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徐意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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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紅樓夢,其絕妙之處就在於:從來不是呆板、單面地去描寫一個人、一件事物,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壞,因此也就從來不能只從一個面向去評斷紅樓夢中出現的人與物。

就如同第十二回,曹雪芹寫:有個道人送給賈瑞一面「風月寶艦」的鏡子,並囑咐賈瑞,千萬不可照正面,賈瑞在病床上拿起這鏡子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站在裡面,又將正面一照,只見美人鳳姐站在裡面叫他,而賈瑞則因迷戀於鳳姐,竟因此一命嗚呼。他的祖父賈代儒要架火燒那鏡子,此時「只聽鏡內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脂硯齋在「千萬不可照正面」這句話旁邊批道:「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正正反反,假假真真,我想曹雪芹的意思應是:誰能夠說我們在一個側面所看到的即為真?而又絕對地說另一個側面即為假?這面鏡子是必須不斷翻轉,不斷地從不同的側面被看,而整體便是在這不斷翻轉被看之中,才得以間接產生。

本文企圖以曹雪芹筆下幾個人物作為例證,說明這正正反反,真真假假之間的反覆關係,爾後,吾人欲提出這樣的問題:寶玉在失玉之後,於一一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其魂魄與和尚悠悠晃晃地來到一曠野之境,見一對聯:「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又於一殿上看到「引覺情癡」的匾,兩邊寫的聯道:「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癡。」如此一番,寶玉竟在醒覺之後,儼然大徹大悟,摻透了大觀園內的擾擾攘嚷,準備了去塵緣,來一個比「聽曲文,悟禪機」還要扎實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們不禁要問:賈寶玉重回太虛幻境,帶著「只做一個『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閒想」的有求之心,如何能夠在將「金陵十二金釵正冊」當作眾姊妹們人生來去的標準答案之後,便毅然了卻凡塵,真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吾人不想於此討論紅樓夢七九回之後的續作者,是否真能貫徹曹雪芹寫作的意圖;而是要問,這真假、正反之間,如何地能夠以一個夢境而得了絕對的點化與摻悟?這大觀園內、與超越大觀園之上的兩個世界之間,是否顯得斷裂,而失去了假真之間相聯相貫的聯繫?也就是說,如此決絕地選擇離開紛擾的大觀園,難道就真是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寫照?

其下便先以幾個紅樓夢中的人物作為例證,來看在曹雪芹的細緻刻畫下,正反、假真之間,是如何地得了一個靈活的整體呈現。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成化窯燒的上好瓷質茶盅,只因劉姥姥的嘴沾過,便再也不要了。櫳翠庵的妙玉,終其一生所追求的就是「潔淨」、與「空靈」;然而,庵院裡卻珍藏了許多極寶貴的好東西,稀有的珍玩,而,不是她所看重的人或事,可從不輕易出關離開其庵院。

寶玉生日時,曾以「檻外人」為名,送來一只芳箋:「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也曾屏息垂簾,一心斷除妄念,靜靜打坐,骨碌碌一片屋上的瓦響,兩隻貓一遞一聲嘶叫,妙玉突然想起寶玉,居然一陣心跳臉熱——云空未必空;而又誰知,一個極其潔淨的女兒,最後竟落入強徒之手——欲潔何曾潔。

這是紅樓夢中極易在真假之間被透視的角色。

薩孟武之《紅樓夢與中國舊家庭》一書,於第十回〈假清高的妙玉〉中寫道:「湘雲罵黛玉假清高,那知十二金釵當中,最最假清高的,莫如妙玉。妙玉與賈府非親非戚,其入住大觀園,是在元春省親之前。她『本是蘇州人氏,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她師父於去冬圓寂了,她未曾扶靈回去。』(第十七回)觀妙玉的家世,並非不作尼姑不可,而其出家為尼,又非心甘情願,乃因幼時多災多病,不得不入空門。雖入空門,還是帶髮修行,青絲未斷,何能看破紅塵。其入榮府是由禮聘,即榮府下個請帖,而後她才肯入住大觀園的櫳翠庵。」

