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珠疑雲(5)
第二日清早,金海便往京城最大的祥雲酒莊去了。轎子剛轉過街口,便聞到一股醉人香氣迎面撲來,金海深吸了一口,口中自語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金府轎至,祥雲酒莊老闆親自過來打轎簾:「金老闆,可真是稀客啊!」
轎簾掀開,卻是一個紈絝子弟跨步而出,酒莊老闆登時傻眼。家丁道:「這是我家少爺,奉老爺之命,今日特來此置辦酒水。」
「此前從未聽聞金府有這麼位少爺。」祥雲酒莊的老闆心內疑惑,再見那頂精緻軟轎,普天之下除了宮廷,就只有金府的人坐得起;再觀那家丁,傲慢異常,亦非一般大戶人家下人。頓時腦袋靈光一閃:「這些富貴人家,軼事千奇百怪,今日憑空冒出一個兒子,哪怕明日突然冒出個親爹,也不算怪。」便堆了笑臉,極盡卑躬之能事,將金府的少爺迎了進去。
短短片刻,金海耳中所裝的恭維之辭,比高雲天一輩子聽得還要多,他仿佛雙腳不能落地,渾身輕飄飄的,直到飄進酒莊,落在早已備好的雅閣裡。這雅閣裡酒香縈繞,有數個相貌姣好的年輕藝女,彈奏著不同樂器。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酒香粉黛揮之不去,令金海真覺得有如身在雲端、人在青天了。
「少爺,少爺……」家丁連喚數聲,方才將金海的魂兒從九霄雲外勾了回來。
那家丁對酒莊老闆道:「你們這有什麼鎮店好酒,全部給我家少爺端上來。」
「是。」酒莊老闆擊掌兩下,便有一眾身著各色錦衣綢緞的丫鬟,魚貫而入,每人手心兒裡捧著一只酒杯:金盞、玉杯、銅爵、銀器,還有木頭雕的、石頭刻的、竹子編的……各式各樣,總共一十八杯酒。
金海見了酒,便伸手去拿,誰知那丫鬟一側身,只抓了個空。金海頓覺失了顏面,一甩袍袖,負手而立,眉頭緊皺。
那酒莊老闆趕緊賠罪,解釋道:「金少爺有所不知,這幾位皆是侍奉雅客的姑娘。但凡文人雅客,總有些規矩;而姑娘們也須有些規矩,方才不冷落了貴客。」
「不就是飲酒麼?哪裡還有甚規矩!」金海即便勉力提高嗓音,旁人聽來也是毫無底氣。
酒莊老闆是生意人,也算閱人無數,僅見金海舉手投足,便知道這人出身寒微,雖然不知怎地成了金家少爺,也比一個市井小混混容易糊弄,便道:「這個規矩,自當是為難那無知小兒;以金少爺之才學,想必不值一哂。」說話間,便對頭個丫頭使眼色。
那丫頭當即會意,只出了個簡單題目:「對詩。金公子且聽,『當歌對玉酒,匡坐酌金罍。竹葉三清泛,葡萄百味開。[1]』」那女子吟完上闕四句,便笑吟吟等著金海回答。
金海一聽便傻眼了,「唐詩宋詞,我便被逼著讀過背過,也早是小時候的事了。四書五經,更是一拿起來便會頭痛。現下,連打酒也要考文才,這可真是難為我也。」不覺之間來回踱步數次,不住用扇子敲打腦袋。
「風移蘭氣人,月逐桂香來。獨有劉將阮,忘情寄羽杯。此一杯,乃是竹葉三清泛,竹葉青。」丫頭說罷,舉起白瓷杯一飲,移步退回。
又一個丫頭走上前來,手心兒裡捧著一只金杯,道:「公子聽好,『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見金海又不做作聲,又道:「這下闕可是連小孩子都知道的。」
金海漲紅了臉,聲若蚊蠅,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丫頭只好續道:「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2]。此一杯是新年除舊歲,屠蘇酒。」說罷,便也舉杯一飲,金盞已空。
金海面色通紅,心思:「若是我連一壺酒也打不回去,爹爹定認為我是個草包了!唉!」
