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天地清明引(206) 古弦吟-北征寒刀1

圖為明人《出警圖》局部。(公有領域)

第九章 北征寒刀(1)

話說玄雪允准月碎享得一日富貴,蒞日便帶了碧水兒微服出宮。

「你說怎樣情況之下,一個父親才能將親生女兒送入火坑?」玄雪緩搖摺扇。碧水兒手按劍柄,道:「只怕不是親生。」

「嗯。」玄雪點了點頭,二人便至夜氏祠堂。正欲進入,一人攔路:「爾等何人,報上名來!」碧水兒變了口音,拱手道:「吾等南楚小族,聽聞百族之長召令,便即趕來。」

「祠堂不准帶兵器!」那人喝道。玄雪微一點頭,碧水兒繳械。二人緩步入內,但見周遭黑壓壓全是男子,中堂放著七把座椅,甚為尊貴。轉眼五人坐定,為首一人正是現任百族之長夜榮。

夜榮起身道:「今日召開百族大會,乃是為十餘年前一樁事情。有人冒名夜葦,向王上告狀,栽贓於吾。今日榮請王上特使,侯門掌門夜洋,為吾主持公道。」話音未落,人群讓出道路,一個醉酒老翁,駝背躬腰,慢慢走上前來:「賢侄可曾料到,吾大難不死,還有今日。」夜榮但見其人,心下一驚——雖飽經歲月風霜,然則樣貌依稀可辨,看得出夜葦其人。

百族之人皆竊竊私語,餘下四位長老也快坐不住。

夜洋道:「前事如何,有勞二位各自說明,方便在場眾人評斷。」

夜葦道:「吾既然活著,便講實情。不過我倒是也想聽聽,爾有什麼謊話。賢侄兒請吧。」夜榮面上抽搐一下,眼泛惡意,心道:「現下吾說什麼,都會被其人揭穿,不如讓其先說,吾再針鋒相對……」立時拱手道:「宗法在上,長幼尊卑有別,小侄不敢僭越,還請叔父先說。」

「呵。」夜葦冷笑一聲,道:「賢侄兒謀害吾時,眼中還有宗法?」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夜族四位長老皆面面相覷。夜葦指著夜榮道:「十幾年前,前代族長方死,此人便假書請吾入祠堂。吾念骨肉之情,不疑有詐,隻身前往,豈不料落入夜榮陷阱。此人殺吾不夠,連幾個看不下去的長老,也屠戮殆盡。」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眾所周知夜氏祠堂一場變亂,只說夜葦突發急症而亡,幾位長老殉葬,豈不料真相若此?!

眾人耳語之時,卻聞幾聲大笑,夜榮隨即喝道:「眾人豈不問他如何活下來?!」

「如何?」台下一人道。

夜榮扼腕道:「此人覬覦族長之位甚久,父親死後,必欲取而代之。幸好吾父、前代族長早察,令吾密除之。然則吾念骨肉親情,未下死手,留得其人一命,放逐南楚。對外謊稱疾症,實為周全叔父名聲。豈不料叔父今日恩將仇報,反誣陷吾等謀害,這又是何道理!」

一番講述,故事又現別樣面目。眾人不解之際,夜洋道:「族長有何證據?」夜榮聽聞,取出一封信箋,道:「此乃吾父留書,可作鑑證。」夜洋接過一看,點了點頭,道:「確是祖父夜孔方筆跡。」

夜葦冷笑一聲,道:「爾父當然要殺我,全因吾知曉一個祕密。」此言一出,夜榮大驚,喝道:「叔父難道非是夜氏族人?」夜葦不以為意,道:「只要將此祕密公之於眾,夜氏一族,無臉再當百族之長。」

眾人聞之,但如晴天霹靂,立時炸鍋。一來不知是何驚天祕密,心下好奇;二來幾人早對夜氏專權不滿,想要取代。人群立時紛嚷:「什麼祕密,快說!快說!」

「便是——」夜葦方要啟口,又聞夜榮厲喝:「叔父慎言!」話一出口,但覺不妥。想來自己反應如此過激,豈不落人話柄,遂緩顏拱手,道:「叔父若是有辱吾夜氏門楣,定有宗法伺候!」夜葦又是一聲冷笑:「你看我現在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還忌憚宗法?夜孔方……」話音未落,驚然倒地,全身抽搐。

夜洋收回前勢,換作新招,封其幾處要穴,道:「夜葦身中火毒,還須急救。」起身拱手道:「各位暫回驛館歇息,待其醒轉,再行說明。」眾人心下焦急,道:「天色尚早,吾等遠道而來,全為此事,在此等待無妨。」

