晚,收音機和照相機還有身上的三、四百塊錢尤如糞土,路上找不到人家戶,伸手不見五指,全是從河裏往下走[也是車路],管老闆救了我的命,否則“路有凍死骨”。上天保佑!人每到要陷於絕境時自會有救,何必為生死憂慮呢?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此前一年,有個二十多歲的婦女肚裏的“靈鴿”——[峨眉山道士靈魂附體]曾允諾我說:“只要你為眾生做事,我保你大難不死”。也許我真的得到神靈暗中保護,常常逢凶化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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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部、南部、東南部是三個民族自治州,雖然文化落後,但土地較為肥沃,少數民族聚居地人口密度不大。農業、林業、畜牧業還有一些潛力,而到了西部就是另一景象。“納、威、赫,去不得”,西部地區納雍、威甯、赫章三縣是極度貧困又落後,農民常常以馬鈴薯或是玉米為主食。多少年以來,那些地方的農民一直那樣貧窮,多少年以後,他們仍將那樣貧窮。在黔東南有位司機說:“到了畢節地區,你會看到從沒看到過的貧窮,他們不是少數人,而是都貧窮”,“我們這裏是土山,亂栽什麼都有些收入,而他們幾乎是岩山,栽什麼都不肯長,很少看到田,土地貧瘠,人口又多”,“那不是人住的地方”!生活在土山的人們難以解釋“他們的祖先為何會搬到這些岩縫中去生活”?遠看可以看到石縫中擠出一、兩棵樹,田很少見,“在這些地方怎麼能生活”?到了農民家裏,正如以前報刊上報導:“家當不值十元錢”“以馬鈴薯為主食”等等。司機的“那不是人住的地方”共有600多萬人口,大部分是漢族。

許多農民家庭的生活就如前已敍述的戰馬田村的組長家和學生家。有些人栽種小麥有麵條吃,以馬鈴薯為主食的地方他們有時就象煮紅苕一樣吃,有些是切成薄片曬乾磨成面與包穀面混在一起蒸,有些是切成片煮或炒。農民們說大米是一塊一[1斤],他們說:“米價不算貴,可沒有多少人買,除非是逢年過節,有工作的或是做生意有錢的人才買,並且有工作的他們是國家供應大米。(94年有些地方還有供應)“3356”工程搞了一些坡改梯,我感到失望的是其規模比從宣傳報導中猜測的要小得多,不奇怪,五十年來中國人已習慣說大話。到某林場——“3356”配套工程,山上的樹木大多是雜木林,只相當於長江防護林工程的封山育林區,而非黔南、黔東南那樣成片成片種植杉樹。[其他章節有敍述]

我沒走大路,順著山梁往上爬,山梁左面有幾幢木房,有瓦房也有草房,比一般的木房稍小。往上走,那兒有幾塊田,一口水井,井邊有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和一位四十左右的婦女在洗衣服。臘月二十幾,人們要把所有的家當都翻出來洗乾淨,除舊迎新。太陽快要下山,膠盆裏只有一、兩件,洗好的都曬在草從上、田埂邊,大人的、小孩的衣褲共有十來件,都是有補疤的,我總是發現不了一件好衣褲以求安慰,興許她們沒拿來洗。沒有發現被套,草從上曬有一張床單,已辨認不出床單究竟是什麼顏色,什麼布料,因上面各種顏色、各種布料都有,並且好幾個洞還沒補上。床單絕非前些年美國愛滋病患者剪小塊小塊各種顏色的布料拼湊而成的紀念物。這張床單也可成為紀念物,倘若把它保存在歷史博物館,一個世紀後它將是二十世紀末農民貧窮的物證。