見他連續兩個都答不上來,酒莊老闆使了個眼色,走出一個手捧玉杯的丫頭,道:「公子,不知唐代大詩人杜牧的《清明》,可還記得?」面色通紅的金海,忽然來了精神,一展紙扇,道:「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丫頭接語道:「此一杯,杏花村汾酒,敬請公子笑納。」說罷款款而拜,雙手奉上玉杯。金海頓時心花怒放,舉杯一飲而盡,但感神清氣爽,興致大增,撩起袖子,露出兩條雪白手臂,對著下一個丫頭道:「這是什麼?」
那丫頭見他舉止輕浮,便不抬眼,只推杯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什麼東西又紅又綠?」金海戲謔道。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3]此一杯,大巧不工,曲自天成,乃是綠蟻。」那丫頭遮袖飲畢,速速退回。
金海眯著眼睛,總算明白這考題的關鍵了:「原來這酒名都在詩裡呀!」心念及此,便對著迎面上來的兩個丫頭微微一笑。那兩個丫頭相視一哂,諒這個公子也猜不出來,一個道:「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溫婉中不失傲氣。
話音未落,金海高嚷道:「我知道,我知道,這個……這個酒是蘭陵美酒!」
兩個丫頭面面相覷,誰承想他竟猜對了。
另一個丫頭道:「公子莫急,答對了下闕,與此杯同飲。」金海望著她手中黃玉杯,心中癢癢,任憑他想破腦袋,半個字也說不出,情急之下,胡亂蒙上一句:「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此語一出,頓然鬨堂。丫頭們一個個笑得直不起腰,就連奏樂助興的藝女,也曲不成調,停弦止琴,用帕子捂著嘴。
「笑什麼?不准笑。」金海高嚷幾聲,還需酒莊老闆出來解圍。
那手持黃玉杯的姑娘,忍俊不禁,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4]」說罷,舉杯一飲,眉宇間竟浮現惆悵之感,掩口道:「此一杯,琥珀。」
金海只好伸手去取蘭陵美酒,誰知那女子把手一讓,道:「詩對上了,才能飲。猜對酒名,也不算。」說罷,那蘭陵美酒也盡入她肚。
金海望著那一雙姑娘背影,好不悽慘。一滴酒沒得,卻被眾人鬨笑一番,他心中更加不服輸,便挨個試將下去。一十七杯酒,他只猜出一杯,還是因為主人家放水。金海眼望這最後一樽酒,好不惆悵:「自己到底是個紈絝子弟,怎地連這般吟風弄月之事,竟也無能為力了?唉!」
無心之間便一抬首,突然心頭大亮。這最後的女子,竟是如此與眾不同:鼻梁高挺,膚白如雪,最攝人心魄之處,乃是那一雙水藍色的明眸,如雪山高天,草原青湖,明澈深邃。那女子自有一股傲氣,不福不拜,單手託了酒杯,送至高雲天面前:「公子可知,這是什麼?」她雖有胡人口音,吐字音調卻很清晰,想必在京城居住許久。
金海低頭一看,只見那瑩瑩杯中,盛著一汪醇美,靜如紅寶石,動如絲錦緞。貼近一聞,但覺一股淡淡果香,沁人心脾,便又要伸手,卻不及防那胡人女子手掌往後一縮:「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啊!」金海恍然大悟,原來這便是西域珍釀葡萄酒,那瑩瑩發光的寶物自是夜光杯無疑了。「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金海不禁歎道。
酒莊老闆道:「金少爺好眼力,這可是本店獨有的鎮店之寶,西域玫瑰葡萄酒。」
胡人女子一絲淺笑,便似勾人魂魄,看得金海一時失神,再一回神,卻怎生也想不起那下半句了。「方才明明就在嘴邊,唉……」金海握著扇柄,來回踱步,越走越快。
那胡人女子可不耐煩了,直言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5]」
「對對對!就是這句,就是這句!」金海在一邊敲著扇子,而另一邊,只見那胡人女子手掌微微傾斜,將夜光杯裡的美酒,幽幽然間倒在地上。
眼見玫瑰如絲,香消玉殞,金海不勝惋惜,望著地上斑駁,道:「這麼好的東西,就教你糟蹋了。」
胡人女子卻不在意,轉身道:「我便喜歡,還能再釀。姐姐們說,是也不是?」
