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連載﹕《四面牆正卷》(六十九)

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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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8月30日訊】(5)活躍分子王老三

遊平他們走後不到一周,我在失去自由16個月後第一次喝上了酒。

當時的酒,老三拿我的現金,托鄧廣瀾去辦理的。100塊錢買了6袋“大高粱”(外面可能2塊來錢一袋吧),我們留了兩袋,其餘奉獻給二龍和林子了,皆大歡喜。

這時候老三已經和初來不久的鄧廣瀾混得熟稔,老三有這樣的需要和手段。

其實我知道這樣做很危險——我指的是買酒的事,好在老三事先就給我保證:“一旦出了事,大家誰也跑不了,廣瀾要不咬住,就把我牽出來,但你放心,事情到我這裏,就打住了,我絕不會再往下吐。出來的人越多,事情越糟。你把心放肚子裏就行了,真出了事兒,你看三哥是個什麽樣人吧。”

他沒有跟廣瀾說出錢的真實來源,他只說是他自己進的,這樣既“保護”了我,更顯示了他也是有“能量”的。事情總有些我們意想不到的微妙。

勞改隊裏持有現金的犯人,就象社會上揣著好幾國護照的騙子,總是很晃眼的,至少表示你不是個常人。現金在裏面有兩個主要用途,一是通過外來人員給捎酒帶菜,這種勾當偶爾也通過熱心的墮落管教來完成;保留現金的另一個陰謀就是爲越獄做準備,這比較少見。總的來說,藏有現金的犯人,在別人眼裏,多少帶點牛逼和神秘的色彩,因爲一個小鳥是不可能有現金的。當然風險和成就感也總是成正比的,值得僥倖的是,裏面違紀被抓的的風險係數,和外面那些貪污犯的暴光率一樣低得可喜。

我回憶不起來當初在廁所往鞋幫裏塞現金的時候,除了緊張興奮外,還有別的什麽心理了,我當時甚至不清楚:我要這個東西有什麽用?

那晚喝酒的時間,安排在10點以後,常識告訴我們,這個時間段最安全,管教基本上不會再進號筒。但還是必須安排一個流動哨,邵林自然是首當其衝的人選。林子和二龍那邊的小勞作也出來了,三個小傢夥聊得挺熱鬧。

茶几上開了幾個罐頭,切了一根火腿,加上果仁松花,菜還是蠻豐盛的。

老三叫上了李雙喜,就是新來的那位元,自稱認識二龍但二龍不認識他的那位元。老三跟他“盤道”,漸漸都顯得很親熱,失散多年的老友一般。

酒聞著香,到口很辣,又不敢逍遙地慢品,仨人輪一個杯子,喝得急迫,做賊的感覺不過如此。

李雙喜已經46歲,在外面開了個洗頭房,年輕時候也是出來混的。這次的五年徒刑,是因爲一個小子在洗頭房調戲小姐,居然調戲到年輕漂亮的老闆娘頭上,被余勇尚在的老雙喜刺了一刀,軟肋進後腰出,判的“故意傷害”。

“咱這歲數的,沒大鬧兒了,就是忍不住還要鬥一口氣。”老雙喜感慨道。

老三立刻說:“就是一口氣,要不爲一口氣,我怎麽進來?”

“說說。”我和老雙喜一起鼓動他。

“先得說我現在進來時這個媳婦,是我小學同學,一胡同長大的,算他媽初戀呢。中間不細說了,我們沒成,各結各的婚了,後來我離了,她就跟我好上了,他爺們幹著急沒用。她家裏也是死活攪亂。這女的真心對我好,我跟人家也一百一的,就是爲她一句話,我就戒了毒——她說她家裏老拿我是癮君子說事兒。我得使多大毅力戒這個毒啊,她家裏一看我們鐵了,更是變著法的阻攔,中間那缺德事就甭擺了,單說這最後一回……”

老三看我們撂下杯子,抓起來急飲了一口接著說:“我到她家裏喝酒,還專門把他倆姐夫都叫上了,他們一家子不把我當人看啊,尤其那個甩貨二姐夫,仗著在當塊兒也有一號,跟我吹牛逼,貶得我狗屎一攤啊,我這脾氣!操,當時就給它掀桌啦,回去還是越想越氣,正堵心呢,那個不知死的二姐夫還給我來電話了,喝得醉貓兒似的繼續吹牛逼,說有本事單挑。我說了:操你媽你等著,三爺隨話就到!揣把刀去的——我留著心眼哪。到了,把傻逼叫樓下來,我媳婦家裏人也都下來了,嘿,那傻逼一看又來勁了,接著跟我叫號兒,我那狗逼丈母娘也煽風點火,我血一熱,另一把刀子可就上手了,過去撲撲兩刀,立馬全傻!”