我本來想過去和那婦女搭話,但是這樣她會很不自在,我提起相機,選好景,準備把那張床單,那些衣褲拍下來,可婦女和小孩都看著我,婦女顯得很寒酸、很難堪。她很窮,可並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沒有按下快門,儘管那張“床單”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裏,但她的窮困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別人都不應該知道。嵩山來的和尚與我閒聊,他說在河南聽人們講某下崗工人的兒子去偷別人的東西被抓到派出所,他去把兒子領回,沒打也沒罵,三十晚他去借了幾塊錢買一斤肉,夫妻倆和兒子一起吃年飯,肉裏放了耗子藥,一家三口自殺了。和尚沒有超凡脫俗,他流了淚,繼續講:他家那地方很窮,父親才叫他出來當和尚。父親去世已八年,可他一直還沒有回家。他說他們陝西某地有一家三弟兄,只有一條褲子,誰出門就穿,在家的不敢見客。以前曾看到報導陝西某地的一位老志願軍一家三代三十多年一直睡他從朝鮮戰場帶回來的那床被子。還有一些地方沒有被子,就用稻秧或草之類紮成一大塊當被子睡幾十年。這是二十世紀末的中國農民的奇跡。那婦女家比他們要好一些,至少補疤的衣褲曬在刺籠上的就有好幾件。

臘月二十七,我返回工作地點。一路上思緒萬千,往事一幕幕在腦海裏湧現:組長的愛人借來的米和肉,山頂上小茅屋的老夫婦,賣黃苞的小女孩,因土地被林場占去而企圖上吊自殺的老頭老奶,在我們面前含淚述說土地被占的老媽媽,去要工錢卻被毒打的林場民工,穿草鞋頂著刺骨寒風的老頭,以及曬床單的農婦……眼淚抑制不住地往下流。我任由那一幕幕在思維太空中遨翔,沒有阻止淚水的流淌,讓它流個夠。正如洗衣服的婦女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寒酸,我也不想讓乘客們知道我的悲傷,要是他們知道我為農民而流淚,也許會認為“那是個荒唐可笑的神經病”。他們寧願為小說戲劇、電影電視虛構出來的故事情節哭泣,可不會為現實中的貧窮、苦難而掉淚。幸好他們都倒在各自的座位上睡覺。對窮人、對農民,我感到深深的內疚,因為沒能幫他們做些什麼。一個月後,日記、手稿被抄走,可窮人的辛酸,農民的窮苦早已銘刻在我的大腦裏。

“貧窮”是隱私,可又藏不住,親戚朋友,隔壁鄰居怎麼能瞞得過,即使素不相識,一旦結交,貧窮的尾巴早晚要露出來。八號室有個強姦犯,牢犯們都說他是性殘廢。他是孤兒,到某個村子去當幫工,經人介紹與一位寡婦相識,小夥不說什麼,寡婦也沒意見,交往一段時間準備成家,寡婦卻告那小夥企圖強姦她,小夥被判三年。牢友們笑著說:“如果你有那功能,她一定和你成家,你自己不爭氣,脫了別人的衣服,又雄不起,她不告你臉兒往哪兒擱”?小夥又憨又笨有窮,他不上訴,因為回“家”沒有飯吃。 阿勝因盜竊被判一年,很不高興,滿刑後回家就不得不自己去找飯吃。

王與妻子把分家所得的一小間房賣掉到城裏租房子住,他打零工,妻子做點小生意,他用耗子藥毒死別人的耕牛,被以破壞生產罪判兩年[同案判五年],起訴書、判決書把本是95年關押錯寫成94年關押,原告提醒過辦案人員沒引起重視,執行通知一到,王只有一個月就滿刑,但他找幹部說日期搞錯了。幹部想:提前一年放你回家不高興,是否有些神經。幹部置之不理,王又給所長反映,所長只好告知法院把日期改過來。如願以償,到農場勞改去了。妻子離婚,責任地被抵押,他一無所有,打工也不容易找到活幹。

