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文字 】廖亦武:「嚴打」倖存者左長鐘

(http://www.epochtimes.com)

【大紀元1月4日訊】

   (作者注﹕1983年的「嚴打運動」對中國許多家庭來說是一場噩夢﹐據說起因於當時震驚全國的「二王持槍流竄殺人案」。這王氏兄弟為東北長春人﹐服兵役期間受過特種訓練﹐精通槍支和射擊﹐因報復殺人出逃﹐居然在長達幾個月中流竄十餘省﹐與各地成百上千的公安干警週旋﹑頑抗﹐屢屢突破重圍﹐造成警方重大的人員傷亡﹐為中共建國以來首次被公安部重金懸賞通緝的要犯。針對改革開放以來日益惡化的社會治安﹐全國人大委員長彭真親自出面召集各部人馬﹐制定了「從重從快從嚴打擊犯罪」的方略。並作為一種治亂國策﹐保留延續到本世紀。今年54歲的左長鐘正是「嚴打」的犧牲品﹐當我2002年4月1日傍晚在「上訪客棧」內與之交談時﹐他仍心有餘悸。「嚴打期間﹐司法從簡﹐」他說。我追問「簡」到甚麼程度﹐他回答﹕「公﹑檢﹑法擠在一條板凳上﹐甚至一條褲襠裡審案。」)

  左長鐘﹕久仰了﹐老威先生﹐我曾在地攤上買過您的《底層》盜版﹐一口氣讀了個通宵﹐佩服。

  老威﹕您太客氣了﹐看樣子是個讀書的人。

  左長鐘﹕老三屆高中﹐要畢業那年趕上文革﹐所以沒拿畢業證。

  老威﹕但知識底子打得相當扎實﹐這從您的上訪材料中能感覺到﹐行文簡練﹐申訴理由充份﹐一筆行書也相當漂亮。

  左長鐘﹕可惜衙門深如海﹐寫得再多也不頂用。

  老威﹕上訪得有耐心﹐你進入這個行當才一年﹐小學沒畢業呢。老陸是上訪名人﹐已抗戰八年﹐算大學﹐上訪十五﹑六年﹐就可以拿碩士﹑博士文憑了。好啦﹐不開玩笑了﹐這次交談的主角應該是您。

  左長鐘﹕聽說您也坐過牢﹖

  老威﹕四年﹐反革命宣傳煽動。

  左長鐘﹕哪您一定曉得1983年的「嚴打」。

  老威﹕我所在的監獄﹐大約有一半犯人是1983年「嚴打」進去的。20來歲關到30出頭﹐個個都成了勞改的主力軍。他們說﹐所謂「嚴打」就是從重從快﹐公﹑檢﹑法三家坐在一間屋﹐甚至一條板凳上審案﹐如果你要抵賴﹐不按承辦機關的要求「供認不諱」﹐就吊就捆﹐打斷肋骨算便宜了。有一個叫鐘鬃的教書匠﹐涪陵人﹐被指控強姦女學生﹐屈打成招後﹐就投進死牢﹐鐐銬加身一年零四個月﹗在綁赴刑場的前夜﹐高院下達了發回重審的通知﹐原來是「受害人」上訴翻供﹐並狀告公安局製造偽證﹐冤枉好人。鐘鬃被依法改判「死緩」﹐保住了腦殼。

  左長鐘﹕唉﹐類似的案子我見得多了﹐怪只怪鐘鬃生錯了時代。我也生錯了時代﹐按現在的標準﹐我的罪名根本不成立﹐因為賣淫嫖娼也不算啥﹐罰款走路嘛。可是在80年代初﹐國門剛開了一條縫……

