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21)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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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姐在實仔老家附近林場當知青。當晨霧散盡,三姐通常戴著藤編草帽,趕著擱放農具的牛車,從舊瓦房和稻草棚混搭的林場駐地出發。她的勞作目標通常是開荒坡、甘蔗地、樹林子——三姐遵從最高指示在廣闊天地「煉紅心」。

牛車穿行在林間小徑,鳥聲啾啾,蜥蜴從草叢間悉索著探頭探腦,眨眼間竄上樹梢淹沒在大片濃綠之中。

厲風烈日與茂林繁枝較量的痕跡布滿林子:沙地上厚厚的落葉,散落的枝丫,枒杈枯禿的枝幹,在鳥鳴蟬噪中蹉跎歲月。

三姐簡直垂涏這大地饋贈的好燃料——燒水煮飯那火苗該多旺相喲!那年假日的情景歷歷在目:十來歲的她和大姐跟隨鄰人們來這附近林地拾柴火、掃落葉。晌午過後,她們返程時,見到父親瘦削高挑的身影向她們大步走來,心中頓時騰起陣陣溫馨暖意,腳步立刻變得輕快起來——失修的鄉道有一處易致人仰馬翻的陡坡,父親不放心,特地提前趕來這裡接應撿柴歸來的倆女兒。待女兒放下柴擔子後,父親拿出蒲草兜裡盛的熟芋頭,遞給姐妹倆填一下轆轆飢腸。然後,父親彎腰微笑著肩起小女兒的擔子。在咔嘰咔嘰的扁擔聲中,父女仨踏著夕陽往家趕去……

三姐會就地取材積攢些柴火,設法運回墟上家去,讓我不由得在嗶嗶啪啪的火光裡,想起它們告別森林之前該有多少小孩子般鮮嫩活潑的憧憬,該有多少春風秋雨的撫愛還來不及訴說——我對森林充滿滴滴答答的晨露般的窺探幻想。

陽光如水瀉在紅土綠坡上。大地彷彿一張農婦編織的巨大蓆子,造物主將斑斕的種子顏料傾倒、粉刷、堆疊在蓆子線條間,幾場雨水過後即刻變成美妙蓬勃的立體畫。陽光恣意地打在三姐蓮藕般的手臂和低頭前行的黃牛身上,她哼著小曲任牛車緩緩前行。

微風悠悠吹過林梢,唧唧鳴蟬此起彼伏,似是故人的挽留。空氣中瀰漫著山果清泌肺腑的味道。三姐忍不住吆停老牛,跳下車轅,拿砍刀撥開路邊亂枝雜草,俯身摘下一帽兜長得飽滿,幾欲滴出藍紫汁液的山稔果,她往嘴裡丟了兩顆,輕輕一咬,轉身調個方向,掂起腳尖含笑捋下樹上一顆顆黃澄澄的野山竹、一隻只微微發黃引得蜜蜂打轉的野楊桃。每個季節,都有熟透無人採摘的野果落到林地深處,靜悄悄的化為泥塵——我從三姐的那份勤快中品嚐到森林的慷慨饋贈,一份沾滿綠野芬芳的親情溫馨了我的童年直至少年。或許,這更能稀釋她離家的孤寂和想念。

「四人幫」倒台好幾年了,知青們差不多都走光。三姐還是一如既往地待在這片紅土地上,以放牛、耕種、挑糞、收割、發呆來打發她的青春歲月。這是屬於窯家公社管轄的國營林場。沒有公社書記的首肯、簽字,幾乎所有涉及到公社報批的事情都辦不成。