「是!」一十八個女子齊聲笑答。
金海先是一驚,方才知曉,原來這一十八位女子,並非什麼侍奉雅客的佳麗,卻是各人生得一雙巧手,釀出這數種譽滿京華的瓊樓佳釀。想來自己種種失態,當真汗顏!金海默默走出祥雲酒莊,頭也不回。
家丁窮追不捨,道:「少爺,少爺,那酒呢?」
金海無力地舉手搖了一搖:「不要了,都不要了。」
家丁只好一路跟著,護送他回金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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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府,趙子豫望著那兩大箱白銀,心內五味雜陳:「我本不願收禮,樂得做此善事。誰承想那及第的進士竟以為趙某嫌少,加了一倍價錢。唉,如今的在朝為官的規矩,真是叫人連作件善事也難。」思畢,便一揮手,令家丁將銀兩入庫。趙子豫則起身來到趙廷均房內,見兒子趙啟正在服侍爺爺用藥,方才不安之情隨即煙消。
「父親大人可好些了?」趙子豫恭立床前道。
趙廷均推開藥碗,緩了口氣,嗓音嘶啞道:「子豫,背上的傷如何?」
「無礙,無礙,子不教,父之過。父親教訓的是,兒子定謹記教訓。」趙子豫順從道。
趙廷均將雙眼微微一閉,道:「我也不知怎地,那一時刻,便像控制不住自己,難道我真是老得神智糊塗了?」
「父親大人老當益壯,一點也不糊塗,只是當時悲傷過度……唉,您還是要聽啟兒的話,不要再動肝火才是。」趙子豫道。
「嗯。」趙廷均睜開眼睛,對趙啟笑道:「我的乖孫兒,與爺爺講講,到底從哪裡學了這等高深醫術?」
趙啟道:「是,爺爺。啟兒的師父是位很好、很好的先生,他不但傳授治病救人之法,而且還教給啟兒很多做人的道理。」
「噢?什麼道理,說來聽聽?」趙廷均興致頗高。
「嗯。」趙啟放下藥碗,正襟危坐,道:「師父說,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首先要明辨善惡是非,才不會做錯事。」
「呵呵」,趙廷均笑道,「那在你那位師父眼中,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呢?」
趙啟道:「師父說,殺人者是為惡,救人者是為善。」
趙廷均又道:「此乃作事之善惡,但這人也分善惡,殺惡人是對還是錯呢?」
趙啟眉心微微一皺,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將惡人囚禁,又何至於傷人性命呢?」趙廷均聽完,哈哈大笑,心想:「趙啟這位師父,想法如此單純,想必是不入紅塵的方外之人了。」便道:「我猜,啟兒的師父,不是為高僧,便是位道長。」
趙啟一聽,訝異道:「爺爺,你怎知道?師父雖然遊歷紅塵,但確是一心向道。」
趙廷均聽罷,便不再笑了,想來那人既一心向道,又何故遊歷紅塵,還教啟兒要明辨善惡是非,如此想來那位師父便是對當下治世頗多微詞、不敢苟同的了。啟兒是我的獨孫,將來是要延續趙家香火、享受朝廷榮華的,實不該與此等人為伍。思慮之間,雙唇越閉越緊,眉心也攥成一團。
便在此時,趙府老夫人的貼身丫鬟珠簾進門,身後還跟著兩個丫頭,只見她微微福道:「見過老爺、少爺、少公子。老夫人囑咐我來探視老爺病情。」
趙啟道:「請回稟奶奶,爺爺的身體已大有好轉了,再過兩三日便可下床走動。」
珠簾道:「是。老夫人還讓我帶一句話。冷鋒傷人命,惡語三春寒。珠簾告退。」說罷,便領著兩個丫頭走了。
「冷鋒傷人命,惡語三春寒。」趙廷均並不睜眼,心裡卻道:「這分明是怪我那日拿子豫出氣。敏兒早逝,我這口惡氣不從家裡出去,難道要到朝堂上跟王上理論麼!且不論那《滿庭芳》如何,但憑一支無影無形的曲子,斷不至於奪了人命,我豈不知冷鋒傷人命?!三年前的事她倒是念念不忘,還特意叫人跑來叮囑我。是啊,我們這一家人,傷了啟兒母親的心,害得她服毒自盡……這是讓我別再怒罵禁曲,再寒了啟兒的心啊,這個老太婆!」趙廷均心內有氣,連帶想起往事,一時思慮過甚,登然怒咳三聲,一口氣沒提上來,竟暈死過去。