  老威﹕你也犯「花案」﹖

  左長鐘﹕不過是暗地裡開家庭舞會﹐跳跳貼面舞。我支過邊﹐在雲南生產建設兵團﹐後來隨大流返城﹐白天成群結隊去省市有關部門靜坐示威兼刷大字報﹑大標語﹐晚上更成群結隊遊逛﹑聚會﹐滿腔青春熱血發洩不完。那年頭﹐支邊知青個個多才多藝﹐彈吉他﹑吹口琴﹐唱文革前的老歌﹑港臺歌﹑蘇聯歌﹐或根據這些曲調重新填詞的知青歌。這是多年半軍事化生活培養出來的﹐在那種類似勞改的環境裡﹐不懂得自娛自樂就只有瘋掉或自殺。總之﹐那個時代的風騷都領過了﹕造反﹑下鄉﹑返城﹑街頭演說﹑街頭音樂﹔還有手抄本﹑喇叭褲(後來又穿牛仔褲)﹑火箭頭皮鞋﹐最早都是由知青穿戴回城﹐才在追求時髦的城裡青少年中流行開的。78年我就穿喇叭褲了﹐褲腿一尺五寸﹐在地上掃來掃去﹐把街坊上的居委會老太婆氣慘了﹐就打小報告給派出所。戶籍警揣了一把大剪刀來找我談話﹐威脅「不剪大褲腿就關起來」。我根本不睬這一套﹐一心要新潮到底。現在回過頭去看80年初的老電影﹐後進青年或港臺特務都穿花襯衫﹑喇叭褲﹐真他媽活見鬼。

  那年月的街頭音樂家多如牛毛﹐經常在濱江路和人民公園一帶表演﹐兩地的夾竹桃都非常茂密﹐路燈照不透。但見一個人在濃蔭裡抱吉他﹐銜口琴﹐又吹又拍﹐像一臺音樂機器﹐從《送你一朵玫瑰花》到《哎喲﹐媽媽》﹐再到《秋水伊人》﹐不歇氣地朝下弄。漸漸﹐圍觀者越來越多﹐先是勇敢的一對進入圈中起舞﹐而後是兩對﹑三對﹐終於全場都舞開了﹐把音樂家累得夠嗆﹐就以錄音機放老歌來代替演奏﹐那時的錄音機體積相當於14英吋的黑白電視。

  成都壩壩舞會的興起肯定有我一份功勞﹐這大約是文革後最早的民間社交場合。在夾竹桃的掩護下﹐陌生男女可以自由交往﹐不用先調查對方的家庭成分﹑工作單位﹐再考慮是否確立關係。我在其中如魚得水﹐和許多新潮青年成了朋友或舞友﹐一個星期至少碰面三次以上﹐偶爾不跳舞﹐就聽我彈吉他──這種音樂﹑幻想加浪漫愛情的幸福時光持續了大約一年﹐壩壩舞會就被政府明令取締。

  記得有一次﹐有上百名舞客在人民公園的「辛亥年保路同志會紀念碑」下如癡如醉﹐忽聽有人大喊﹕「牛腦殼(由民兵組成的執勤人員──老威注)掃黃來了﹗」嚇得大夥轟地一下散開﹐鑽樹林逃跑。誰知戴紅箍箍的「牛腦殼」們就埋伏在四週﹐大半非法跳舞的人都落網了。公園派出所被擠得水洩不通﹐值班警察忙不過來﹐就命令大夥蹲在院子裡﹐一個挨一個進屋候審。「把《工作證》掏出來﹗」他吼一聲。結果有單位的就讓牛腦殼押回去受處份﹐沒單位的即送交所在街道派出所受審──就這樣﹐我的吉他被繳﹐還被單位──一家街道修配廠除名。父母氣壞了﹐趕我出門。

  我血氣方剛﹐破罐子破摔﹐就搬去和朋友王翼同住﹐他分在閥門廠當鉗工﹐住集體宿舍。80年代的人都輕財重義﹐我在王翼處混了幾個月﹐同室的四個年輕單身漢都挺崇拜我的音樂天賦。那年頭﹐像我這種33歲還沒結婚的人﹐也算物以稀為貴。