「隨便。」夜洋令人將夜葦抬至祠堂後院。

甫離開,堂中一人道:「為何方要說話,便發火毒,莫不是夜族長你作下手腳?」眾人聞言,立時團團圍住,逼問夜榮。吵嚷之間,一聲厲喝:「你們眼中,還有吾百族之長麼!」話音炸響,夜榮拍案而起,憤然離去。眾人面面相覷,未敢再行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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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月碎置身行宮之中,高床暖枕,睡得舒坦,睜眼起身,已是正午。心下連連怨恨自己:「說的做一日的王爺、娘娘,怎地全睡過去。」登時下床蹬鞋,立時有人上來服飾梳妝。月碎於屋裡轉了幾轉,指著屏風後最大的衣架,道:「我要穿那個。」宮女立時跪地,道:「姑娘萬萬不可,那是祭天禮服。王上平日裡,也不能隨便穿的。」

月碎眉心一皺,喝道:「我就要穿,拿來!」宮女不敢僭越,連連叩首:「姑娘不可,姑娘不可。」「哼,真是豈有此理!」月碎捉住宮女,便是幾個嘴巴,推搡在地:「你們那女子王上要穿,你們也不讓麼!」

餘下幾個宮女嚇得傻了,皆呆立原地。

「要做什麼?」 人未至,聲先到——胡姬轉入屋內。

月碎心下一驚,連忙摸摸肚子,道:「方才起來,當然要吃飯。」胡姬轉身傳膳,卻被一個宮女拉著裙擺:「大……大人,她……」抬眼之間,面上指印分明。胡姬眉心一皺,道:「王上有令,她要什麼,照做便是。」

「是。」幾個宮女得令,即刻取了過來,服侍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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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已備,月碎望著面前一疊鹹菜,兩碗白粥,臉色鐵青:「莫欺娘子我沒見識,便是街上的粥鋪,也不及這等寒酸。」胡姬道:「王上勤儉,也便食之。」

「哼!那便是她平日裡山珍海味慣了。」月碎道,眉心一皺,道:「快,給我上燒雞、烤鴨、蹄膀……有什麼貴的,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全給我做了上來。」胡姬交代從人,回身撞上希珠,吐著舌頭:「也不怕撐死!」

月碎聽得入耳,立時拍案而起,喝道:「姑奶奶不發威,小妮子不知馬王爺幾隻眼!來人,給我打!」希珠見其作威作福,帕子捂嘴正笑,忽地被人按在地上,「乒乒乓乓」一頓板子,直至衣衫染血,胡姬方令人收手。希珠面色慘白,指著月碎道:「待,待我稟報老爺,叫你吃不了,兜、兜……」話未說完,已然暈厥。

「帶下去。」胡姬道。

月碎出口惡氣,得意洋洋,心裡想著:「娘子我小試牛刀,眾人莫敢不從,哈哈!怪不得人人想當王上,原來是這等舒爽的事情。」不知不覺,竟哼哼唧唧,唱了起來。忽地反應過來,想來自己唱得不過癮,便令胡姬派人,找了城裡頂好的戲班、雜耍、賣藝的,入宮獻藝。

得意忘形間,三個時辰眨眼已過。月碎聽得那些花臉「咿咿呀呀」,忽覺無趣,心思:「這吃了玩了的,總歸一時,不若得了金銀,日後想要什麼,都能換得。」立時大罵自己愚笨,問明寶庫所在,跳起身來,奔將而去。行至花園,猛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定睛一看,竟是一隻長毛兔,渾身雪白,圓圓滾滾,好生可愛。立時起身要抓,豈不料雪兔雖跑不動,情急之下也是會咬人的——月碎登時「哎呦」一聲慘叫,心下大怒,起腳一踢,可憐雪兔飛出老遠,臥在地上,一動不動。

玲瓏見狀,奔至其前,跪地抱起,眼見雪兔奄奄一息,心下大慟,「哇」地大哭起來。月碎聽得心煩,大喝一聲:「哭什麼!又不是死了爹媽!」未見過如此凶惡之人,玲瓏嚇得怕了,呆了一呆,哭聲愈甚。

「還說不聽了!死丫頭!」月碎惱怒至極,起手要打,不料拍中個圓滾滾肚皮,未及驚訝,「騰——」一下被震出老遠,栽在花叢裡。

「哪裡來的野人,敢在宮裡耀武揚威?」金山捧著胖肚,喝道。胡姬詳述經過,少時,月碎滿身碎葉,頭髮蓬亂,奔將過來,指著金山鼻子:「弄死!給我弄死他!還有這小崽子!」金山眉峰一挑,對著胡姬道:「這是你之任務,王上可不曾交待吾!」說罷,轉身領著玲瓏,去給雪兔療傷。

月碎恨意難消,勉力追了幾步,回首之間,卻見胡姬定立原地,一步未動,只好忍下一口惡氣。宮女立時跪地:「奴婢侍候您梳妝。」月碎眼見一身污泥枯葉,腦中忽地想起自己還沒拿金子,眼見著日頭落山,唯恐不及,立時道:「不用,先去寶庫。」說話間,拖著長裙急行,腳下一滑,摔了個正著。遂坐在地上,脫下鞋子一看,果然沾著污泥,登時生氣,扔的老遠。再也不顧體面,赤腳奔至寶庫。

