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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清明引(88) 天衣局-生死一線4

圖為清 張廷彥《平定烏什戰圖》。(公有領域)

第七章 生死一線(4)

如此僵持了數日,是日正午,納蘭身著常服,親自巡視城中守軍。過眼之處,不是殘煙焦土,便是呻吟傷患,蕭條之景,不可名狀。行至城東,空留高樓瓦舍,不見人氣生息。原先雲集此地的商賈,眼見戰火延燒,早已收拾細軟,投奔他鄉去了。

慨嘆之間,忽見一處破敗院落,炊煙裊裊,心下詫異,便叫隨行副將前去觀視。原來是幾個朝軍,久不見肉味,趁著無人看管,便到下城人家摸了幾隻活雞,揀了個破落院子,烤將起來。眼見將領進門,幾個朝軍側目而視。副將厲聲道:「哪裡來的活雞?王爺嚴令騷擾百姓,爾等可知死罪?!」

幾個朝軍不以為意,仍坐著烤雞。

副將嗔道:「爾等組長何在?」,卻是無人應答,情急之下,拔刀再問。這時,一個朝軍懶洋洋舉起手來,道:「我是組長,不知將軍有何要事?若無事,別妨礙我們休息。」

「休息?!你們好大的膽子。敵軍集結城外,你們竟如此散漫。爾等將軍何人,待我稟報王爺……」

那組長蔑笑一聲,道:「將軍?我等隸屬永延將軍麾下,你若去問,也礙不著我們,怕就怕永大將軍重傷,還沒醒過來呢。」眾朝軍發出一陣竊笑。

「你!」副將勃然大怒,刀尖指問組長:「小子猖狂,不怕軍法處置?!」

「軍法?呵呵,日前一役,連劊子手也見了閻王,軍法誰來執行?呵,將軍看我等不順眼,來來,向著這裡砍來。」說罷,伸長脖子過來。

「你若想死,本王倒是可以成全。」話音未落,只見一俊朗青年步入院中,組長見狀,忙翻身叩拜:「王……王爺。」說話間額頭滲出汗珠。

「既是永延部下,應當作城門守衛,為何棄守城門,在此烤雞?」納蘭道。

組長哀嘆一聲,似下定決心一般,道:「小人不敢欺瞞王爺,實在是叛軍可惱,每每襲擾,待我等整裝要戰,叛軍卻又退守,一來二去,小的們疲累不堪,只好尋了空檔,讓兵士們休息,請王爺恕罪。」

「如此正是叛軍虛耗之計,讓我軍困乏不堪,疲於應戰。」納蘭心道,遂赦免一眾朝軍,只令其不可再犯,組長與朝軍叩拜再三而去。

待組長走後,納蘭對哈爾奇道:「僅數日之間,軍心渙散若此。」

哈爾奇道:「屬下這便整肅軍紀。」

「不必多此一舉。」納蘭道:「守城日久,軍士失志也屬必然。」凝眉之間,計上心頭,「與其整肅內部,不若主動迎敵,一則激昂士氣,一則叛軍輕敵之心可用,必獲至勝。」

囑咐一番,哈爾奇領命而去。

是日夜晚,月黑風高。朝軍五百死士,自荷城西門而出,奇襲叛軍主營,火光肆野,大有圍剿之勢,義軍軍營亂作一團,死傷不可勝計。捷報回傳荷城,眾朝軍皆歡呼雀躍,以水兌酒,同賀此役之勝。

荷城軍府,傳信兵稟報戰況,哈爾奇、慕容玉林聽得眉飛色舞,納蘭卻是眉頭緊鎖,憂心忡忡。「喂,此次我軍大勝,你為何還悶悶不樂?」玉林道。

納蘭道:「太奇怪了。」

「哪裡奇怪?」玉林問。

納蘭道:「只五百死士,對抗叛軍數十萬大軍,勝可也,絕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在想,此前叛軍多次襲擾,可以為疲軍之策,卻也可能是誘戰之計。若是後者,叛軍應設下萬全埋伏,不在中途,便在大營,對比現下戰況,實為蹊蹺。」恍然之間,大驚失色,急道:「你二人,各領一萬兵馬,出城南之門,接應糧草,速去!」

「是。」二人領命而去,不至片刻,玉林回轉,對納蘭道:「來不及了。」話音未落,哈爾奇提著一個人進來,扔在地上。只見那人灰頭土臉,全身污泥血漬,跪地道:「末將該死,送抵邊疆與荷城的糧草,皆被叛軍劫了。」