  沒事可幹﹐心裏又騷動得厲害﹐壩壩舞會取締了﹐就像把一個戲子的臺拆了﹐咋辦﹖只好組織家庭舞會。我的門路寬﹐就負責給單身漢們約舞伴﹐相貌好歹倒是其次﹐在當時﹐姑娘能來就算膽子大了。王翼從家裡搞來錄音機和幾盤港臺歌曲﹐硬件就齊全了──舞會定在週末﹐宿舍樓的單身職工幾乎都回家或外出﹐我們用被單和棉絮遮死窗門﹐熄了頂燈﹐只留用毛巾裹了又裹的臺燈。正是陽春三月﹐春心萌動﹐五對年輕人在幾平方米的空間摟抱著跳舞﹐兩邊是雙層架子床﹐磕磕絆絆的﹐莫說動作不能大﹐就是手臂抬高了也不方便。燈光幽暗﹐鄧麗君的歌顯得朦朦朧朧的。我們像幽靈一般﹐無聲無息地原地你進我退﹐腳不敢抬﹐鞋底不敢摩擦﹐生怕驚動樓下的告密者。其實﹐這種所謂的舞會只是借跳舞之名男女擁抱罷了──所以單身漢們一旦嘗到禁果的甜頭﹐就興奮莫名地企盼著下一次──一共三次﹐到了第四次﹐大夥剛輕車熟路地堵死門窗﹐放出音樂﹐讓身體接觸到一塊時﹐門就被蓬地一聲撞開了。

  那是1983年夏天﹐「嚴打」正進入高峰﹐經過三天三夜的突審﹐我們被定為「特大流氓輪姦集團」。您看我的手指關節﹐都變形了﹐這是筷子夾的﹐有一出古裝川劇叫《審妻》﹐用的就是這種刑。誰招架得住﹖還有拳打腳踢﹐灌辣椒水﹐更可惡的是警察累了﹐就讓看守所的勞改犯上場。我的生殖器現在還有疤痕﹐煙頭燙的﹐替你搓硬了﹐燙龜頭。你只能招供﹐哪怕指控你奶奶和蔣介石亂搞﹐你也只能蓋手印。

  我和王翼都判了死刑﹐腳鐐手銬﹐我不甘心﹐天天撞鐵柵喊冤。看守所為了整治我﹐在死刑複核前﹐居然把我硬扛出去陪了回殺場。聽說那次一溜斃了64顆腦袋﹐遊街示眾時﹐萬人空巷﹐熱鬧非凡﹐20多輛卡車載著五花大綁的死囚﹐緩緩穿過市中心。我的嘴和脖子都注射了麻藥﹐一聲不能吭﹐像一條死魚先曝曬﹐後又淋了場瓢潑大雨。

  回到看守所﹐同監的犯人議論說﹐一次崩這麼多腦袋﹐老天爺都不忍﹐流淚啦。我哆嗦了一宿﹐還是不甘心﹐就狂喊報告﹐要見住所檢查官。唉﹐天不絕我﹐這個案子的五個被告都喊冤﹐翻供﹐把看守所鬧得河翻水翻。

  我被反銬了大半年﹐腋下生瘡潰瘍﹐濃淌到哪兒就爛到哪兒﹐但我一有機會得到筆﹐就用反銬的手在背後寫申冤狀──我居然學會瞭如此絕技﹗

  1983年底﹐我和王翼都熬到了改判(我無期﹐他有期20年)。解銬那一瞬間﹐我的雙臂還下意識反擰著﹐復不了原。我慢慢活動關節﹐骨頭﹐□□響﹐動作不能猛﹐這是老犯說的﹐動作猛了要損筋斷骨。

