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出生三個月之後,王錦娜就帶著她回到袁紅冰的岳母家。由於緊張地從事民主運動,袁紅冰平常都住在聯創中心,每隔半個月才趕到位於市區南緣的岳母家,看望女兒和妻子一次。
到九四年初,快要兩歲的女兒已經長成為一位小美人。她像大眼睛的小雌鹿一樣活潑好動,經常爬上沙發高高的靠背,體驗危險的情趣。她的性格中有著酷似袁紅冰的放縱不羈的俊美,她忘情地笑起來,彷彿是金色的陽光在滿山滿野的黃葉上燦爛地閃耀;她哭起來,聲音尖利得似乎能在晶藍冰峰上劃出嫣紅的傷痕,而淚水則像銀色的激流從面頰上湧過。她喜歡搶著喝啤酒,一次,她趁袁紅冰不備,一口氣喝下半杯啤酒,然後,她面容上瀰漫起野櫻桃花似的紅暈,眼睛裏盈盈波動起絢麗的驚喜,注視著急速旋轉起來的景物。她也有安靜的時刻,有時,她會長久地佇立在小姨的梳妝鏡前,慢慢轉動美麗的頭顱,從各個角度沉迷地欣賞自己如花的容顏,並露出金霧一樣迷濛的微笑;有時,她會安靜地坐在床上,把各種花飾插滿柔髮;有時,她會從高樓上默默地注視天際繚繞的藍霧,而紫黑色草莓般的眸子上覆蓋著妖嬈的沉思。最令袁紅冰驚詫的是,小女兒經常表現出流浪漢似的野性的瀟灑——她會因為發怒而像雌豹般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齒撕咬自己的手臂;她常常滿不在乎地把鼻涕隨手抹在任何地方;她喜歡甩掉鞋子在地板上奔跑。最讓袁紅冰欣慰的是,他從小女兒聰慧的眼睛裏看到了高傲的氣質,每逢她不知為什麼偶爾憂鬱的時刻,從她秀麗的眼角飄出的向人斜睨的目光中,有一種華美的蔑視之意,有一種高貴之美的尊嚴。
那天,袁紅冰身披凜冽的寒意,來到岳母家中時,夜色已經很濃了。小女兒躺在床上,正要入睡。袁紅冰俯下身軀在小女兒俊俏的紅唇上,端正地輕吻了一下,然後,重新抬起面容。這時,他發現,小女兒向他凝神注視的黑寶石般的眼睛裏,似乎凝結著對堅硬父愛的渴望,凝結著過分嚴肅的疑問:「爸爸,為什麼你不經常來看望我呵!」
寒霜似的淚影凍結在袁紅冰青銅色的眼睛上,他在床邊坐下,一面撫摸著小女兒的柔髮,一面用峻峭的低音,唱起了蒼涼、悲愴的「嘎達梅林之歌」,為女兒催眠——他只能用這反抗暴政的蒙古英雄之歌,來面對女兒眼睛裏的那個嚴肅的疑問。那歌聲的旋律猶如徐緩地起伏在銀灰色草梢上的、殷紅的荒野之風,而深紫色的落日正在岩石裸露的地平線上傾聽那歌聲。
袁紅冰的目光像灰藍色的雪片飄落在小女兒的面容上,可是,他卻感覺到,王錦娜一直在注視著他的側影——她那凋殘的墨菊般的眼睛,彷彿從蒼白的霧中,以一種淒涼的美感,向他凝注。
許久以來,原本就不善言談的王錦娜,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然而,袁紅冰能夠從那沉默中,觸摸到殘破的晚霞一樣令人傷感、令人惆悵的深情。王錦娜無法使袁紅冰行進在陡峭、艱險的峰脊上的腳步停下來,也不能挽留住袁紅冰那逐漸離她而去,走向黑牢的身影,她就只有在沉默的痛苦和哀愁中,無言地注視了——用憔悴火焰般的目光注視。