改革開放序幕拉開不久的一天,哥哥走上墟街買香菸抽——他跟隨父親當了牙醫。遇到公社裡的一個熟人,哥哥打過招呼遞給他一支「豐收」。倆人吐著煙霧閒聊中,熟人得知我家三姐還待在公社林場當知青快五年了,他不覺瞪大眼睛——家中二姐是第一批知青,安排在南邊另一個公社的生產建設兵團;三姐是文革最後一批下鄉到窯家公社林場的知青——熟人大吃一驚對哥哥說,哎呀,知青回城政策都下達快兩年了,你妹妹咋還待在那裡啊?哥哥兩手一攤,我們手藝人沒有腳力(指社會背景)呀,哪辦得回來呢?公社熟人指點說:你妹情況符合政策哪,快找公社書記應該能辦成的……哥哥恍然大悟。這個遲到的消息太及時了!眼瞅著一個個知青夥伴離開日漸破落的林場的三姐,憂愁無助中看到一線希望。在熱心人的指點鼓勵下,三姐利用探親假到處奔走,拿到各類申請表、審批表後,她提著土特產,壯起膽子頻頻懇求她高中女同學的父親——公社書記落實政策,終於在第二年等來公社書記大筆一揮的簽字。

三姐以招工形式離開林場,她被安排到離林場僅二公里的小圩糧站工作,當上一名小小售糧員——接到上班通知那天,20多歲的三姐激動得臉飛紅雲。那幾天,在家裡安靜坐一旁看公仔書的我,總看到三姐情不自禁地捧起報到通知書又看又摸,開心的唱起電影插曲《我們的生活比蜜甜》來,她感到自己畢竟還是一個幸運兒,至少比起終老在林場的老職工和他們的家眷來,這算是吧。她不忘記自己是一個沒有背景的普通手藝人的女兒,幸運之神降臨我們這樣的家庭是多麼罕有的事。尤其,當她走上新崗位,站在糧站櫃檯後迎來一臉憔悴的前來買米的昔日林場工友,看到他們羨慕的眼神時,三姐心生憐憫的剎那,這種幸運兒的感覺更顯強烈了——人呵,若沒有四顧無望寒透徹骨的苦過,怎麼懂得珍惜那遲來的薄如紗布裹住傷痕的甜呢?

公社書記真的是一方父母官啊!讓你停你不敢走,讓你走你不能跑。咋不是呢?

曉霧漸消,晨曦迸出千萬道金梭,一波接一波編織洋田無數甦醒的驚喜。這份驚喜恰似嬰兒粉嫩臉蛋上閃著光芒的絨毛,隨河岸的蘆花漫天旋舞。無數根鬚萌芽的聲音嗶哩礡喇在地下奔突,土壤爆出細如髮絲的滹隙,濕潤的水汽趁機填進去,為稻子拔節助威。

窯家墟在電影插曲《牡丹之歌》的公社晨播中醒來,晨跑的中學生一邊甩著雙臂咚咚咚地跑過街巷,一邊小聲哼唱「……有人說你富貴,哪知道你曾歷盡貧寒……啊牡丹啊牡丹……」

知青運動結束後,改革的步調扯得更開,解放思想的旗子又光明正大搖起來了。小街岔路拐角處,常見的一垛垃圾消失了,不知何時悄悄壘起一個半米見方的磚墩,配幾塊水泥板搭成土地公小廟,裡面放了一尊壽星公模樣的瓷公仔,貼有一副對聯:公十分公道,婆一片婆心。瓷公仔前已遺有幾柱燒剩下的香骨柄,這說明有人來祭拜過。

窯家墟陸續有人做起了小生意。小街的十字街頭有務農的王姓鄰人做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利用自家鋪面開辦了一家小貨店,這令我倍感驚訝,終於在一天放學後忍不住好奇攥著一角錢踏進店門去——供銷社雜貨店不再是供應醬醋茶糖、餅乾火柴的唯一選擇。同時,墟街上多了幾個收購蒲織品的老闆。