  20分鐘後﹐我試著伸平手臂﹐腋窩忽地掉下幾顆肥蛆。我走向水池﹐終於可以自己給自己洗澡了──從此﹐我暗下決心﹐要不惜代價洗刷罪名﹐爭取一個清白的自由之身。

  老威﹕明明是冤案﹐怎麼沒無罪釋放呢﹖這「嚴打」不成了「亂打」麼﹗左長鐘﹕只要在「嚴打」中栽了﹐就不可能無罪﹐這就是共產黨的邏輯。可惜我老子沒做大官。

  老威﹕請您接著講。

  左長鐘﹕接著是漫長的勞改﹐差不多把一輩子耗盡了。監獄的規矩是﹐只要你堅持申訴﹐不認罪服法﹐哪怕勞改再賣力氣﹐也不考慮減刑﹐所以83年進去的一批人﹐儘管冤案如山﹐敢冒險申訴的也很少。我認命了﹐入監隨俗﹐混吧。我是吉他高手﹐由新犯集訓時就成了文藝積極份子﹐一年不到名揚全監﹐經常參加排練演出。王翼內向﹐不善交際﹐所以分在隔壁二大隊﹐干鑄造﹐這是非常繁重的體力活。天不亮就得起床﹐列隊去車間開爐﹐機器將熔化的鐵水倒入坩堝﹐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犯人們伸著長柄耳杓﹐從鍋裡舀鐵水﹐像菜農澆地一般灌入廣闊沙盤中的一個個模型。由於車間的粉塵如經年不散的大霧籠罩著﹐鑄造工百分之九十都得矽肺病﹐咳黑痰﹑黑血﹐死亡率極高。

  我終於混入知識份子成堆的教育隊﹐徹底逃避了重體力改造。我和王翼經常擦肩而過﹐每次都見一個從煤坑裡掏出的黑人﹐一摘下黑口罩﹐白牙齒格外醒目。壞蛋惜壞蛋﹐我得幫幫這位患難兄弟﹐就向教導員介紹他的專長──毛筆字﹐剛好寫大標語用得著。

  過程太長﹐我簡略點﹐總之﹐我和王翼在一塊了。他忍不住向我透露天大的秘密﹕逃跑。開始我認為是癡人說夢﹐深監重地﹐崗哨密佈﹐插翅難飛嘛。王翼說﹐上天不行就入地﹐我已繪製了監獄下水道的分佈圖﹐肯定能爬出去﹗我說﹐你是外國電影看多了吧﹐想做「基督山伯爵」﹐逃出孤島發大財。王翼說﹐電影算個屁﹐還不如做個尋鼠專家﹐只要搞清老鼠經過哪條溝﹐哪個洞的路線﹐這事就成了百分之七十。我問﹐沒錢出去奔哪兒﹖王翼說﹐他有兩百塊現金﹐出去就直奔新疆﹐那兒的流竄犯多如牛毛﹐逼急了﹐就向蘇聯越境﹐寧願賭一把﹐也比憋在籠子內強。

  我動心了﹐自由誘人啊﹐在蘇聯境內彈吉他浪漫啊﹗我有音樂天賦﹐在哪兒都能混出人樣。於是乘父母探監﹐我也積攢了兩百元現金藏下來。就這樣不急不躁地準備了三個多月﹐機會卻出奇不意地降臨﹕教導員的孩子嚷著跟我學吉他﹐教導員拗不過﹐就帶那12歲的小姑娘來教育隊﹐命令我教──這顯然違反干警紀律﹐我畢竟是重刑犯嘛。為了避嫌﹐教導員只好假公濟私﹐將我和王翼安插進短刑犯組成的建築隊﹐帶出重兵把守的內圈﹐經過家屬宿舍區時讓我們留下﹐吩咐管教領去他家教孩子。

   一星期出來兩次﹐一晃兩個月了﹐王翼教書法﹐我教吉他。教導員夫婦培養神童心切﹐我們迎合這種心理﹐對孩子的每點微小的進步都讚不絕口﹐陶醉的回數多了﹐他們自然就放鬆警惕﹐忘記了隨時可能發生的敵情。1986年1月3日下午5點半鐘﹐我由無期減為有期徒刑20年的第四天﹐我和王翼趁無人之機﹐偷了教導員的便裝﹐穿過樓下的小買部脫逃。門崗就在三米開外﹐背對著我們。出了小賣部就是大街──自由這麼輕而易舉就到手了。滿地樹葉的秋日﹐我們強作鎮定沿街走了20多米﹐轉過街角﹐突然撒腿瘋跑。80年代的小縣城﹐既沒有公共汽車﹐更沒有出租﹐我們跑一陣﹐大口大口喘氣﹐才想起叫三輪去長途汽車站。