牢犯被關進看守所,家屬就要送衣褲、被褥之類,有些家屬什麼東西都沒送,可能是牢犯在家時好吃懶做,作惡多端,故意讓他受苦,也可能是家裏太窮,沒有東西送。不送倒好,牢友們不知底細,有些只送一、兩張破床單,或送一張又破又髒的被子,,在牢友面前頭都抬不起來,有些破被子都沒有。至於送來的破衣褲,有些牢犯當著牢友們的面發牢騷:“怎麼不把我那件放在櫃子裏的好衣服送來呢”?沒有好的有爛的也可以,有些卻是幾個月沒見他穿內褲,冬天沒有襪子只有一、兩雙爛布鞋。家裏不送錢,在看守所裏只好幾個月不刷牙,悄悄把別人不要的衣褲撕成小塊擦屁股。孩子被抓進牢房,當父母的都很痛苦,無論如何都要送點東西來。某一牢犯的年老的父母沿著國道線走了二十多公里到看守所見兒子,因未判刑不准接見,兩個老人摸出一把錢交給所長,總共5元錢,幾乎是零票,沒有其他東西要轉交。 二進宮的黃看起來有些男子氣,第一次因盜竊判三年,妻子另嫁他人,出獄一年多又因搶劫被關。他家離城不遠,其母給他送衣服時送來了一塊五毛錢,有一張五毛,其他都是一毛或兩毛。幹部沒有登記讓他簽字,只是喊:“黃 ,你媽給你送了一塊五毛錢”。送來這點錢不如不送還好,然而這是母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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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是A縣巧洞人,他是看守所少有的罪大惡極的牢犯。他在南昆鐵路建設工地貴州段作案。有私藏槍支;盜竊十一次,盜有警棍、錄影機、功放機、大哥大、紅塔山香煙及貴州醇之類,還有上萬元現金;搶劫三次,最後一次他和他的哥哥還有另一個同案搶一個船主得七元錢,把船主殺死。侯偷得的錢不是借給這個就是借給那個,案發抓進來的就有七、八個。他必死無疑,只是希望早一點槍斃。一米四、五的個子做出如此大惡,死而無怨。他托我出獄後轉告其父母,讓他們給他送點衣服。國道線邊有一幢小石屋,已建了近十年,我以為那可能是分家出來的年輕夫婦準備在那兒開個小賣部,不過小賣部總是沒見開起來。主人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夫婦,兩個孩子,老大只有十歲左右,屋裏很簡陋又很窄。火坑是一個土坑,沒有用石塊圍起來,有三個草凳,三腳上架一口煮菜鍋,看上去以為是煮豬食的小鍋。雖然土坑的火已奄奄一息,兩個小孩還是蹲在火坑邊取暖,腳尖伸進坑灰裏,兩支手不時地觸動那小鍋,儘管都穿襪子,可褲管太段,小腿露出來一大節。一家人穿得破破爛爛,尤其是女主認得衣褲使我想起把床單曬在刺籠上的婦女,驚人相似。四月初下雨天,氣候還有些寒冷。來來往往過了好多次,想不到路邊的小石屋裏面竟然是這番風景。

小孩帶我去侯家,侯家的房子更是破爛。石頭砌的房子歪歪扭扭,那門不到一米七高,房頂有些地方是瓦,有些地方是茅草,有的地方又用石棉瓦來蓋。左面一間屋子一片漆黑,只有石逢透來的一點點光,那兒有一張床,樓上用竹子當樓板,上面放盛糧食的籮筐之類,不知樓上是否還有鋪,中間和右間只相當於一間,一進門就是土坑,右間是石磨、煮豬食的灶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房頂上的石棉瓦已損壞得差不多,有些地方用塑膠布蓋上以遮住冬天毛毛細雨,一旦下大雨不知怎麼辦。侯的哥哥已分家,有兩個小孩,修的那幢小石屋儘管很小,可是很牢固,年輕的女主人把那小天地收拾得乾乾淨淨。

