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荒誕歲月 (13)靈魂出竅 (2)

【大紀元3月17日訊】想起林山,不能不想起李門。

林山遠在一千公里之遙的汕頭,受盡折磨,李門則與我同在『幹校』,享受『幹、死、埋』的煎熬。林山南人北相,性格爽直粗獷,離開『不好工作』的廣州,到北京工作了幾年,又帶著妻子兒女,回到老家汕頭,有點躲避『漩渦』的意思,結果還是給『拋』了出來,悲慘地走了。李門是三十年代廣州話劇界『三大小生』之一,性格溫和儒雅,迷戀戲劇藝術,把生命和藝術融為一體,但也逃不過『網中之魚』的命運。

林山離開省文化局以後,李門仍然擔任副局長,分工管專業藝術表演團體的工作。當時廣東粵劇團演出一個大戲《山東響馬》,在文藝界引起廣泛的爭論。許多人認為戲的主題不外是『除暴安良』的路子,以平常心看待,也有人認為『提倡糟粕,鼓動造反』,有『嚴重政治錯誤』。李門、丁波(廣州市文化局長)、黃寧嬰(省粵劇院黨支部書記)三人並未參與這一劇目的整理創作,只是跟據社會上長期爭論,由李門執筆,發表了一篇評論文章,一方面指出指出這個劇目的瑕疵,一方面就傳統劇目整理的態度,說了些『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套話。文章的結論是:『《山東響馬》並不是一個壞戲,但也不能說是一個思想性、藝術性都很高的好戲。』不料,因言獲罪,三人在黨內被嚴厲批判打擊,定性為『反黨小集團』。李門的態度被認為『最頑固』,因此被流放到海南島鐵礦場勞動懲罰,歷時三年。恰好是『三年經濟困難』時期,思想上的壓力,生活上的艱難,可想而知。

然而,更嚴重的打擊接踵而來。一九五九年,海南區黨委為了向建國十週年獻禮,調集李門、楊嘉(下放海南勞動的省文化局社會文化科科長)與當地瓊劇院合作,創作了一部新編歷史劇:《海瑞回朝》。塑造了海南人海瑞剛直敢言、忠心反貪的藝術形象,演出效果甚佳,給人印象深刻,受到各界觀眾好評。

不料,北京吳唅的《海瑞罷官》被拿去文革祭旗,上海的《海瑞上疏》、海南島的《海瑞回朝》也相繼受到嚴厲抨擊。廣東省、廣州市的黨報,發表了黃東文的整版長文:《(海瑞回朝)是周揚黑幫反黨的“海瑞”戲中的一面黑旗》,把李門和楊嘉都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及周揚嘍囉』等大帽子,指控“海瑞”戲的黑風,是『從廣東颳到上海,又從上海颳到北京,都是周揚一伙反黨黑幫一手策劃、親自炮製出來的。』北京的《光明日報》摘要轉載,形成了全國性大批判。

李門本來就有『反黨』案底,這次更與周揚黑幫連在一起,不被鬥死、打死,也要脫去幾層皮。不出一個月,內傷外傷嚴重損害了李門的健康,尤其令人擔心的是,他因此患上了自罪型的精神分裂症:造反派批鬥他,他無不一一認錯,過後,又幻覺自己在接受批鬥的會上『喊了反動口號』﹔他被押著去看批判自己的大字報,過後,又幻覺自己剛剛讀過黨內秘密文件,走在街上把『文件丟失』了。惶惶不可終日,那種痛苦,非常人能夠忍受。李門自己寫過一首詩,題為《挨鬥》:『《海瑞回朝》迎國慶,一朝化作害人花。茶山批鬥頭難起,認罪違心哭晚霞!』

早在一九三六年,李門就在廣州參加了抗日救亡運動,領導廣州鋒社救亡劇團,從事抗戰宣傳戲劇活動。李門和他的伙伴們投入滿腔愛國熱情,日以繼夜地演出話劇、街頭活報劇、唱救亡歌曲,即使是六月大轟炸,滾滾硝煙下也一直堅持宣傳工作。日軍從大鵬灣登陸,直攻廣州前夕,李門領導的鋒社救亡劇團,以抗日先鋒隊的名義,加入政府的動員委員會,集體撤退到粵北,並隨軍開展抗日宣傳。從一五四師、六十三軍輾轉到七戰區藝宣大隊,大部份時間都在前線活動,參加了幾次較大的戰役,備受戰爭的洗禮,同時創作了《良口烽煙曲》,在曲江排演了《黃河大合唱》、《忠王李秀成》、《天國春秋》等大型劇目,還協助第七戰區演劇宣傳隊(簡稱劇宣七隊)演出了冼星海最早的一部歌劇《軍民進行曲》。

