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親情

【母親節徵文】母親,送您一朵康乃馨

母親最感興趣的是唐人街的老人中心。那裡是些七老八十的人,其中大部分又是台山人。在那裡,他們可用台山話說長道短,從盤古開天地講到鄉下的喜慶婚葬,一時哭,一時笑,一時唱,日子過得挺快樂。(Shutterstock/大紀元製圖)

去年的母親節,我把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插在母親的衣襟上,祝她幸福。

今年的母親節,我把一束白色的康乃馨插在母親的墳塋,祝她安息。

1988年11月16日,我像往常一樣,天剛亮就起床,煮了半盅麥片和半碗鹹魚飯(母親一直喜歡吃家鄉菜)匆匆趕到醫院。醫院像往常一樣平靜,母親也安靜地躺在床上。可是,她卻永遠也不再醒來了。她身上的綿衣被汗水濕透了,不知母親臨終前經過了一番多麼痛苦的掙扎。「生不願來,死不願去」,這是母親常常說的一句話。

那是一家私家醫院,收費昂貴,服務質量卻十分低劣。對於美國的醫院,母親一直沒有好感。她說過,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你們千萬別送我進去,在那裡花錢又受罪。當我和當醫生的外甥把母親送進醫院的時候,病情已相當嚴重了。她不能吃,不能睡,呼吸也困難。照理,這樣的重病號,應該讓她住進加護病房才對,但醫生沒有這樣做。每天早晨,護理人員進來,循例是探熱、抽血、量體溫,以及把一些藥丸放在病榻前。跟著有人送來一些麵包、牛肉和咖啡之類,最後就是清潔工人進來把這些扔進垃圾桶。母親除了台山話之外,什麼語言都不會說,也不會聽,想飲水不行,想大小便也不行,我們當兒女的就只好充當護士,替她洗臉、抹身,幫她大小便,或者送一些中國食物給她吃。

在病中,母親常常感嘆:我的子子孫孫都哪裡去了?為什麼讓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裡受罪呀?我前世作了什麼孽呀!

我怎樣去安慰她老人家?在這個時代,這個國度,親情淡薄了,倫理也日趨泯滅了。

母親可謂四代同堂,子子孫孫加起來有好幾十人,但有幾個到醫院去看看她呢?母親最擔心的是死時無人「送終」,果然,她去世時沒有一個兒女在身邊。這是我所感到最為抱憾的事情。不過,從中我也領悟到一條道理,那就是許多美國人不願生育女子的原因。

母親去世的前一個晚上,我已經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了。我給她吃了半片安眠藥,餵她喝了兩茶匙花旗參湯,還把一粒菩提子塞進她嘴裡。已經是晚上10點鐘了,早已過了探病的時間了,可我還想在母親身邊多停留一會兒,哪怕是一分鐘也好,但護土已經幾次下「逐客令」了。我也忍耐不住了:「小姐,如果你自己的母親病到了這等田地,你的心情該是如何?你為什麼這樣不理解兒女的心情呢?」「什麼心情,這是醫院的規定。」護士小姐撅著嘴巴走了。

我知道自己的作為雖然合「情」,但卻不合「法」。因此再次撫摸了母親一陣,便沉重地離開病房。這就是我與母親的最後訣別。

母親的一生是多災多難的一生。由於外公的早逝和外婆的改嫁,母親從小飽嘗了人間的淒風苦雨。她沒有進過學堂,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母親15歲出嫁,生下了10個兒女。母親除了撫育兒女和操持家務以外,還與父親一道,起五更,睡半夜,節衣縮食,積蓄了幾個血汗錢,買了幾畝薄地,結果鑄成了歷史性的「誤會」——在土改和文革中遭受到各種不應該有的迫害(後來雖然「平反」了)。

70歲了,母親來到美國,本以為可以共享天倫之樂,過個好晚年。誰料疾病的折磨以及美國社會日趨淡薄的家庭觀念,又使她陷入新的苦惱,甚至使她感到心灰意冷。尤其是最後的兩年,她幾乎已對人生失卻了樂趣和希望。從早到晚,她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家裡,早上盼日出,晚上憂日落。她反覆地吟唱童年時代的歌,也不停地追憶著那逝去的歲月。寂寞和空虛像潮水一樣籠罩著她。這些日子,母親最大的心願是回中國鄉下,看看那間曾經居住了半個多世紀的老屋,看看那個曾經生兒育女的家。但是,母親這一願望始終沒有實現。