「爾等未遣大軍護送麼?!」玉林急道。

押糧官道:「我等一路急行至樊城,從未被阻,眼見荷城在望,卻天色已晚,恐怕趁夜入城不便,便於城外三里處歇腳。豈料半夜,憑空殺出三路叛軍,估摸約有數萬餘人,我……」

「糧草被劫……那你還回來幹什麼!推出去斬了!」納蘭勃然大怒,押糧官哭嚎無用,連同逃回荷城的一干人等,皆被推至菜市口,就地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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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說義軍一方,董伏卿與寒鋒、劍器各率一路人馬,堵截糧草,大獲全勝。回轉主營,數十輛糧車,滿載糧食,可供半年有餘。

連雲飛道:「軍師怎知朝軍會於今夜停糧那處?」

董伏卿道:「日前接報,不日之內,朝軍會有糧草送至。納蘭庭芳日前於荷城之外深挖三道城壕,夜晚重輜入城不易,便會停於城外。」

劍器道:「此前多番誘戰,也是讓朝軍將精力集中於前線義軍,無暇分心顧及糧草之事。」

「哈!納蘭庭芳自挖其地,現下卻成了自斷其路。軍師之計,真是高妙!」連雲飛讚道。

管離子、鄭笑笑見董伏卿回來,便趕上前去。管離子道:「大師兄所思不錯,朝軍果然夜襲主營。我自東營而出,速度稍慢,幸得鄭三堂主早先一步,及援主營,未有所失,只可惜讓朝軍能可全身而退。」

董伏卿道:「看來誘敵疲軍之計奏效,納蘭庭芳此次夜襲,表面上為振奮士氣,實則意欲阻擾我軍,讓糧草安全抵達。只可惜算漏一策,他可深挖城壕,我也可繞道而行。」說完,轉向鄭笑笑道:「三堂主此次及援,也是大功一件。」

鄭笑笑拱手道:「我原把守西營,但見主營火光,猜測朝軍偷襲,便與刀門主商議,速援助主營。」

董伏卿點了點頭。

鄭笑笑又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以問否?」

董伏卿道:「三堂主但說無妨。」

笑笑道:「既然我軍可以繞道,直取朝軍後方,為何不直接攻向京城,反而在此耽擱?」

董伏卿與管離子對視一眼,道:「三堂主所言甚是,此前師弟也問過我此事。此策雖好,卻行不通。」

「為何?」笑笑問。

董伏卿道:「義軍能堅持十年之久,是因此地依山傍水,可劃地耕耘,以農養軍,不至軍資枯竭。如若不將糧草納入考量,一味進攻京城,則義軍缺少後援,難以為繼,有傾覆之憂。」

笑笑又道:「此次軍師劫糧草,大獲全勝,豈不正是攻伐京城之資?」

董伏卿道:「軍資已備,但時機仍未成熟。」

「為何?」笑笑道。

董伏卿道:「試想若義軍繞過荷城,直取樊城,若一時未能得勝,便陷於荷城樊城之間,雙面夾擊,更是凶險。」

笑笑道:「其中關鍵,便是攻取樊城能否一擊致勝?」

管離子道:「即使取下樊城,義軍仍處於兩方夾擊之下,雖有城池,卻仍是危險。不若此地,前可進攻,後可退守。」

「若無決勝之機,冒進不若固守,徐徐圖之,方是長策,此為其一;其二,咳……」董伏卿頓了一頓。

「其二是什麼?」笑笑追問。

董伏卿道:「三堂主來此已久,未免刀門主掛心,還請速歸吧。」

笑笑點了點頭,道:「那好吧,我先行一步,告辭!」

「三堂主保重!」二人拱手暫別。

笑笑一路回奔西營,見過刀器,便返回自己營帳,卸下雙刀盔甲。

昭雪斟了杯茶,道:「情況如何?」

「你讓我埋伏於兩營中途,果然今夜朝軍偷襲主營。」笑笑舉杯一飲而盡。

昭雪道:「今日是糧草入荷城之日,朝軍極有可能聲東擊西。」

笑笑續道:「我趕到主營不久,東營的管離子也便速至。」

昭雪低眉細思,自語道:「看來,董先生也未曾大意。」

笑笑道:「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有路繞過荷城,為何不直接攻取荷城,好向京城進發。」