  最晚一班車是7點﹐還要等1個鐘頭。我們哪敢停﹐抬腿就朝城外跑﹐沒任何熟人﹐不曉得任何一個地名。只能像無頭蒼蠅瞎撞。出城時天色黯淡﹐一彎新月躍出雲端﹐前方一片開闊的田野。我們連啃乾糧都顧不上﹐奔命啊﹗田野盡頭是丘陵﹐我們邊跑邊尋藏身之地﹐幾十步開外就有瓦房和炊煙﹐可逃犯哪敢冒失﹗這地球上最危險的就是人﹐為了避開人﹐累死也要跑。我說我不行了﹐快虛脫了。王翼說再衝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吧……唉﹐他拖著哭腔﹐淚汗交加﹐長鐘啊﹐看來你我活到頭了﹗

  好像為了應驗這句倒霉話﹐身後響起汽車喇叭﹐然後是人聲和狗吠──追兵到了。我抱住一棵樹止步回望﹐山腳下﹐幾十支手電光拉開了一張追捕網。快跑啊﹐王翼嚎叫著﹐我緊跟上去﹐在叢林裡亂竄。站住﹗繳槍不殺﹗喝令聲迴蕩著﹐緊接著是槍聲﹐子彈擦過我的頭皮﹐簌簌擊落了一片葉子。狼狗腳攆腳撲過來﹐爪子撕開衣背﹐露出光溜溜的後脊樑。天曉得我為啥要跑﹖都尿褲子了還要跑﹗王翼在我前頭﹐雙臂狂舞﹐迎擊密密匝匝的枝條﹐兩條狼狗從左右竄過去﹐回身反撲。王翼蹦個高﹐居然一腿踹翻了狗。這傢伙厲害得不像人了﹐像他媽個外星人﹗

  眼前豁然開朗﹐波光粼粼﹐原來遭遇了一座堰塘。我本能地在陡坎邊猛剎步﹐轉瞬就被狼狗撲倒﹐束手就擒。而王翼卻凌空一躍入水﹐激起頗為壯觀的水柱。一班﹐左﹗二班﹐三班﹐右﹗全線包圍﹗教導員一聲令下﹐天羅地網幾分鐘就布好了﹐幾百平方米的堰塘四週長滿了兵。

  眩目的手電在塘面掃蕩﹑交叉﹐最終牢牢地罩住王翼。沒料到﹐他不僅體力好﹐水性也好。自由泳﹑蛙泳﹑側泳﹑剪刀泳﹐他換著姿勢游﹐而幾十道光柱如膠水一般死粘著﹐那怕他下潛﹐也緊追水下模糊的剪影﹐直到轟地衝出一條人魚。不准開槍﹗教導員吼道﹐看這狗日的能頑抗多久﹗