在所有這些藝術活動中,李門展現了為人生而藝術的感人魅力。 有一次,李門和他最小的妹妹李惠連合演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李惠連那時才不過十一歲,飾演賣藝的小女孩,李門飾演藝的老漢,兩人的角色是父女關係,戲中的女兒已經多天沒有飯吃,餓得無法動彈,奄奄一息,老漢還要鞭打她,逼她當場賣藝求生。當鞭子高高舉起,就要抽打在女兒身上,扮演老漢的李門,竟然禁不住痛哭失聲,戲幾乎演不下去。當時許多人大受感動,簡直分不清李門到底是戲中的老漢,還是戲外的李門。

李門視藝術與人生為一體,同時也把鋒社看成生活不可分離的一部份。儘管時局千變萬化,一些同伴因各種原因先後離去,但李門卻千方百計維護這個團體,堅持了整整七個年頭。直到日寇進攻曲江,鋒社的部份成員,在戰亂中千辛萬苦轉進,到了東江,參加了東江抗日游擊隊(又稱東江縱隊),繼續堅持工作,鋒社才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這期間,李門曾到香港《華商報》工作,並參與主持香港中原劇社的活動,為香港的文化藝術天地,做出自己一份貢獻。大陸解放前夕,李門受命團結了大批在港的文藝界精英,繞道東江,轉戰閩粵贛邊區,建立了華南文工團,並任政委。四九年底,與團長丁波一起,率領全團隨軍接管廣州,隨後即被任命為省文化局副局長。

李門當了行政官員以後,仍然保持一慣溫和儒雅的風度,關心廣東戲曲藝術,廣交戲曲藝術界的老藝人、表演藝術家,鼓勵戲曲界『推陳出新』,多演出一些好劇目。一九五五年親自帶著廣東粵劇團,和馬師曾、紅線女上北京首演《搜書院》,受到周恩來總理等中央領導和梅蘭芳、歐陽予倩等戲劇家的讚揚和鼓勵。《山東響馬》事件後,轉任廣東戲劇家協會主席,仍然一心一意為廣東的戲劇藝術事業貢獻力量,直到紅衛兵運動興起,包括李門在內的文藝界,都被打成『黑線人物』,軍管以後,又一鍋端,全押到茶山幹校。

李門在『幹校』的勞動懲罰中,也很吃了一些苦頭。他寫過一首題為《挑糞》的詩:『牛老難當清糞夫,幾多膊力汝知無?畫家信是聰明甚,暗裡扶持過險途!』那是因為有一次挑著近百斤的糞便下田,路滑糞重育,傾跌堪虞,提心吊膽。幸好帶班的畫家王立,暗中照料和安撫,才得以咬緊牙關,勉強完成勞動定額。而另一次被派出去遠途搬運竹子,差點弄到車毀人亡。推著大板車到了目的地,把剛剛砍伐下來的青竹子扎成綑,裝好車再推回來,每車都有幾百斤。本來,這種勞動需要相當健壯的體力和耐力,年老體弱的李門,竟然也被連長挑選出來,擔負這一重任。途中,美術家陳吾是推車的主力,把握住車尾取正方向前行,李門與另一文化工作者在兩邊使力推車,過一處斜坡時,李門氣力不足,車子的重心向李門的一邊傾斜,並向旁邊低谷衝去,險象橫生。幸好陳吾精壯有力,及時扭轉方向,避免了一場車禍。李門也有《運竹》詩為證:『精壯人兒好運竹,生產連長夠醒目。花甲將臨竟入圍,幾乎誤事一鑊熟!』

『觸及皮肉』的懲罰,固然難以忍受,『觸及靈魂』的折磨,不是使人麻木,就是使人發瘋。李門已經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想不到在解除『審查』(當時叫『解放』)之後,榮升為『幹校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軍代表還是不放過他。

先說說何物為『革命委員會』?原來在全國各省(區)實行軍管已後,在軍管會把持下,按照中央統帥部排定的次序,各省分別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代行黨和政府的行政、立法、司法等職權。革命委員會主任,當然是當地軍區司令員,下面分別設置辦事組、政工組、政法組等部門,各組又依不同行業設置了許多『辦公室』,各組、各室的頭頭都是軍人,副手才從原行業中物色。軍管會變成革委會,其實只換了招牌。但各省成立革委會都非常隆重,每成立一個革委會,《人民日報》必發表一篇社論,以示鄭重其事。廣東省革命委員會成立時,社論的題目是引用毛主席的詩句:『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鬱鬱蔥蔥』。由於實行簡體字多年,『鬱鬱蔥蔥』自然就簡化為『郁郁蔥蔥』,一些文化水平有限的軍隊幹部,拿起報紙就讀:『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都都忽忽』。知道的笑得前仰後合,更有人故意『造事』,說是『篡改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罪該萬死』,嚇得那個軍隊幹部屁滾尿流。

『幹校』也成立『革委會』,但不設主任,只由直屬的上級(省文藝戰線辦公室)派來一名軍隊幹部任政委,是幹校革委會的第一把手,執行貫徹戰線辦公室的革項指示。李門就在這種情況下,被指定為幹校革委會副主任。用李門自己的話說,從『牛欄』解放出來,成為『五七戰士』,再從副班長、副指導員逐級升到幹校革委會副主任。為甚麼李門能升到這樣高級呢?