老三慷慨說完,一撥楞腦袋:“就是一口氣,回頭就後悔啊。”

“可不是嘛!”老雙喜跟著感歎,又不情願地說:“媽的我把事兒鬧臆症了,要是找個好律師,我那事能打個正當防衛,弄好了就是一見義勇爲哪!”

老三笑道:“我這官司就打得比你牛逼了,當時一小警察給我做筆錄,問我返回我丈母娘家裏是想傷二姐夫還是殺他,操,有這麽問的嗎?問的多損,一般人肯定上套兒,肯定說啦:沒想殺啊,也就紮他兩下嚇唬嚇唬他。得,馬上就‘故意傷害’。咱進來過,法律法規那塊門兒清著呢,當時就告訴他:我既沒想傷他更沒想殺他。‘那你帶刀幹嘛’?操,你們聽出來了嗎?往死路上帶我哪,要是口供上把不好關,一出溜就變成‘故意殺’啦,未遂也受不了啊?我一聽就跟他說:哎,伯伯,咱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別往黑道上領我啊?我帶兩把刀那是生活習慣,沒事兒出門我都掖兩把三把的,對社會沒信心啊,您天天干這行還不知道外面多亂?把那小警察給逗樂了,當時就按我說的記了,還佩服咱腦子夠用哪,媽的,好懸!”

“最後打‘尋釁滋’了。”我替他說。

“‘尋釁滋’都打冤枉了。”老三興奮地說:“要按我那計劃,怎麽也就弄個民事糾紛吧?家庭矛盾嘛!操我那老逼丈母娘的,她跟她那一家子狗逼都不給我作證,眼睜睜把我推進來啦!

“宣判時候我一看完了,心裏氣呀,就跟法官說:‘將來我得讓我兒子好好上學,也當法官去。’‘——嗨你怎麽說話哪?’我說我不是罵您,我這是仰慕您,家裏有個懂法的,有個說話頂用的,還能讓他爹把民事打成刑事?弄得那幾個法官乾瞪眼兒說不出話來,哈!”

老三聊啊聊,把一袋“大高粱”給聊完了:“不能再喝了。”

老三在鋪板下面,做了一個巧妙的夾層,把剩下的一袋酒藏了起來。老三的手巧。

幾天後,探聽到二龍那裏的酒沒了,就把鄧廣瀾叫來又喝了一頓,二龍和林子是不能請的,酒少不是理由,關鍵是級別差異。先前已經打點過,他們也不會多想——老三跟我解釋。

喝著酒,老三不失時機,跟鄧廣瀾緊拉攏,越喝感情越深似的,此後鄧廣瀾在二龍屋裏呆得膩了,就溜達過來和老三侃大山。老三的口才好,經歷也豐富,說出話來,說書一般,把鄧廣瀾哄得滋潤,不覺也說了許多話,講自己在外面怎麽跨著區跟二龍認識,又怎麽聯手做“生意”,講自己在裏面怎麽跟政府跟雜役做殊死鬥爭,哪怕不減刑,也堅決不屈服的英勇事迹。二人談得貼心,大有煮酒論英雄之勢。

越來越發現,王老三是個不甘寂寞的活躍分子。

他跟我說“實話”:

“我現在做的一切,就是奔兩個目標,一是要活得舒坦點,二就是減刑,減刑是最終目的。”

“要是不看到那點陽光,我絕不摸這個勞改活兒,實在逼急了,疤瘌五後面跳下去的就是我。”

老三也越來越把我當知音了。除了我,他還要發展更多的“知音”,比如其他幾個組長,比如跟雜役或者管教說得上話的老犯兒。他跟林子、二龍搭不上界,只能爭取不被任何一方無情地打擊或者抛棄,他要讓他們的週邊佈滿他的朋友。

其實老三這個人脾氣不正,他看誰好,就跟你無微不至地玩溫暖,他要看誰不順眼了,那黑臉一翻,嘴一張也是什麽難聽罵什麽,把你家裏老的少的一網打盡。這一點,他自己也承認,並且引以爲“可愛的缺點”。

但他不敢跟比他權利大的雜役來脾氣,他背後強調:“要不是被那張減刑票釣著,看你三哥含糊誰?”

