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流之村(3)
趙啟被賈鱔折磨得奄奄一息,不知不覺暈死過去,忽地一桶冰水自上而下,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徹,激醒過來。地牢昏暗,借著一點燭光,恍惚間跟前站著一個人:「喂,你醒了麼?」說話間,食指在他身上隨處戳了兩下,無奈趙啟體無完膚、滿身是傷,登時痛得嗚咽一聲。
「你下去吧。」獄卒接了銀子,道:「您可別待太久。」說罷,便離開了。
那人抬起趙啟之頭,道:「小子,你還認得我乎?」趙啟未及睜眼,那人手一鬆,頭又重重垂了下去。「話說回來,我還得稱呼你一聲表哥呢。」聽聞此語,趙啟勉力抬起頭來,多日以來終於吐出一句話:「是……雲天。」
「哼哼,你不想知道為何我會在這嗎?」金海隨手提起一支烙鐵,可惜火早熄滅,無甚用處。「你為何會在這裡?」趙啟有氣無力道。
「哼哼,我便是來看看你被他們折磨成什麼樣子了。」金海放下烙鐵,拾起地上一條木板,眼見其上血跡斑駁,心內一驚,扔到一旁,把著雙手在衣服上擦乾淨。「他們都說你被捉到牢裡,是因為我寫的告密信,哼哼,我若不來做個樣子,不就白被冤枉了。」說話間,拿起一條帶刺的鞭子,伸出指頭試試夠不夠利:「嘿嘿,這個好。」
「你現在……過得如何?」趙啟虛弱道。金海剛要揮鞭,忽地心底一虛,道:「你別看著我,我要打你。」說話間,轉到趙啟身後,咬緊牙根,狠狠抽了一鞭。趙啟慘叫一聲,喘了幾口粗氣,勉力道:「姑姑離世之後,你……為何不回趙府?」
金海聽他提及母親,登時怒從心中起,惡自膽邊生,轉回到趙啟面前,一連抽了十幾下,吼道:「便是要死的趙家人,見死不救,害我父親母親慘死,我打你……打你……打死你,姓趙的,打死你……」十幾下過後,金海累得氣喘吁吁,面上不辯是汗是淚,手裡緊緊握著鞭子,眼神狠狠瞪著趙啟,只見他嘴唇上下而動,似是說話,卻不聞其聲,登時走上前去,捉住頭髮提起腦袋:「你在罵誰?!」
陰森靜寂之中,伴著游絲一般的呼氣之聲,吐出幾個不甚清晰的字眼:「對……對不住,對不住……」金海一時錯愕,單手一鬆,趙啟的腦袋又掉了下去。金海又道:「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你現下是怕了我金少爺的手段,跪地求饒了。告訴你,你老子也給我下過跪,沒有用處,我就是要打死你,給我爹娘報仇!」
說罷,但要舉鞭,忽聽得地牢之門有金屬鬆動之聲,一人道:「地牢陰森路滑,老太太您可小心著點。」
「有勞孫大人帶路。」趙子豫道。
熟悉聲音入耳:「是爹爹。」趙啟心思瞬動。金海仿佛也聽出來人是誰,一時不知所措。趙啟道:「你快離開吧,不然他們又會懷疑是你了。」
「哼!我才不怕。」金海嘴上最硬,心內卻是突突,恐怕別人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麼壞事,遂三步並作兩步,要往台階上去,此時卻見地牢門口張開小縫,知道來不及了,只好連滾帶爬溜下了台階,摸得一間黑屋,藏在乾草叢裡,大氣也不敢出。少時,聽見趙子豫嚎啕之聲:「啟兒……啟兒你、你怎生變得如此一般……」
地牢之中,孫嚴芳讓趙子豫與趙老太太退後,提起一桶水澆了上去,趙啟方有了知覺,只感冰水嗆入鼻胸之中,狂咳不止。趙子豫推開孫嚴芳,憐惜地將孩兒攬在懷中,卻發現親子全身上下,無一完膚,登時怒極,要向孫嚴芳拼了老命。
孫嚴芳一手捉住他拳,反手一轉,起腳踢出,將那趙子豫摔在地上。
「爹爹。」趙啟頓時驚呼:「住手!莫要傷我爹爹。」
孫嚴芳見人醒了,還能說話,便對著趙子豫道:「貴家公子這一身傷,乃是王上親自賜下,凡人也沒有此等福氣。想來他這傷也有好幾日了,若不及時送醫,恐怕性命難保,該做什麼,你等看著辦吧。」說罷便揀了條凳子坐下,要不是怕這二人商討出什麼逃獄之策,他倒是著實不願在那裡賴著。
趙子豫拿著乾淨帕子,拭淨兒子面上血污:「爹爹,爺爺還好嗎?」
「好,都好。」趙子豫答道,語聲透著哭腔。
