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
我返回那只大食屍鳥身上，張開露出大片黑斑的羽毛。
我鮮血淋漓啄開古代的野獸的腐屍，
血塗紅了我的喙和我的爪。
我的茹毛飲血的形象暴露遠古的黑夜。
為什麼要隱瞞我自己呢，
為什麼要視而不見呢？
界線是白晝的顫動，
界線是黑夜的淤積。
尖叫的時間劃出界線，
沉默的時間消融界線。
在線內我呈現人形；在線外我惶惶如獸，長出枝葉。
看呀，我背後渾沌一團的人是一叢樹，
我背後渾沌一團的樹是一群鹿。
那展開的已經蜷縮。那潛伏的已經暴露。隱隱群巖的古猿影影綽綽，黑暗茫茫，總有某處正在凹陷；總有某處正在隆起
一只鳥起飛。
一條魚成形。
一個人直立。
悠悠歲月堆積的臼齒。
我沿著一棵樹走去，走不出它的古老的年輪；我攀沿一條粗大的籐蔓，攀不盡綠色蜿蜓的深意；我跨過一條螞蟻的黑線，仍然站立在蟻群的邊緣之外；我爬上一只高大的駱駝，總是達不到不可見的駝峰的高度。
總有什麼在阻隔我，總有什麼在騷擾我。我失足沉落於萬種事物的名稱。
一聲鳥鳴堵住了我的出口。
我敞開苔原脫毛的荒涼。
五千頭鹿裸露在我的身上。
一只貓頭鷹與我同穴於無邊黑暗的盡頭。
我從角蜥放血的怒眼中望著你們。
我與蟾蜍一起倒退。用後腿鑿開地下的隱居。王蛇的驚恐就是我的驚恐。蜷縮成環。躲入陰影的蹄坑。
石。骨。根。迭起我的洞口的沉寂。
我的獸形的化石
就住在裡面。
砂礫一樣粗糙的麝香牛群，並排屹立在粗糙的砂礫上。
它們壘起億萬年的忍耐，方始在天地的昏蒙之間最後完成我的巨幅肖像的雕塑。
廨香牛凍屍褐色的土堆。荒原的白日。遣骨紅色的棚欄。
冰丘寧靜的蒼鷺。
雪雁拉斷的泥河。
棕紅的群鳥盪漾的晚空。麝鼠白雪的潛影。成堆海豹的大卵石隨意偃臥的海灘。
兩只海豹交媾在我的感覺中。
巨冰。
無聲。
蒼藍。
立。
陰影和陰影冥冥對視，
寂靜與寂靜神秘會語。
企鵝。
綠。極光。
白。日暈。
冰川退縮。
苔原退縮。
獸退縮。
炎熱逼近。
口渴的野豬群，
口渴的駱駝群。
斑馬嗅出砂碟中的水潭。
短暫的雨。
紅色的砂石。紅色的淺水。紅色的裸體。
我弓身飲水
高昂著和低垂著沙漠黃昏的百獸之頭。
天藍的葉子湧動，橙黃的葉子湧動。
白色的雛菊，蒲公英的黃花，沙生的紫馬鞭草。
鳴禽旋轉的圓滿的月亮。
綻開成朵的陽光和雨水。
我在寂聲世界裡向你們露出
一顆大柚子翠綠的圓。
1985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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