屋內眾人頓時慌作一團,趙啟連忙從小瓶裡取出一粒藥丸,用力扳開趙廷均的嘴,放將進去,再從背上猛力一推,令那藥丸服下。過了片刻,趙廷均面上青色漸退,緩緩睜開眼來。趙啟忙幫他舒背,卻被趙廷均推開,有氣無力道:「你們,出去……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也好。」趙子豫拽了下趙啟衣袖,趙啟會意,便隨著父親離開。臨出門前,將那小藥瓶教給一個貼身服侍的丫頭,道:「如果爺爺再有方才症狀,你再餵他服一顆。」
「是。」丫頭接過後,放在藥箱裡。
這一幕,也被躲在窗外的賈鱔看得清楚。他便要例行公事,做做樣子,但礙於趙啟在場,便沒入內。方才又見了那驚險一幕,心想不知是何種藥丸如此神效,服下不到半刻,人就能醒轉?遂趁眾人不在之時,偷偷取了一顆,逃出趙府,來到街上。
眼觀、鼻嗅、手摸、口嚐,皆猜不出何種藥材配成,賈鱔這個濫竽充數的庸醫,只好厚著臉皮,去問太醫院院使周津霖。那太醫院院使起先也看不出端倪,不知何物。隨後將那藥丸用溫水化開,先聞再嚐,忽然一驚。老成持重的太醫院院使,竟像個孩童般興奮,惹得賈鱔心癢難撓,不知這到底是何千金良藥。
周津霖喜不及驚,拖著藥碗的手突然發起抖來,頭上也滲出細密汗珠。賈鱔趕緊接過藥碗,放在桌上,又遞給院使帕子,道:「敢問周大人,不知此藥到底是何物?」周津霖用帕子拍拍額頭,道:「這便是那失傳已久的還魂丹,不知賈鱔你從何得來?」
賈鱔不敢據實以稟,只道是從一位故友手中得來。周津霖醫者仁心,道:「如此,可叫你的故友藏好,再不可視於人前。」
「為何?」賈鱔疑惑,忽然了然:「即是千金之藥,斷不能輕易視人,恐防爭搶。」
周津霖道:「醫者仁心,既為治病救人,又何惜吝嗇。」
「那是為何?」賈鱔不解。
周津霖道:「因為這還魂丹與那景陽先生頗有淵源,世間除他之外,再無人能製。」
「景陽?」賈鱔初時一愣,待終於想起時,頓感冷意襲人,全身泛起雞皮疙瘩,語聲顫抖道:「就……就是那禁……禁曲……的……」
周津霖點了點頭,見他如此害怕,便道:「你不必害怕。」
賈鱔急道:「那曲子令人聞之則瘋,失心喪智,瘋癲如狂……大人,三年前宮廷教坊血案,我可在場看得清楚,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說話間不自覺地抹著額頭上的冷汗。
周津霖努著嘴搖了搖頭,續道:「三年前,那時你尚未入宮,有許多事你還不知道。當年,景大人曾用這還魂丹,救過王上一命。自那時起,他便名動朝野;此後作《滿庭芳》一曲,京師之中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周津霖言語中,頗多欽佩之意。
賈鱔倒沒有心思觀察到這些,只想著:「還魂丹有此神效,我若能搞到這藥方,這院使的位子可就不是你周津霖的了……呵呵。」便道:「世上當真只有那個人,才製得出這還魂丹麼?」
「嗯。所以老夫方才說,你那位朋友再不可輕易將其視之於人。」周津霖道。
已得結果,賈鱔便謝了周津霖,獨自離開。周津霖則留下藥汁,一則不忍浪費良藥,二則希望籍此找到些藥方的蛛絲馬跡,也好濟世救人。
賈鱔離開太醫院,邊走邊想:「趙啟能有還魂丹,想必是同景陽接觸過,僅這一個知情不報、包庇朝廷欽犯的罪名,就教他跑不了。只是不知道他曉不曉得那藥方,此事還須探查。」(本章完,全文待續)
註 [1] 語出:南朝·張正見《飲酒》
註 [2] 語出:宋·王安石《元日》
註 [3] 語出:唐·白居易《問劉十九》
註 [4] 語出:唐·李白《客中作》
註 [5] 語出:唐·王翰《涼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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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