侯是老二,還有三個妹,大的十二歲左右,最小的只有七歲,比他的大哥的孩子大四歲。侯的父親沒在家,其母親不到五十,但顯得很蒼老,三個妹妹穿得很單薄,母親穿得棉衣有好幾處棉花已擠了出來,這種棉衣七十年代老人們常穿。我不想給她們增加負擔,可侯的母親無論如何不讓我走。她去割了一大塊臘肉來燒。“今年吃的油都沒有,養了一頭大豬,已拿去賣,得點錢請他們去走路”,[意思是說去通關係]“兩個二子只要有一個活下來就行了,誰叫他們把別人殺死呢”。那頭豬最多不過賣一千元,一千元想救活一條人命絕沒有可能,只是心裏踏實多了。一千塊錢對於那些人算得了什麼,也許只是被“好心人”騙去而已,中院的審判官根本就不知道。牢友趙一家子把另一趙家的妻子打死,聽說他家花了兩、三萬才被判十五年,其妻判九年,也許那錢起了作用;雷家說花了三萬才使雷從死刑變成死緩;而王是民工,一分錢不花也一樣從死刑變成死緩。有時花錢不花錢法官都一樣的判決,不過有錢人讓他們去花好啦。一年後侯判死刑,侯的哥哥判無期,老人會以為是那頭豬救了命。

“沒有油吃”是真的,那口鋁鍋除了鍋鏟鏟的那部分發亮外,其他部分好象生銹似的。大的那個妹給我舀了一碗包穀面蒸的飯。小時候常吃包穀面飯,可這碗飯要半個小時才吞完。我沒嘗那臘肉,因為我吃一片,她們就少得吃一片,主人並沒有發現我只拈那芹菜,否則她會難過的,幸好還有白菜。侯的父母又窮又苦,幾個月後還得買棺木;大媳婦一頂要嫁人,到那時把兩個孫女丟給老人,這樣沉重的包袱,侯的父母卸不掉也擔不起。死了很輕鬆,活下來倒是受苦受累。我一直不提侯要父母買的襯衣。

投資一百億元的雷公灘電站就在A縣境內,該縣的財政收入因此大增,官員的荷包脹鼓鼓,國家幹部多發工資,多發獎金,農民卻得不到好處。以前的龍山姑娘“不管嫁牛嫁馬,只要不在本地就行”,現在仍然如此。除了通火車的兩個鎮外,A縣的其他地方比龍山好不了多少。A縣和C縣交界處有個還未開發的風景點——仙鶴坪,公路已修通山腳,只是很少有車。“映山紅”開花時節人們還穿著毛衣,又因為下雨,我們帶著學生到山腳下的寨子紮營。我們那一組住的那家是茅草房,比侯家的房子差不多大,不漏雨,在裏面比在侯家感覺好多。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耳朵有點聾,一個二十左右的姑娘,還有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七、八歲的小女孩。男的很少和我們說話,姑娘說那是她哥哥,當問到她父母親時,她說話顛三倒四,也許她本沒有父母,不過問其他事情時倒是很順利。房前屋後沒有幾棵柴,找了半天才把那頓飯煮熟。平時他們怎樣燒不得而知,他們肯定不會吃生米,只是每一餐為了找柴火又累又惱。愚笨之人想的都僅僅是下一分鐘而不是明天,不會提前準備。我把身上的七塊零錢給她,但她家只有兩碗多米,包穀面還沒有磨,有一把青菜,也是親戚在前一天送來還未吃完的,其他的我們自己有就不用麻煩。雖然我已給她十塊錢燈油費,可是次日早上回來時又有些後悔,為什麼不趁要米要菜時多給她一點錢以求心裏寬慰呢?不過要是多拿給她,在村集市上(正好趕集)我會很尷尬,二十塊錢只能讓學生吃個半飽,一小時後帶錢的校長趕到我們又再吃。晚上我們到牛圈上要了一些稻草拿到她家樓上,讓女學生在那兒過夜,我和男學生就到牛圈上穀草堆裏睡。樓上本有一堆穀草鋪成床鋪,上面就只有一張十多元錢就可以買到的毛毯,可能是親戚送或是救災物資,別無他物。女學生們說:“昨晚那個小女孩冷得哭了起來,好可憐”。牛圈右間的“樓上”穀草堆裏也只有一床舊被子,也許是她哥哥的鋪,睡在牛圈上是為了看守牛,這些地方牛被盜事件常有發生。回來的路上,學生們大聲地一個傳一個:“韋老師昨天晚上睡在牛圈裏”,同事也開玩笑說:“牛糞的味道如何?和你在牢裏是不是一樣”?牛圈裏也還有豬,不過比“山頂洞人”那一家要好消受得多。我們只享用一晚上,他們卻要忍受一輩子,一代接著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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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初中時有一位同學成績很好,因飯菜票被偷而跑回家。十五、六年過去,他成了村裏的首富。他們村的一位熟人告訴我:“你那位同學很了不起,有兩千多元存款,有拿兩千元放高利,糧食吃不完,養豬養雞也很順”。四、五千元就是“很了不起”,要是在城裏,他是最無能的窮光蛋,結婚都結婚不起。“在我們村裏,根本就沒有哪一家能拿出一、兩千元的現金”,這樣的話對農民來說太平常不過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從地區一中下到某鄉搞扶貧:“那個村有一大片田,除了種田賣米之外沒有其他收入,八十多戶人家只有二十四戶殺過年豬”。農民不殺過年豬,逢年過節想方設法買一、兩斤肉,其他時候油都聞不到。曾是某鄉鄉長黃說:“從外縣搬遷來的那近十家苗族,他們過的就像是原始生活,除了一點包穀,木棚裏幾乎什麼都沒有,破鍋破碗破被子,扔到門外都沒人揀,好多年沒去了,誰知道他們的生活改變了沒有”。 這使我想起B縣的油賣鄉,他們的貧窮難以找到恰當的語言文字去描述。97年我去B縣時,該鄉有一個苗寨被大火燒光,當時正值學校號召學生捐款支援。杯水車薪,要過上好日子,必須自己奮鬥。

