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詩組（四）

〈月色海灘〉

曾經你走過那片沙灘拾起那麼多珠貝親切的把玩是一種深沉的刻痕銘留在此心

如今她已失去了你的手溫在那片岸沙上等待有一次海潮

或者一圈波紋在一個清涼的早晨將他們再一次遷沉

本來她也應是一份珍玩如壁畫在你的雅室裡裝點繽紛本來她也應是一隻彩燈如你一樣在優雅的大廳照亮人們

一次不經意的失手你去了你的旅途她回了她的歸程月色如銀清新的四野已失卻了她們曾經的晶瑩

也許有一個寂寞的夜晚在夢醒之後她也會如你想起那一次的交流重味那一次的溫柔

而海風在起已有那麼多海雲吹來又有那麼多海雲吹走我們

這些曾經的游絲望著圓圓的滿月又怎能

在一個這樣的夜晚有再一次的握手

親切的我的珠貝們此刻在天的那方地的那角你們可也一樣如我有一份難捨的哀愁

1991年9月中國漢陽監獄

初讀這首詩，人們很難與它的寫作背景聯想在一起，它是我在我一生境遇最最惡劣的時候完成的。

1991年8 月，六四反革命犯暗地創辦的手抄刊物《荒原狼》被查獲並被上報請功，多人遭受監管獄警毆打；生產和衛生上，刑事犯頭目找借口懲罰反革命，而且大打出手。反革命犯忍無可忍，集體罷工抗議。其中八人被打得遍體鱗傷，三人被打得不能動彈，皆被手銬腳鐐送進剛剛能躺一人，黑古嚨咚，奇臭無比，吃喝拉睡都在一起，鳥籠一般的禁閉室。我就是其中之一。殘酷的境遇能激起人崇高的心境，在這裡我想著自己正在為信念所經歷的磨難，想起了從前一起奮鬥的友人，於是，我寫了大量的詩稿，這首詩就是當時難得倖存下來的一首。

提起難得，我就痛恨交集。監獄，警匪同室，實際是一個賊窩，很多人命案和內部盜竊，獄吏就是主謀。他們擔心有些犯人向外上報或上訴，經常週期性查監，不讓任何人寫家信以外的任何東西，反革命更是嚴加檢查的對象。而禁閉室四壁冷牆，四米見方(可能還說大了些)，床是石頭砌成的，一打開門，就連屋內爬著幾隻螞蟻都看得一清二楚，毫無藏紙藏筆之處。本來也可以寫了托協管禁閉室的刑事犯暗地裡送出去，而這些刑事犯本身就是被送來禁閉的，是那些獄警偷懶把他們提出來給自己幫忙的，今天被各中隊送來禁閉，明天可能就被接回去了，這種可能實在太渺茫。我在禁閉室被關四個多月，我的詩稿被搜去燒了兩次。對於一個視寫作為生命的人來說，那是一種比看著自己剛剛出生的孩子被殺更難受的痛苦啊！孩子可以再生，而那些靈感，燒掉了，我再也未曾挽回。我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夢見了我的那些可愛的孩子，結果他們竟這樣離我而去。

我痛恨！痛恨！

〈既然彼此忠誠〉 –送別難友

既然彼此忠誠我們何須淚水盈盈人生如鷹它總是在孤單地飛行頑強地選擇生存的峰頂

既然會有苦痛我們何妨笑迎艱辛生命的歷程對友情有忠貞對自己更有責任

前路茫茫只要你仍

保持那顆素潔的心悲涼人生我們何須

飲恨離情

1993 4 中國漢陽監獄

〈九月黃昏，遙望石首〉

銀月升起來

緩緩

掛在了村樹上

游螢閃閃

柔柔的

柔柔的在河面飄蕩

牧童的短笛

一聲聲

一聲聲隨風吹揚

溫柔的情侶

纏綿著

溫存在約定的地方

九月

是一個撩人的季節

天底下

該有多少滋心與歡暢

可是

可是我的戀人啊

她卻一個人

孤另另

孤另另獨守在遠方

因為

因為我不願意放棄天良

因為

因為我不能夠更改願望

正被他們關押

在漢水旁

在這冷酷的牢房

1991-9中國漢陽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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