是啊,我們當然可以為這個在大觀園中如此這番作為的妙玉,安一個「假清高」的名,然而,由另一個側面觀之,妙玉這角色的特質,何嘗不是曹雪芹想要表達之「不得不」的人生悲劇?何嘗不是另一個父母俱亡、寄宿在賈府、又深具才情的黛玉?不同的只是:妙玉因著當時環境對於佛法的扭曲解釋,選擇進入這個被扭曲解釋的佛門,一方面為了透過這層裝束,安全地入住於大觀園;然另一方面,卻又為了保有這入住賈府的通行證、以及其精心為自己建立的形象,進入不得不壓抑自己火熱情欲的矛盾之中。這與同樣寄宿於賈府,但卻總是處於一種曖昧扭捏狀態的黛玉所造就的另一種悲劇,是極為不同的。

惜春說:「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第八十七回)以吾人之角度觀之,關鍵之處並非在於「已然潔淨,只差塵緣未斷」,而是在於,塵心未泯、又總是因情而動心的妙玉,若執著於潔淨的表演,那麼一切都會變得作模作樣,到頭來,終究是悲劇一場。

雪裡的金簪:

曹雪芹的紅樓夢之所以卓越,就在於他不同於明清時代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說,只是羅織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而已;在他如實精緻描述的筆下,我想,曹雪芹想要表現的應是整個社會時代的悲劇命運,因此,若意欲表現社會的悲劇命運,便不能斷然地將每一個角色簡單地安置在某一個評斷之中。故而,倘使將最終得到寶二奶奶位置的薛寶釵,看做奸險算計的小人,則是大大地偏斜了。薛寶釵這個角色是不同於妙玉那般極易被透視的,我們不能用任何簡單的形容去描述薛寶釵,理由在於,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是立體、與多角的。

曹雪芹所描述的薛寶釵是「山中高士晶瑩雪」,是用「冷香」竭盡壓制住「熱毒」的楷模,力求遵循封建理教的要求,把自己形塑成如雪一般晶瑩潔白,把人性的熾熱情感埋在晶瑩的雪裡,並因此而獲得大觀園內眾人的景仰愛戴。「如果說,賈寶玉與林黛玉是叛逆者的悲劇,那麼薛寶釵便是順從者的悲劇。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後者更深刻地反映那是個時代的、社會的、歷史的悲劇。因為是時代雕塑了她,又是時代毀滅了她,她以扼殺自己情慾的『冷』,適應那個時代的需要,可是那個時代卻更加冷酷地使她的美貌、才華、愛情、婚姻和其他一切幸福,皆歸於毀滅。」

是的,既然力求遵循封建理教的要求,那麼表現在薛寶釵身上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利益權衡,並同時在這權衡之中,維持住場面的不偏不斜。所以,斷不能單純地將薛寶釵的作為看做是經營自己的小惠小利,因為,她總是在「不失大體統」的前提之下,用精湛的心機,去進行每一個「小惠全大體」。

且看第三十二回,丫鬟金釧被王夫人逼的投井死了,連王夫人本人都不得不承認「是我的罪過」。寶玉則是「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然而獨獨薛寶釵對金釧的死不僅毫無同情之心,說金釧「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看,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甚且還說:「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她,也就盡主僕之情了。」如此一番,便轉而使得王夫人成了盡主僕之情的慈悲人了。

這就是曹雪芹筆下薛寶釵的精彩之處。不是克守封建理教嗎?不是為了寶玉黛玉之縱情越理而曉以大義嗎?卻偏偏在「全大體」的前提之下,沒了為人最基本的血性道義。這就是薛寶釵的「冷」,可以在處處收拾人心的計算之下,犧牲被她覺得不值得的東西。因此,個人真熾的情感,人與人間超越算計的誠懇相對,都可以在權衡之下被冷酷、甚且成功地抑制住。「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此便為薛寶釵行事做人的訣竅。

第二十二回,賈母為寶釵做生日,「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薛寶釵為了討得賈母的歡心,便不說自己個人所愛,而「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說了出來」。這是薛寶釵成功地壓制住個人喜好的絕妙例證。

若我們將薛寶釵與林黛玉作一個粗糙的比較,也許是如此情景:「寶釵善柔;黛玉善剛。寶釵用屈;黛玉用直。寶釵徇情,黛玉任性。寶釵作面子;黛玉絕塵埃。寶釵收人心;黛玉信天命,不知其他。」

就算是我們能夠做出這樣的比較,亦總不能去說孰優孰劣這樣的話,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要表現的應是:每個人因著其內在的性格,用不同的姿態去回應社會與時代向他們所提出的要求,從而造就了不同的生命格局與情調。

若我們能夠以正正反反、假假真真之間的不斷翻轉關係來看待紅樓夢,不簡單地把一東西推到極限去解釋之後,我們要如何來看待賈寶玉最後的絕決?