長江洪水的那段時間,我繞了幾個彎,找到了住在山上的一個苗族寨子,。有十四戶人家,我不敢肯定就是黃鄉長所描述的苗寨,有些相似也有些不同,無論如何我感到極大的安慰。他們那兒每家都養有幾頭牛,有豬有雞,用膠管安了自來水,還有學校。那學校就是一間四面是土牆的茅草房,有幾張小木凳但沒有木板。星期天不上課,我進去時有幾個男孩正在裏面抓地上的泥灰一個打一個,臉上、衣褲上全是黃泥灰,外面下著雨,在裏面玩得很開心。有個男孩很自信地說:“第一名是我,語文55分,數學51分”。他們只辦一年級和三年級,老師是四年級“畢業”,一邊幹農活一邊教這幫小孩子念書。走一個多小時到江邊,第二天又走了七個小時才到鄉中學住地。儘管路途遙遠,走起路來我也覺得輕鬆,因為從大人、從孩子們

的臉上我看到他們對現狀感到較為滿意。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自己的命運要自己去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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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的原因很多,貧窮的結果卻相差無幾。今人與古人貧富差別也許是因時代不同,社會發展程度不同。現代人與現代人貧富懸殊是因所處的環境不同、機遇不同、能力不同、以及社會財富的不公平分配。有一位女中學生說:“農民不可能沒有電視,沒有電視怎麼過得下去嘛”!事實上人們與這位女中學生都有不同程度的相似。人們判斷某一事件的真假常常都是依據已有的經驗,因此許多人會以為那些貧窮的故事都是誇張的,都如小說戲劇、電影電視那樣精煉而成、濃縮而成,因為那些故事太離譜、太難以置信,即使是當事人本身也說不出:“我為何那麼貧窮”?不管怎麼想不通,可現時本身卻無法改變,不要因為自己的邏輯、自己的理論的局限性而否認其存在,正如人們對“鬼”的看法。

對農民的貧困,人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們能找出許許多多的理由說明他們不應該貧困,這些理由是徒然的,窮就是窮,你認為的稀奇事實際上很平常。貧窮是事實,然而中國人很習慣于自欺欺人,常常縱向比較,越比越興奮,而不敢橫向比較,因為越比越冬沮喪。以我們的觀點,印第安部落是最貧窮、最愚昧、最落後,他們卻活得很自然,可是我們不可能把一個國家劃分成兩個區域,農民住一邊,非農民住一邊,更確切地說是把窮人分到一邊,富人分到一邊。當別人已跨入文明時代,你卻還過著原始生活,痛苦與煩惱怎麼能消除?

— 待续(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