「孩兒不孝,連累眾人……」趙啟但要自責,卻被趙子豫打斷:「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以前無論何事,皆是年幼無知所犯之錯,現下孩兒你受夠了教訓,世道情理也該明白。咱們將功贖罪,把知道的都說出來,朝廷念你一片忠心,當可減免刑罰。」
趙啟心知父親是受了朝廷脅迫,便道:「父親常教導孩兒,做人當循忠孝節義,遵儒家之道,做謙謙君子。聖人曾曰,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威武面前棄義偷生,是為失節,師恩重如泰岳,忘恩是為負義;泰山傷德不敢明言,是為不孝;君上失道昧心不諫,是為不忠。如此不忠不孝,失節負義之事,孩兒不能做。」
趙子豫也是儒門子弟,道理自然明心。但見親兒傷重如此,護子之情勝於理智,道:「你一心護著那景陽,可他為你做了什麼?不過是累得你到這步田地。」
趙啟想起師尊千叮萬囑,探親之後速速離京,自己卻僥倖大意,落得如此田地,闔目道:「錯,都是孩兒一人的錯。請父親大人,不要遷怒旁人。」
趙子豫只恨兒子執迷,泣道:「你倒是保全了那眾旁人,卻絲毫不顧自己的親人。可知你爺爺傷病在床,我又為你四處奔波,求告無門,你說,有兒如此,算是哪門子的孝子賢孫?!」
趙啟心如刀割,雖傷情不忍,但身為男兒,自當鐵肩擔綱道義,無悔生前身後,方是頂天立地的丈夫。遂重複道:「都是孩兒一人之錯,請父親大人,保重身體,莫再傷心。」趙子豫見兒子冥頑不靈,心內一怒,起手要打,卻停在半空許久,終究落於愛兒發上,輕撫道:「吾兒,苦了你了。」闔目閉眼,禁不住流下兩行老淚,起袖拭乾,轉向孫嚴芳道:「你讓我說的話,我都說完了,可否給我們父子一些時間,單獨敘話。」
早在二人談話初始,孫嚴芳便預料到七八分的結果。那趙啟軟硬不吃,看起來是一心求死,恐怕親爹來勸也是徒勞,只可惜王上礙於郭絡羅的面子,不肯讓我以趙家人性命相要挾,說到底這種結果也不是我的錯,便起身抖抖衣衫,道:「老夫人不再勸勸?」
那趙家老夫人靜立一處,自始自終轉著念珠,啟口只說了四個字:「善哉,善哉。」
「哼。」孫嚴芳自往地上去了,臨走時撂下一句話:「我看你們,有什麼遺言就趁現在趕緊說了吧。」
待人走後,趙子豫道:「將你能想到的所有有告密嫌疑的人,都告訴為父。」
趙啟道:「父親為何有此一問?」
趙子豫道:「解鈴還須繫鈴人。若能查到那告密之人是誰,爺爺和爹有信心幫你翻案。」
趙啟沉思片刻,道:「孩兒不知。」
趙子豫道:「知子莫若父。你是心慈,不忍坦誠那人便是畜生不如的高雲天,做下此等惡事。那日瑞春堂之事,詳細告訴為父。」
趙啟道:「父親莫要懷疑表弟。當日瑞春堂,孩兒的確彈奏《滿庭芳》,彈曲之人也確與表弟相識,但若是因此發案,該當以彈奏禁曲為名,斷不會牽涉到還魂丹,而且刑部搜查當日,便是直奔還魂丹而去,由此想來,便不可能是表弟所為。」
趙子豫聽來有理,但仍對高雲天存疑,遂道:「那日他被你我撞見,只怕未免打草驚蛇,不敢再用禁曲之名罷了。」
趙啟聽出父親還在懷疑高雲天,便道:「表弟年紀尚幼,便痛失天倫,不可不謂可憐,還望爹爹日後能周全一二,姑母泉下有知也可安息。」
趙子豫見問不出什麼,只好鼓勵道:「吾兒堅持住,爺爺和爹爹定能救你出去。」說罷,灑淚而別,扶著母親便要離開。趙家老太太走至孫兒面前,便似小時候一般,輕輕撫他額頭。
趙啟淚如雨下:「孫兒不孝,讓祖母擔心了。」
趙家老太太將那串捻了數年的念珠放在趙啟手裡,一邊道:「善哉,善哉。」說罷,便由趙子豫扶著離開了。
「啟兒心慈,想必是隨了母親的性子。」趙子豫扶著老太太走出刑部。
趙老太太拍了拍兒子手背,忽而想起一事,道:「子豫,趙家遭逢大難,乃傷敗祖德所致。日前我聽聞府內下人家眷有恙,你便延請一名大夫,為她家人診治也好,便算為府上積些陰德。」
「是,謹遵母親大人之命。」趙子豫低眉拱手,送著母親上轎而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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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