他看不起林子:“我在外面風光的時候,他還是液體呢。”

他也看不起二龍:“他也就一輩子混流氓道了,除了黑吃黑,像我老三一樣放下屠刀,他還未必掙得來一口乾淨飯吃。”

有時候,被二龍他們耍笑得太窩囊了的時候,他也看不起自己:“看你三哥還像個爺們嗎?不就幾年刑期,不就一個腦袋嘛,豁出這個刑不減了,折騰起來看又怎麽樣?”

我不很明白他怎麽這樣相信我,敢把這些大不諱的話說給我聽,可能他相信自己的察人能力,並且可能他的確需要一個可靠的聽衆,把自己心裏的壓抑釋放一些出來吧。

(6)交流與隔閡

接見時和家裏談了耿大隊,我也說了這裏關係複雜,到處是陷阱,也不想往上爭了,就塌實幹活吧。父親倒很支援,並一再囑咐我要“順其自然”,不要強出頭,有什麽困難首先要依靠政府。

帶了兩本書給郎隊送過去了,一本是尼克松的《領袖們》,一本是領袖講演集。郎隊當然高興。當時朴主任正好撞見,臉色有些不太舒服,我就受了傳染,覺得心裏也不舒服起來,朴主任會怎樣想?他會思量:是郎隊要的書,還是麥麥主動送的?如果他知道是郎隊主動要的,可能會在心裏嘲笑一番,如果他以爲是我主動巴結郎隊,似乎就不妙了。

彆扭。又是不能主動解釋的彆扭。

不過轉天居然讓我逮著一個變相表白的機會。

朴主任喊我到工區外面去。當時庫房邊上正在建一間新的臨時辦公室,過一些時候,朴主任他們可能在工區裏要有個落腳的地方了。

朴主任先問了一下我最近的情況,生産上、生活上有什麽困難沒有,思想上有什麽想法沒有?我說:“謝謝主任關心,都挺好的,大家對我也不錯,活兒也不累。”

“那是你手快,不然也不輕鬆啊。”朴主任笑道:“最近可能有一些小調動。以後廠家給咱的花線都是毛頭兒的了,要單獨分出幾個人去燙線頭兒,這個活兒預計比較簡單,也相對輕鬆些,我準備把你安排過去。”

我心裏美,知道是耿大隊開始發揮作用了。

“不過跟雜役們一商量,他們說你是頭道工序的主力,一下線兒,怕得亂一陣子,後來我想,你還是在灰網那組。”

“破,這不等於沒放這個屁嗎?”我心裏罵道。

“不過燙花線那邊的幾個人還得歸你管理,這樣你的負擔就更加重啦。”

“那是主任信任我。”我幾乎帶著哭腔說。

朴主任笑笑,繼續說:“所以嘛,得跟你的灰網減點數,先少減點,看看新來的幾個裏面能不能培養出快手來,到時候把你減下來的定量安排下去,也讓他們能承受才行。”

主任是大喘氣,還是懂得講話的藝術不得而知,反正最後這結果讓我歡喜。

現在,凡是沒有失聰失明的,都知道耿大隊是我“姐夫”了。或許,朴主任的新動作,未必是耿大隊的吩咐或暗示,而是他的主動出擊吧,不然,這樣的生産調節,根本不會提前跟當事者打招呼,直接辦理就是了。

我剛要回去,看朴主任臉色好看,不禁靈機一動,半開玩笑地問:“郎隊是不是要升官啦?”

朴主任當即很在意的緊張了一下:“誰說的?”

“要不他趕嘛讓我給他進書,還淨是領導藝術一類的?”

朴主任笑了起來:“那是郎隊追求進步呢。”

有了和朴主任的一席談,順便又把誤會解釋清楚了,心情舒暢地回了工區,灰網穿得更加順手起來。

何永在一旁愣愣看了我一會兒,終於說:“老師你也太狠點兒了吧?”

我笑道:“看我快了?現在又不是搞競賽能者多勞,是定量勞動,早完早歇,我有毛病啊,能早休息非跟這兒耗著?”