  我投降﹗王翼喊﹐他已在幾百米水面游了數十來回﹐累極了﹐就中止折騰﹐在離堤坎幾米遠的地方高舉雙臂。

  你儘管逃嘛﹐你咋不逃呢﹖教導員笑道。

  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王翼絕望地喘氣。

  不敢就算了﹖教導員埋腰察看說﹐王八蛋﹐你必須繼續逃。

  政府饒了我﹗

  你變鬼嘛﹐教導員拔出佩槍﹐嘩啦子彈上膛。你死定了﹐泡著也拒捕﹐上來也拒捕﹐總之你死定了。

  靜夜裡響起一片拉槍閘的聲音﹐王翼嚇壞了﹐急忙回頭朝塘中心游去﹐只有交叉的手電光﹐真是索命光啊﹐不依不饒地粘著他。月兒高掛﹐山丘起伏﹐狼狗也不叫了﹐堰塘裡的划水聲那樣清晰﹐估計一里之外都能聽見。真的﹐太安靜了﹐我被銬在陡坎上﹐腦子一片空白﹐可眼睛卻下意識地瞅塘裡。嘩﹐嘩﹐王翼游得太慢了﹐越來越慢﹐像夢游一樣﹐我居高臨下地跟蹤他﹐我的眼睛也成手電光了﹐幾十名武警的眼睛都變成手電光﹐哪怕王翼潛入泥底﹐也能取他性命。他又靠近塘邊了﹐他又喊投降了﹐可回答他的是滾回去﹐上來就打死你。這已經是第十次﹐或者第十三次﹐他可憐巴巴地回頭朝相反的岸上游﹐嘩﹐嘩﹐他喘氣﹐他開始嗆水﹐咳嗽。他哭了起來﹐喊著教導員﹐我不想死的話。可二十來分鐘過去﹐他靠近另一處塘邊時﹐答覆他的還是滾回去﹐否則以拒捕罪打死你。他再次回頭﹐這大約是十五或十七個回頭了﹐他划不動了﹐就仰在水中歇著。還有啥子花樣﹐儘管拿出來耍﹗教導員大罵。

  王翼漂在面上﹐只露一張臉﹐幾十道手電光就釘死那張臉﹐比月光強一百倍。他又揮了兩三下手臂﹐疲軟得像鞭子。他到底放棄了划水﹐那張臉又在表面浮了幾分鐘﹐就突然下沉。

  手電光還釘在原地﹐王翼又憋不住冒出水﹐動靜比前幾次小多了。他再沉﹐再浮﹐翻來覆去。沒人吭氣﹐直到他永遠沉沒﹐手電光還釘著原地咕咕迴旋的幾顆水泡不放。

  跟著是聲勢浩大的打撈工作﹐世界轉眼間甦醒了﹐人喊狗叫﹐兩個排的武警戰士幾乎都下了水﹐不遠的山下公路上﹐報警器拉得嘟嘟響﹐驚動附近的村民趕來看熱鬧。

  屍體上岸在大半個小時以後﹐王翼在月光下呲牙裂嘴﹐死相難看﹐他的肚皮灌圓了﹐比平時大兩倍﹐連褲腰帶都脹斷了。教導員命令兩名武警架我去「受教育」﹐我一下子癱了。

  像拖死狗﹐一副手銬把我和王翼連在一塊﹐塞進囚車﹐這叫生死相隨。之後我被送進由地下防空洞改造的小間……老威先生﹗怎麼啦﹐老威先生您走神了……

  老威﹕我的思路已中斷在水裡。那王翼咋不上坎呢﹖寧願挨子彈也該上坎呵。

  左長鐘﹕他嚇迷糊了﹐水鬼附體了。

  老威﹕無論如何該活下去……

  左長鐘﹕您流淚了﹐老威先生﹖唉﹐我不該講這一段﹐既伸不了冤﹐也報不了仇﹐連個證人都沒有。罷﹐罷﹐死了好﹐省得受活罪。我被全監批鬥﹐宣布加刑4後﹐就戴腳鐐手銬打入小間。深入地下十多米﹐再拐三個彎﹐走一段爛泥路﹐到了﹐鬃管教說﹐就彎腰開鎖﹐並把住鐵柵門命令我進去。這是一口鑿在巖壁內的棺材﹐我從門口直接爬上石頭床﹐稻草墊子﹐漁網般的被褥﹐我一曲腿﹐鐵柵就□啷關上了。

  藉著外頭昏暗的燈光﹐我認清了床邊的馬桶和塑料碗﹐這就是全部家當。熄燈了﹐我一動不動躺著﹐渾身發潮。我用手摸洞頂﹐濕漉漉的﹐坐起來﹐就頂天接地了──我就在裡面關了整整四年﹐吃喝拉撒睡﹐不見天日﹐不出這長兩米﹐寬一米的洞穴。不能站﹐連伸個懶腰也不行﹐我唯一的運動場是石頭床﹐做伏臥撐﹑仰臥起坐和下蹲﹐幾十上百﹐幾百上千﹐哪怕一頓只吃二兩飯﹐哪怕天旋地轉﹐眼冒金花﹐運動也是每日必修功課。我寧願累死﹐也不能成殘廢──後來我曉得﹐周圍的反改造鄰居有20多個﹐多半都廢了﹐抬出去已半死不活。