昭雪道:「繞過荷城,便是腹背受敵,於義軍不利。荷城之外,四面城門皆有深壕,說明主帥也知義軍可能從南門攻入,但是此次卻大意失策,丟失糧草,如此所見,應是日前連番挑釁,令朝軍憤然於此,暫忘糧草之事。」

笑笑聽她分析得頭頭是道,便道:「腹背受敵……你和軍師所說,如出一轍,以後我可得也尊稱你一聲先生了……嘻嘻……」笑笑打趣道。

昭雪面上一紅,道:「你莫玩笑於我了。」轉念細思,眉頭緊鎖。

笑笑亦正色道:「但是,除此之外,軍師說還有一個原因,我再細問,他便不說話了。」

昭雪道:「援手的眾位義士,是為免義軍覆滅而來,攻取京師重地,未必是其所願。董先生亦是其中之一,想必此話出口不妥,也便緘言了吧。」昭雪說罷,嘆了口氣,道:「此次雖是大捷,但仔細想來,卻總有令人奇怪之處。」

「哪裡奇怪?」笑笑道。

「我也不知。朝軍此番遭受重創,卻既不求援京師,也沒就地徵兵,僅以五萬軍馬,面對義軍百萬之師,如此淡定不迫,當真令人疑惑。而義軍一方,值此千金之刻,不盡速攻城,反而坐失軍機,難道要等朝軍增兵之後再戰?此點也令人費解。」昭雪道。

笑笑道:「箇中原因,恐怕只有本人才知道。」

昭雪點了點頭,自語道:「白大哥所願,一直是守護義軍。不作進攻長策,無意京師,也在情理之中;而納蘭庭芳的目的……啊……」,恍然之間,捉住鄭笑笑之手,道:「雖不知納蘭庭芳在做何種謀劃,但既然其志不改,消滅義軍便是早晚之事。與此境況,不若早其先手,攻下荷城,以應不測。」

笑笑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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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驚聞糧草被劫,納蘭庭芳勃然大怒,令將押糧官一行人等推出斬首。哈爾奇奉命督斬,行至菜市口,監斬官趕忙起身,卻被哈爾奇揮手制止,便又坐下,執行軍法。哈爾奇遠遠瞥見一人,似曾相識,正被劊子手押在案上,準備行刑。

「刀下留人。」哈爾奇喝止劊子手,定睛一看,心內蹊蹺,道:「我要審訊此人,帶至軍府。」說罷離開。離開血案,那小兵雙腿發軟,走不動路,被幾個兵士提著入了軍府。哈爾奇遣退軍士,俯身細看那人,便又起身,踱了兩步,心內疑惑,遂又俯身,將人扶起,坐於椅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兵雙目噙淚,抬眼道:「奴家……奴家來尋永延將軍。」

猜測得以印證,哈爾奇驚憤而起,道:「真是太胡鬧了,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豈是爾等婦人能來?!」

郭憐心泣涕漣漣,道:「將軍有所不知,自夫君走後,妾每日提心吊膽,傳回京城的消息,一時大捷,一時大敗,莫衷一是,妾憂思難眠,久不見家書萬金,妾只好千里尋夫。」

哈爾奇緩緩落座,眼見其人,一行千里,路途艱險不說,方才還差點丟掉性命,心內升起一絲敬佩,感慨永延得了位好娘子。但轉念想起其重傷之事,又不免慨嘆一聲。

「妾身可否面見家夫?」郭憐心道。

「你隨我來。」說罷,帶著郭憐心走到軍府西廂一處臥房,道:「永延就在裡面。」郭憐心推門進入,眼見永延臥於床榻,一動不動,頓時心內大駭,撲上前去,伏於床畔,雙手搖著永延:「將軍,我是憐心,你醒醒啊,醒醒啊。」說話間已是淚人一個。

眼見此景,哈爾奇心生惻隱,道:「軍府重地,不可隨意走動。你且在此地,待我稟報王爺,再行定奪。」說罷,至中堂向納蘭稟報情況。

「軍紀嚴明,軍府不可有女流之輩。念永延傷勢沉重,可暫時留下照顧,但須扮作士兵,不得滋擾是非。」納蘭道,哈爾奇叩謝領命。

數日之後,永延醒轉,但見郭憐心在此,訝異萬分,待問明事情原委,本要責怪她不該如此,但又想到她忍受這一路艱辛,實乃情義深重,心下既是感動又是慚愧。二人正敘話間,納蘭與哈爾奇進門。