何永環顧一遭,恨恨地笑道:“行,哥幾個都夠拽,就棍兒哥還夠意思,傻柱子跟老門就甭提啦,我不完活兒他們堅決陪著。”

門三太笑道:“這就叫階級感情。”

“我要能快幹,孫子等你!”傻柱子話一出口,惹得大夥都笑起來。

何永沖縫合線兒那邊喊:“廣瀾哥,弟弟快撐不住了,拉兄弟一把呀!”

鄧廣瀾正拿縫合線編什麽手工玩意,回頭笑著鼓勵道:“永弟,哥哥相信你,堅持吧!”

小傑過來沖何永吼了兩嗓子,何永唉聲歎氣地抄起網子穿起來。小傑一走,他就問龔小可:“這傻逼在你們中隊行麽?”

龔小可笑道:“湊合事兒,二把刀,一直讓我們大雜役壓著,懷才不遇似的,哭著喊著過這裏來了,不還是老二?不過比在三中時候能咋呼多了。”

“等我抽個空,提訊提訊他。”何永剛說完,周法宏就笑起來:“呵,真是我徒弟啊,嘴也夠臭,逮什麽吹什麽。”

“操,你算個鳥啊?”何永不屑地白了周法宏一眼。

“我沒教你穿灰網?一日爲師,終身爲父,要不怎麽叫‘師父’哪?”

倆人言來語往一番,最後動起手腳來,並沒有真急,還是玩笑著,都試圖把對方制服。小傑遠遠看見了,罵著走過來,我趕緊叫兩個傢夥住手。小傑到跟前時,二人已經平靜下來,只是還不服氣地拿眼神互相挑逗著,小傑就近踢了何永一腳:“你他媽不服說是嗎?非得等我動你不成?”

何永回頭笑道:“別呀傑哥,我就怕挨揍,從小讓胡同裏那幫孩子給嚇大的。”

周圍傳來幾聲笑,那邊還有人誇張地“哈哈”了兩下,廣瀾也回頭看著,無聲地咧開了嘴。

小傑的臉板得更生硬了,大叫一聲:“站起來!”

何永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一副委瑣的可憐樣:“傑哥,我真的好怕,我錯啦。”大家又開始笑。

小傑惱怒地扇了他一個嘴巴,何永正投入地表演著,被打了個冷不防,當時臉上一熱:“操你媽的,跟我玩出奇制勝是嘛!”說著,一把揪住小傑的脖領子,揮拳就打。小傑也是沒有想到他敢還手,腮幫子上挨個結實。當下兩人滾在一起。

後來何永占了上風,把小傑騎在身下,正暴睜著眼揚拳要打,被林子在庫房那邊一聲喝住,小傑也算機靈,乘機翻身,撲撲兩拳把何永打得抱起了頭,林子大罵著喊停,招呼他們兩個一起過去。

兩個人起來撲打了兩下身上的土,向庫房走去。二龍也從裏面走了出來。

到近前,林子並不搭話,先一拳端在何永肚子上,遠遠看何永貓下腰去。

“炸毛兒是吧?有心氣我陪你單練!我看咱是缺乏交流!”何永聲音很小,似乎在跟林子謙虛著,林子一腳把何永踹趴下了,反手從牆邊抄起一根木棍,輪圓了打在何永背上,何永叫一聲,沒有反抗的意思。二龍只說一聲:“一次管夠!”就反身進去了,“日本兒”還在門口扒著頭,咧著嘴笑。

何永剛站起來,林子手裏的木棍“啪啪”又是兩下,何永“哎呦”了兩聲,剛掙扎要起,被林子當時踹倒,照屁股上打得瘋狂,何永終於叫喊著讓林哥“饒命”了。

林子把木棍一扔,喊他起來,一個滿分的勾拳又打倒:“在別處耍慣了是吧!剛才那是給你熱身,晚上回去再見,滾!幹活去!”

何永一瘸一拐地回來坐下,咬牙切齒地說:“林子咱服,那個小傑!走著瞧!”

鄧廣瀾回頭笑道:“傻弟弟,你就省點事兒吧,來日方長,現在折騰,不淨看你吃虧了嗎?”

何永忿忿地埋頭幹活,手有些哆嗦,鼻孔裏滲出些血來,也不去擦,久了,在那裏結了個痂,日本武士一般。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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