  晝夜的區別是有沒有人來﹐送不送飯。老鼠自由出入﹐令人嫉妒。監獄政委和大隊指導員每年視察一次﹐戴著口罩和手套﹐挨著問犯人有啥想法﹐悔不悔罪﹖一大堆領導由武警保護著﹐離柵欄門兩米遠﹐大約在黑暗裡關久了﹐小間犯人的眼睛都閃閃的亮得駭人﹐所以領導總要開玩笑說﹐生活咋樣﹖學沒學會咬人﹖

  老威﹕你咋回答﹖

  左長鐘﹕和所有人一樣﹐磕頭作揖﹐叫政府親爹親娘。我絕不逃了﹐誰要逃﹐我就揭發﹐和他鬥爭到底。我要立功受獎﹐回到人民懷抱﹐我滿嘴白沫地嚼著舌頭。

  老威﹕您想沒想過王翼﹖

  左長鐘﹕我恨他﹐淹死憋死還不夠﹐該拿他千刀萬剮。教導員大好人﹐幾次叫這狗日的上來﹐他拒捕頑抗﹐太反動了。

  老威﹕您真洗心革面了﹖

  左長鐘﹕您進去試試﹐不「洗心革面」就爛在裡頭。

  老威﹕古羅馬有一個人﹐因為信教問題被統治者關進地窖好幾年﹐結果他利用黑暗沉思默想﹐重見天日時已修煉成哲學家。

  左長鐘﹕您嘲笑我﹖太沒心肝了。我在裡面啥也沒想﹐思路集中不了﹐對鐐銬都失去知覺了。當某一天﹐突然上了地面﹐眼睛差點叫光刺瞎。教導員不計前仇﹐過來鼓勵我好好改造﹐爭取早日減刑回家。不知咋的﹐我居然感動得哭起來。由於缺鈣﹐除去鐐銬時我試著起身﹐動作猛了點﹐兩腿脛骨崩地全骨折﹐在醫院住了三個月﹐才柱著拐下地。

  老威﹕有後遺症麼﹖

  左長鐘﹕風濕性肌肉萎縮﹐還有心臟病﹐痛風﹐糖尿病﹐總之﹐所有器官都提前衰退﹐我今年53﹐已相當於70歲。還好﹐辦保外就醫順利得出奇。老威﹕您上訪﹐企圖翻案﹐就不怕被重新收監﹖

  左長鐘﹕儘管放馬過來﹐候著呢。笑話﹐現在的我是當年的王翼麼﹖(完)

  讀者推薦﹐轉自「天涯虛擬社區」

  (編後記﹕本文作者廖亦武(筆名「老威」)﹐中國詩人﹑作家﹐先居四川。他也是海內外民間享有盛譽的《中國社會底層訪談錄》的作者。此書幾經輾轉﹐在海外出版發行﹐引起廣泛關注﹐也因此受到官方查禁。廖亦武由於支持八九六四學生運動﹐曾經被逮捕判刑。獄中歸來﹐意志不改﹐從事記錄中國社會底層民間生活的採訪寫作。由於他自由寫作的精神和所遭受的苦難﹐他今年獲國際獨立筆會所屬的中國獨立筆會「寫作自由獎」。目前正在從事另一項浩大的文字工程﹕調查﹑記錄遍佈中國的民間冤案情況。本月18日﹐廖亦武突然遭到四川公安部門拘捕傳訊﹐家被搜查﹐電腦和寫作資料被沒收。目前他正在被「監視居住」。坊間和海外媒體普遍認為﹐他這次的遭遇和以前一樣﹐是由於言論惹怒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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