朱紅大門,金字橫匾。月碎推門而入,果然見到各種金銀財寶,立時摸來個袋子,見著東西便裝:管它是金銀財寶、珠玩玉器,還是青銅燈架,統統入了自己口袋再說。裝了一陣,要往出走,忽地拎不動,跪坐地上,連連自語:「不成不成,這許多物事太沉,我一個女子可拎不動。」靈機一動,叫來幾個宮女,道:「你們拿這去當鋪,給我換成銀票。」

眼見其人明搶宮中寶物,幾個宮女本就害怕,驚聞此令,戰戰兢兢,不敢抬頭。月碎一抹額頭,勉力顫道:「好哇,哪個又想討打?」

「姑娘饒命!姑娘饒命!」宮女連連叩首。

胡姬道:「你們拿著便去,找不到當鋪的,便去問金山大人。」

「是、是……」幾個宮女抬著,往門外去。月碎喘了幾口氣,忽地一拍腦袋,心道:「午時醒來急,竟忘記銀票壓在枕頭下。這裡宮女進進出出,若是順走了可怎辦?」立時跳起,讓胡姬帶路,往寢宮而去。

一掀枕頭,銀票還在,心中大石落地,重重吐了口氣。轉頭一看,幾個宮女皆不敢正視,低下頭去。月碎眉頭緊皺,喝道:「你們都轉過身去。」宮女照做。「蹲下……」幾個宮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何意。

「蹲下!」月碎又是一喝,嚇得宮女立時照做。

「捂上眼睛。」月碎道,見其皆乖乖聽話,遂才取出銀票,藏在衣衫夾层裡。想著一會子還有銀票,再看看這夾層已滿。遂做起了針線活兒,給內衫裡縫上四只大口袋。

話說那一行宮女,從小養在深宮,沒出過宮門,更不知當鋪是為何物。統統來見金山,詳情稟報。金山道:「東西放下,吾寫銀票與你們。」說話間,取出一疊嶄新銀票,其上未有印鑑,是以還未生效。

取下扳指,拿出其中嵌套微縮印章,正欲蓋下,忽地靈機一動:「雖是一點小錢,也別便宜了那野人。」念及至此,收起印章。打開木盒,取出一個琥珀印章,是為殘次品,金山看著質地不錯,遂留在身邊。

沾上墨水,蓋了幾張,自覺滿意。抬起頭來,看見玲瓏趴在桌上,輕拍雪兔,很是憐惜,遂道:「郡主,郡主……」「什麼?」聽聞有人叫喚,玲瓏機靈起身。

「過來。」金山招手。玲瓏跳下高椅,走近前來。金山將其放在桌上,道:「你看這是啥?」說話間印了一張,玲瓏拍手稱快:「哈哈,是隻小烏龜。」原來那印章本欲雕刻銅錢,卻不知為何,雕刻出來,卻活脫脫成了烏龜——圓圓龜殼,四蹄趴地,又有頭尾。

「我也要玩。」玲瓏接過印章,蓋了個烏龜,呵呵一樂,玩起起勁,蓋了一張又一張。少時,金山捧著一沓銀票出來:「拿去吧。」

「是。」宮女接了銀票,回返寢宮。月碎見著厚厚一沓銀票,不疑有詐,統統揣入懷裡,塞得夾層滿滿。這才志得意滿,坐到鏡前,讓宮女梳頭。心裡美滋滋:「這許多銀錢,娘子我一輩子都花不完。」忽地一閃念:「這輩子活得夠本,下輩子可咋辦?」看著鏡中花容月貌,厭棄道:「死了化成灰,哪裡來的下輩子!哼!」心下很是快活。

梳妝已畢,叫來胡姬道:「姑奶奶我還得幾個時辰。」

胡姬道:「還有一個時辰,便是子時。」

「還有一個時辰。」月碎本已撈得夠本,想來這最後一個時辰,也別浪費。遂令宮人四處掌燈,夜遊行宮。一時之間,宮燈如晝,映得天際發白。月碎四處遊蕩,看見一個龐然大物,立時走將過去。宮女每人提著一燈,半步不敢稍離。月碎抬眼一望,但見琉璃玉輦,泛著清輝,煞是好看,一拍腦袋:「怎地白天沒有看見。」

回身之間,但見宮人分立兩旁,各自掌燈,盈盈燭火,好似仙境。心下感嘆:「可惜只讓我做一日王上,唉……」抬眼之間,忽生一念:「人說富貴富貴,現下我得了富,還沒得金貴。從小受盡他人白眼,若是坐上這玉輦,聽見人人稱萬歲,看見官爺老闆給我磕頭,才是人生極樂,真真兒死也不枉了。」

心念及此,片刻不停,命令胡姬道:「開宮門,我要坐這玉輦,遊遍江陵城。」

「什麼?!」胡姬大驚。隱忍十一個時辰,弄得宮裡烏煙瘴氣、雞飛狗跳,本想其人該當消停,豈料又來此一出,登時怒上眉山,喝道:「真是夠了!」說罷,提步離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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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