在美國12年間,什麼自由女神像、大都會博物館、世界貿易中心、動物園、中央公園……幾乎所有紐約的名勝,母親都沒有看過。一來是我們都忙於生計,沒時間帶她去,二來她自己也實在沒興趣。母親最感興趣的是唐人街的老人中心。那裡是些七老八十的人,其中大部分又是台山人。在那裡,他們可用台山話說長道短,從盤古開天地講到鄉下的喜慶婚葬,一時哭,一時笑,一時唱,日子過得挺快樂。

母親最看不慣的是美國的女人,不穿褲子(她認為短裙不是褲子),上身露出半個乳房,尤其是那些穿三角衩的「攔街女郎」。

「真不要臉!」母親見到這些女人總是小聲地用台山話罵上一句。當然,別人聽不見,也聽不懂,所以也從來不會招致什麼麻煩。

母親很不願意出門上街。一來,她怕汽車。紐約的汽車又快又多,甚至有點「亂來」。二來,她怕搶劫,為了預防萬一,她口袋裡總擱著十塊八塊錢,要是碰上了劫匪,就全盤送上。然而,她最怕的還是找廁所。本來,紐約的廁所就難找,有時即使找到了,也不知是男廁女廁。有一次入錯了男廁,心裡還難過了好幾天。後來,有人告訴她,第一個字母長的是男廁(GENTLEMAN),第一個字母短的是女廁(WOMAN)。母親覺得老番造字也真有道理,男人總比女人高嘛。可是,有一次進人第一個字母短的那邊,裡面竟是男人。原來那間廁所寫的是「MAN」和「LADY」,因此短字母的變成了男人……

當然,也有些事情,母親感到很開心。就說「升降機」吧(鄉下人叫電梯為「升降機」),「嗚」一聲就到了9樓;超級市場的大門出入都是自動開關;煮飯不用點火燒柴;還有洗衣服,機子隆隆一轉便洗乾淨了。

後來,由於種種原因,母親又搬回到王后區居住了。她一天到晚待在黑咕隆咚的「土庫底」。不知白天黑夜,也不知春夏秋冬,女兒和女婿早出晚歸,幾個「竹升」(註:廣東話俚語,指在西方國家出生的華人,只有華人外表,沒有中華文化思維,類似普通話的「香蕉人」),由於語言和代溝的隔閡,也簡直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姐姐見她寂寞,特意給她買了一部電視機,可是她不懂英文,像聾子看戲,不知所云,不出幾天,又感到厭煩了。於是寂寞和苦惱又包圍著她。她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她數地上的花磚,從一數到十,再從十數到一。窗外飄進幾片黃葉,她意識到秋天來臨了,於是,心頭又湧上了另一種滋味。要是在鄉下,秋天該多美呀。金色的稻田,隨風輕盪的風箏,中秋賞月……往事不堪回首了,想到這裡,母親的淚水又簌簌而下。

姐姐見她待在家裡太寂寞了,叫她到街上散散心,還再三囑咐,千萬別橫過馬路。就這樣,母親從這個街頭走到那個街頭,又從那個街頭走回來。一天,她發現一個美國人的院子裡有一棵蘋果樹,蘋果落了一地,多可惜啊!於是她每天提著籃子去撿蘋果。主人每次見了她都點頭打招呼,還說「哈羅」。母親心裡納悶,我又不叫「哈羅」。我叫她把這件事告訴姐姐。姐姐哈哈大笑,說每天早晨,你見到別人就說聲「GOOD MORNING」吧。第二天,母親見了那主人,說了聲「鬼摸你」,果然靈驗,主人可高興透了。從此,母親臉上也就有了一絲笑容。

如今,又是康乃馨花開的時節。紅的,白的,黃的,一團團,一簇簇,爭妍鬥麗,分外妖嬈,我凝望著鮮花,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母親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浮現在我的眼前。悲哀與悔恨猛烈地襲擊著我的心靈,我摘下白色的一朵,匆匆地走向母親的墳頭。

1990年母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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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