「永延,王爺來看你了。」哈爾奇道。

永延見納蘭親自探望,但要起身,卻被納蘭手勢制止。

郭憐心搬了個椅子,放在床邊,向二人行禮之後,便闔門而出,留其三人敘話。

「末將失職,險些丟了荷城,請王爺降罪。」永延道。

納蘭讚其英勇,以慰其功,隨後講述了當下情況,問詢永延意見。

永延道:「五萬兵馬,不足以守城,須急速增兵。」

「我亦有此意。」納蘭道:「但朝廷大軍現在西北邊陲,此前一役,玉林所率樊城府軍亦有折損,咳……最近一處軍馬,也要半月方至,咳……」憂思之間,咳了兩聲。

永延道:「小王爺保重身體。」

「無礙。」納蘭道:「我欲就地徵兵,取樊城糧草應急。」

永延道:「這兩項,任其一項都是朝廷忌諱,小王爺三思。」

納蘭道:「來不及了,我已令玉林前往樊城下令,同時向王庭請旨,想來王上手諭今日也該到了。」

永延慨嘆一聲,道:「就地徵兵與徵糧,則有自劃一地,擁兵自重,割據之嫌。便是老王爺在世,也不敢行此舉。」

納蘭道:「只看王上信得我乎。」

便在此時,玉林敲門而入,道:「聽說永延大將軍醒了,買隻烤羊給你補身子。」說罷,撂了個紙袋子在桌上。

永延拱手稱謝。

玉林道:「不用謝我,王……爺讓我買的。對了,有你的信。」說罷,將一紙信箋遞給納蘭。納蘭閱畢,道:「王上准了。」

三人心頭大石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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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軍大營,兩方意見僵持不下。對陣朝軍數日,荷城堅守如鐵桶一般,義軍未有絲毫勝跡。憶起日前蓮花峰一戰,折損數萬兄弟,白門柳再按捺不住,道:「我欲興大軍攻荷城,一者,為犧牲兄弟報仇;二者未免朝軍坐大、重蹈覆轍。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好!」笑笑道:「白大哥之決策,笑笑舉雙手贊成。」眾人多有附和,但見董伏卿眉頭深鎖,沉默不語,白門柳探問:「此策有何不妥,軍師不妨直言?」

董伏卿道:「大寨主欲為犧牲的兄弟報仇,如此棠棣之情,也令董某敬佩。但興兵攻城,亦難免傷亡,請大寨主三思。」

白門柳道:「軍師所言,白某也曾考慮再三。但若固守於此,也終非長策。祁連義軍在此十年有餘,兼濟百姓無數,絲毫無意東進,最後仍免不了朝廷圍剿。」

連雲飛道:「日前一戰,軍師小試牛刀,便劫了朝軍糧草,想來更有妙計。如不攻城,敢問如何自保?」

董伏卿搖了搖扇子,吐出一字:「等。」

笑笑見其悠然之態,急道:「等什麼?!坐等朝軍增兵再戰?」此語一出,眾人皆望向董伏卿,誰知其人竟緘口不言了。

情況尷尬,白門柳緩場道:「煩請軍師細細說來。」

董伏卿道:「方才大寨主所言,義軍在此十年之久,不但軍力未減,反而因眾多百姓投奔,日漸強盛。董某不才,敢問諸位,為何百姓來此投奔?又為何,百姓有家不回?」

兩個問題,問得眾人一時啞口。細細想來,各自沉吟,一人一個故事,一人一段過往,多半可悲可憐,流落義軍數載,竟把他鄉,暫作故鄉。

董伏卿續道:「古往今來,王朝更替,天意與人心,自在此間。朝廷連年苛政,君王暴虐無道,歷經十年之久,天怒人怨,覆亡已是註定;百姓口耳相傳,投奔義軍,豈不是人心所向?義軍又何須興兵動武?不若坐看乾坤運轉,王朝興替。」

董伏卿緩緩而言,眾人靜聽其語,默然良久。少頃,連雲飛讚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董先生之高才,實讓連雲飛拜服!」說話間端然拱手。

眾人覺得白門柳與董伏卿二人,各有各的道理,一時分作雙方,爭執不下。便至黃昏,未有定論,無奈之際,只得請眾位頭領商議決定:白門柳、連雲飛、鄭笑笑,三位義軍主帥自不能少;前來助陣的江湖俠士,此前經由刀器、劍器與寒鋒三人帶領,也便請此三位意見。最後結果四對二,僅連雲飛、寒鋒二人不同意。於此,義軍眾人整理行裝,三日內即刻攻城。(本章完,全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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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