消失多年的行當「牛中」(耕牛買賣中介)又復活了,叫滿倉的「牛中」大叔在生意成交後,臉帶笑容踏進父親的牙科診所來,順便說道說道他的相牛經。這得說說他的故事了。滿倉刑滿釋放時,「四人幫」也倒台了。滿倉繼承了富農老父的特長,當上了穿墟走村的牛中,替鄉親們給交易的耕牛看牙口、觀骼骨辨個老嫩強弱,出個雙方認可的價位,頗受歡迎,也能混個飽飯。大家都知道他是「牛在牆上三年牢」的典句原創人。熟悉他的村民有時難免戲他一句:牛還在不在牆上呀?他捋捋頭髮尷尬地嘿嘿一笑:嗯,牛是好畜生,可這畜生……牠害了我。

並不遙遠的鄉村歲月。母牛在田埂上俯首啃草,小牛犢搖著小尾巴跟在身後亦步亦趨,太陽展開光芒的梳子,不緊不慢地疏理著它們身上的毛髮。滿倉扛著鋤頭,側臉無視地走過去。他成績好,初中畢業就回鄉勞動,念高中是沒份的。學制的設限,既提醒剝削階級後人低頭做人,更能保證革命苗子又紅又專。滿倉不想讓在一旁放牛的老農民,從視線中窺視到他不正常的蛛絲馬跡。他喜歡牛,但家庭成分孬輪不到他放牛。他也曾偶然透露想法,引起貧下中農的警惕:莫非富農後人賊心不死,覬覦集體財產?從此他不敢再過問集體耕牛。雖然黑夜裡他曾無數次偷偷用爛鉛筆頭描繪過耕牛在夕陽下昂頭哞叫的身姿……

知青下鄉和批林批孔運動接踵而來,滿牆標語口號不足以表達貧下中農的熱情期待。生產隊長老勞相中老祠堂改成的村小學那面闊牆壁(就在打穀場對面),決定粉刷一幅毛主席揮手指引革命方向的宣傳畫。託人找了一個根正苗紅的鄰村中學老師來繪,可油漆顏料、筆刷工具等物什也得花一筆開銷,款子沒著落,老勞和幾個積極分子一合計,拍板賣掉小牛犢換成一筆宣傳經費。

暑假到了,村會計念高中的小兒子從墟上學校回到村,見到母牛被人牽著走過大隊打穀場,他驚奇地問:咦,小牛哪去了?

下地回來的滿倉隨手一指牆上領袖畫像:牛在牆上(意指小牛換錢來繪成畫了)。

這話傳到駐村的「三同」幹部耳朵裡,工作組義憤填膺:這小子膽敢當眾污衊偉大領袖!氣焰太囂張了!真是吃了豹子膽!當天就上門綁了滿倉到公社保衛組去交代反革命動機。公社和縣裡高度重視,批鬥會開過幾輪後,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的富農子弟滿倉以「現行反革命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駐村工作組因為狠煞了地主富農階級妄圖復辟的猖狂反撲,受到上級表揚。

一場載歌載舞的歡慶打倒「四人幫」的聲討遊行之後,從此群眾遊行活動便如枯枝敗葉被開凍的社會河流沖刷凋零。窯家的人們臉上亮光逐日增多,褲兜有了些許鈔票,綻開了真實的笑容,也多了一些平常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概念丟失多年之後,這才搖搖晃晃地又挪回到人們頭腦中,提起「書記」一詞也少了叢林之王般的想像。

二十多年後,時光的車輪駛進二十一世紀。實仔,這個當年驚詫公社書記虎儀熊姿的小小初中生,已經大學畢業躋身公務員隊伍,恍如做夢般,這一年他居然調回窯家當上鎮委書記。實仔實現了一個兒時想都不敢想的夢,雖然他不是一個喜歡顯耀權位的人,但心中還是不覺隱隱升起一種坐鎮一方的感覺——他一直想為這塊土地上的鄉親們造點福,他感悟到知識改變命運的威力,坦然地與一群清貧正直的文人交上朋友,工作之暇喜歡和他們談論半島歷史的雪泥鴻爪、支持他們妙筆探尋南渡河兩岸的點滴風霜,那風霜裡有他們父輩共同的滄桑……他想像不出自己在他當年那般年齡的現在孩子眼裡,他這樣出身的「公社書記」又是個什麼雄風威儀?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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