真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寶玉」是假,「頑石」是真

吾人之所以會問「真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樣的問題,實在於從九十八回看寶玉面對黛玉之死的反應,認為其間之悲似乎只停留在情節的鋪陳張力之中,餘了,竟在一場大夢之後,便不留痕跡地大徹大悟,而後寶玉如像一具雖生猶死的骷髏,開始著手策劃了斷一切塵緣的步驟;晴雯之死尚有血淚斑斑的「芙蓉誄」,反倒黛玉之死,竟讓賈寶玉「方信金石姻緣有訂」,這之間的來去,不禁讓人覺得假真、正反之間的辯證,在這個環節失去了光彩。

然而,若我們稍稍改動看待紅樓夢的視角,定焦於「假」寶玉、「真」頑石之時,將會發現一個可觀宏大之假真對照的格局。

曹雪芹於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便說:是將「真事隱去」,「用假雨村言」。他把寶玉喚做賈寶玉,便是要表明:賈者,假也。在賈寶玉未真正出場之前,曹雪芹就介紹他本是女渦煉石補天之時,在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頑石之中,獨獨剩下的一塊「無材」補天的頑石。而後經僧道大展幻術,歷經幾劫與週折安排,將這頑石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投胎到賈府,而又因其「一落胎胞,嘴裡便啣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故而成為擾攘大觀園人人心中的「寶玉」。

然而,「寶玉」是假,「頑石」是真,脂硯齋對「無材可補天」批曰:「書之本旨」。「寶玉」之所以為「寶玉」,乃只是因著這迷在大觀園中的人所視;實則其本為一「無材可補天」的頑石,故必須通過成為大觀園中的寶玉,領略常人社會的虛假,才得以在重回青埂峰時找到其真正的安適之所。「寶玉」是這顆「頑石」被設定好了的熔煉枷鎖,是在不斷衝撞既定價值之後必須被丟棄的假象,紅樓夢便是要我們看這寶玉為外,頑石為內的重重矛盾鬥爭的過程。

因此,在寶玉一出場之時,便是「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得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賈母視之為命根子,而寶玉卻認其為「勞什子」。寶玉看的是真真切切的血肉人性,而賈母這整個大觀園的威權代表則只看到常人價值包裹下的「美玉」。

另一,賈寶玉深受「金玉姻緣」之說所困,「心中更比往日煩惱加了百倍」(第二十九回),以致他當著薛寶釵的面:「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第三十六回)以及,日後的丟玉,賈府在抄家勢敗之後,那癩頭和尚又把通靈寶玉送還,要求得一萬兩賞銀。賈寶玉要把玉還他,王夫人、薛寶釵等寧肯讓寶玉跟那和尚走,也不願還玉。寶玉因此說:「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了我,我便跟著他走了,看你們就守著那塊玉怎樣!」(第一百一十七回)是的,曹雪芹通過賈寶玉摔玉、砸玉、丟玉的事件,來反映、甚至諷刺大觀園中如賈母、薛寶釵、襲人等死抱著「假」寶玉的悲哀與可笑。

因此,賈寶玉如此絕決地了斷塵緣,上演「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其間之原因應該在於:這顆真頑石根本不見容於大觀園之內,故在重重的挫折與壓制之下,似乎只有將假的寶玉留在「假」府,而真的頑石則必須回歸蒼穹,回到他的安適之所;而這個反歸的過程,是必須透過整部紅樓夢的擾擾攘嚷才得以完成,必須經過寶玉與頑石之間劇烈的衝撞,才得以鋪排這了悟的可能。

甄士隱和賈雨村,一個要出世頓入空門,一個要入世鑽進官場,它們從相反的方向走來,又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你方唱罷,我登場」。這是曹雪芹如實洞察的社會,是啊,在曹雪芹的眼中,大觀園依舊是大觀園,只是這個大觀園透過曹雪芹的筆,來了一個精彩的折射,赤裸地將假與真之間的關係映射出來罷了。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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