因為這時的幹校,已經時過境遷。幾年前的軍管會主任黃永勝,竄升為軍委參謀總長。黨的第九次代表大會上,林彪副主席作為毛主席的指定接班人,寫入新的黨章。黃永勝和軍隊的幾個高級將領使,也成為新的政治局常委,進入毛主席的領導核心集團。沒想到廬山會議上,毛又發動了一場批判陳伯達的鬥爭,矛頭暗指林彪。更想不到,林彪一家忽然乘坐一架三叉戟專機起飛,據說飛機摔在蒙古的溫都爾汗大草原上,無一生還。接著,又掀起一場震驚全國的聲討『林彪反革命集團』的鬥爭。黃永勝等四大金剛,據說都是林彪的死黨,全都抓了起來。至此,幹校就不得不面臨關門的命運。

這時的幹校,多數人已陸續調回廣州,安排在原單位工作,也有一部份人被調到各地區各縣去。幹校只剩下百來人,都是省文藝戰線辦公室的燙手山芋,摔又摔不掉,捧著又不行。本來打算幹校長期辦下去,直到我們這些人『幹、死、埋』為止。現在不行了,既然審查不出甚麼問題,就沒有甚麼理由再把我們關在勞改場。在這種十分微妙的時刻,李門被挑選出來擔任幹校革委會副主任,主任依然是上頭派來的一位軍隊政委。

有趣的是這位姓王的政委,來到幹校以後,生活上竟然與我們『打成一片』。並公開表示:現在還在幹校的同志,都是好同志,並不像上頭有些人所說的那樣,不能再用。王政委還說:只要我在幹校一天,就要安排好大家的工作。大概因為王政委堅持這種態度,不久就被調走,聽說到了廣西,脫了軍裝轉業到地方工作去了。

李門的遭遇依然不妙。他接到一份通知,要他宣佈一份名單,名單上的人都是被貶去各縣,而名單上的第一名,就是李門自己。這時的李門,是幹校的『指標性』人物,資歷最老,級別最高,領導能力最強,如果連李門都不能用,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李門當然十分難堪,又很不服氣,於是,就給省文藝辦公室的領導回了個電話,以自己不能給自己宣佈『工作職務任命』為由,請領導另外派人前來幹校宣佈此項名單。

省文藝辦公室的領導發現這樣做的確不妥,但又認為李門是『周揚文藝黑線』上的人物,不能再用,於是,又『居高臨下』找李門『談話』,要李門在幹校辦好手續,就地退休。這是一步更加毒辣的棋,如果得逞,李門將被迫在茶山終老一生。李門當然看穿這著棋的險惡,即四處說項,據理力爭。最後,才不得不同意將他調回省文藝辦公室屬下的文藝創作室。但有個條件,必須等到幹校最後結束的那一天。

在這段日子裡,李門依然憂心忡忡,飽嘗『政治迫害』的苦澀滋味。直到全國的『五七幹校』再也無法辦下去了,省革委會決定撤銷茶山文藝幹校,省文化部門才派了一位女幹部(軍隊一位政工幹部的妻子),帶著一名現役軍人,到茶山來辦理結束事宜。李門作為幹校的『末代』副主任,只能處於『協助』位置,把幹校的全部固定資產,名義上借給知識青年茶場,實際上是無償移交給了他們,並在『借據』上蓋章認可。這場鬧了整整五年的荒誕劇,才以『傷亡慘重』告終。這時已是一九七四年初,春寒料峭之際。

李門在一篇短文裡寫道:『我是最早到達和最後離開茶山的幹部之一。歷經艱苦曲折,包括趕回廣州看望病危的母親,匆匆辦了母親的喪事即趕返幹校作結束的總結報告等等使人思之淚下的事,我畢竟是返回廣州了。』文章還附有一首題為《撤校》的詩:『老牛有幸竟當官,只為同僚選擇難。面對退休威脅處,危舟力過萬重山!』

我也是『最早到達和最後離開茶山的幹部之一』,與李門『同窗』五年,學齡比普通大學還要長。不同的是,李門『畢竟是返回廣州了』,我呢,『歷經艱苦曲折』,還是被貶到康有為的老家去,依然妻離子散。『來到茶山』和『離開茶山』,對我來說,沒有兩樣,一直走的都是『夜路』,沒有盡頭,沒有黎明的夜路。

8/14/03(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