那天夜裏,在王錦娜憂鬱的沉默中,袁紅冰突然清晰地記起了青少年時代的一次經歷。
那時,袁紅冰的足步還蹣跚在知識青年流浪漢的命運中。一年的初秋,他走進了內蒙古高原西端的巴丹吉林大沙漠。據說,巴丹吉林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沙漠,袁紅冰要在這荒涼的最高處,在這荒涼之極中,尋找剛烈的生命哲理。
進入沙漠的第二天,袁紅冰便置身於漫天的黑風暴中。在他眼前猙獰尖嘯、瘋狂飛旋的沙塵,時而像荒涼墓地的夜色一樣黑暗;時而又變成裹屍布般灰白,時而又滲出血鏽似的枯紅色。
為了不被迎面撲來的狂風窒息,袁紅冰必須像嘶吼一樣艱難地喘息,隨著每一聲喘息,他乾裂的嘴唇上都迸濺出猩紅、破碎的血霧。袁紅冰覺得,他的血肉都被風暴吹乾了,他生命只剩下一副慘白的、乾裂的骨架,而飛掠的沙塵在那骨架上磨擦出了刺耳的聲響。黑風暴喧囂了兩天兩夜還沒有停息。儘管風聲猶如兇殘鬼魂的呼嚎,同飛揚的沙塵一起遮蓋了天空和大地,袁紅冰的心中卻只有一片死寂,彷彿金色長蛇般的雷電也只能無聲地消逝在那蒼白的死寂中。袁紅冰感到,他似乎永遠也不能走出這片無邊的死寂,他再也無法聽到生命的音響了。同時,他發現了孤獨和寂寞之間的區別。堅硬的生命可以承受孤獨,但是,寂寞——那所有精神的欲望都在蒼白中乾枯了的寂寞,卻可能使猛獸的心絕望地破碎。
將在死寂中變為乾屍的預感,像黑色的火焰焚燒著袁紅冰的心,他的身體由於絕望的恐懼而戰慄起來。就在那一刻,透過尖嘯的重重風沙,隱隱傳來了悲哀而淒厲的、拖長的哭聲。袁紅冰狂亂地瞪視著滿天沙塵,突然像野蠻人似地猛烈搖動長髮凌亂的頭顱,發出嘶啞的嗥叫,應合著遠處的哭聲,向前奔去。
當袁紅冰腳步踉蹌地摔倒在一座沙丘頂端時,越過面前一叢瑟瑟顫抖的枯黃的苦艾草,他看到,沙丘下面灰黃色的茫茫沙塵中,浮現出一隻金毛駝俯伏的身影。哭聲就是那金毛駝發出的,從那哀痛的哭聲中,可以感到這是一隻年輕的母駝。母駝的身旁,倒臥著一隻幼駝,灰白的流沙幾乎將幼駝的軀體完全掩埋住了。
袁紅冰衝下沙丘,撲到那對在黑風暴中離群的母駝和幼駝旁。他發現,那隻幼駝的眼睛緊閉著,嘴角的白沫早已乾枯了,變成灰色的痕跡,而幼駝乾裂鼻孔間發出的微弱呼吸,像乾燥的火焰一樣灼人。
袁紅冰立刻取下一隻軍用水壺——進入沙漠前,他帶了六隻水壺,現在,只有一隻壺裏還有水。他將壺頸插進幼駝的嘴裏。等水壺變輕了之後,袁紅冰像狂飲烈酒一樣,仰起頭顱,將張開的雙唇,對著壺口,拚命呼吸起來。雖然壺裏已經沒有一滴水了,可是,他仍然想用壺裏潮濕、清冷的氣息,撫摸嗓子間那種宛似堵著一塊燒紅的岩石的感覺。
不知什麼時候,黑風暴垂下了它那狂烈扇動的長翅。那隻幼駝掙扎了一下,抖落滿身流沙,緊緊靠近母駝身旁。袁紅冰發現,幼駝善良的、純澈的眼睛裏,映出了一片遼遠的藍天和飄浮在天空中的幾團墨綠色柔軟的雲。年輕的母駝也停止了那令岩石都會為之垂淚的哀痛哭嚎,牠伸出淺紅色的舌頭,深情地為袁紅冰舔去憔悴面容上的風塵。那一瞬間,袁紅冰逼近地、真切地看到了,年輕母駝的眼睛裏,滲出兩滴嫣紅的淚。
袁紅冰在幼駝那映出藍天的眼睛上親吻了一下,然後站起來,默默地遙望天際。在他乾裂的目光飄落的地方,又瀰漫起朦朧的沙塵,那呈現出不祥的紫黑色澤的沙塵,預示著黑風暴將再度崛起。
袁紅冰剛剛在流沙中邁出一步,就感覺到自己的長筒靴被什麼拖住了。他轉回頭顱,發現是那隻幼駝緊緊咬住了自己的靴筒,而那隻年輕的母駝又悲涼地哭嚎起來。
袁紅冰艱難地一笑,無聲地說:「我的命運就在風暴中。」然後,他硬起心腸,掙脫那隻幼駝,向遠方走去——將母駝那不停的哭嚎聲留在身後,走向從天際湧起的黑風暴。而幼駝的哀鳴宛如母駝的哭嚎聲中迸濺起的豔紅的悲傷。
「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那母駝的哭嚎和幼駝的哀鳴為什麼還像不肯消散的流雲,在我生命中飄盪……是的,當我走上苦役犯的命運之路,王錦娜也會如同那隻年輕的母駝,向我漸漸消失在灰暗雲霧中的背影,悲慘地哭嚎。噢,還有我容顏如花的小女兒,塵世的風暴颳起時,再也沒有堅硬的父愛為她遮擋漫天的沙石;再也不會有深紅色的父愛,用銀色的水澆灌她乾涸的心靈……。」一道道思緒如同燒紅的利刃刺進袁紅冰的心,尖銳而熾烈的心的疼痛使他下意識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嘶啞的呻吟。袁紅冰深深地垂下了頭顱,彷彿在悲愴的負罪感中,請求蒼天和大地的寬恕。
驟然,袁紅冰垂落的目光像受傷的鷹翅顫抖起來。他發現,小女兒已經入睡了,可是,一隻小手卻仍然以痙攣的情態,死死地握著他的衣襟,握得那樣緊,連淡紅花瓣似的指甲都變成蒼白了──小女兒的手好像要抓住一片動盪的狂風,而袁紅冰又一次想起了那隻曾依戀地咬住他靴筒的幼駝。
袁紅冰動作僵硬地、冷酷地掰開女兒緊握住他衣襟的手指,慢慢抬起了消瘦、憔悴的面容。可是,他面對的,卻是王錦娜的眼睛,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裏只有一片茫然的絕望。在那一刻,袁紅冰感到,美麗和絕望重疊在一起,乃是最令人心靈震撼的。
「我隨時有可能被捕,至少將在勞改營中度過十年。但是,我不能退縮,因為,我創造了英雄人格哲學。如果退縮了,我就會變成一個卑鄙的客廳英雄,我就不配被你愛。」袁紅冰直視著王錦娜的眼睛,語調險峻地說:「把女兒養大,等我重新回到你身邊——無論如何要生活在希望中。告訴女兒,《自由在落日中》是我留給她的遺產。」
王錦娜失去血色的嘴唇間飄出一縷憔悴秋風般的聲音:「可是,十多年之後,我們已經老了……。」
「不,只要我們的心年輕,晚秋也自有她的美色。」袁紅冰這樣說,想用深沉、豔麗的語調,抹去王錦娜眼睛裏的絕望。
王錦娜沉默了,她將面容俯在袁紅冰陡峭的胸膛上,好像要聽清、要記住那猛獸之心急速跳盪的韻律。忽然,王錦娜壓抑著的、慘痛的嗚咽揉碎了沉默,可是,卻沒有淚水奔湧。袁紅冰默默地撫摸著妻子震顫的肩頭,就像撫摸能將岩石都燙得抽搐起來的、乾裂的痛苦。
(節自《文殤》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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