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天地清明引(45) 宮廷變-了無牽掛1

明 顧懿德《春綺圖》。(公有領域)

第五章 了無牽掛(1)

西北黃沙幫,首領黃旗原是漢人,早年前往黃沙鎮做生意時,被當地人奪了貨物,妻兒慘遭殺害,自己也險些丟了性命。後來勤奮習武,跑到黃沙鎮郊外的一處綠洲拉幫結夥,成立了黃沙幫,專門幹些殺人越貨的勾當。

隘口守兵見有人來了,立刻警戒,豎起長矛,道:「何人來此!」

話說賈傅留書詐死,騙得邵中衣後,便一路向西,行了三個月,終於到得西北黃沙幫。賈傅看他面相頗似中原之人,便下了騾子,拱手道:「我是中原人士,前來求見黃沙幫主。」便聽一聲哨響,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將其包個嚴實,像扛死豬般將他帶到一處高大瓦房,丟在地上。

賈傅拱手道:「未知黃幫主,可曾聽聞過無縫天衣?」

「聞所未聞」,黃旗道,「那是個啥?」

賈傅道:「這無縫天衣,是為武林至寶,刀槍不入,瑰麗無比。但劍器為將其據為己有,不僅殺害了我的好友綿雨飛針,還要殺我滅口。請黃幫主助吾。」

「武林至寶,刀槍不入?」黃旗暗忖,要是穿上便不怕他人相殺,如此寶物,我黃旗怎能不納為己有?可是這東西到底在不在劍器手裡,眼前這廝是不是說的實話呢?眼睛滴溜溜一轉,道:「劍器真獨占了無縫天衣嗎?」

賈傅道:「是,我在飛劍門許久,曾窺見過此物。」

黃旗心道:「許是這賈傅窺見此物,才惹得劍器要殺人滅口。」便試探道:「你若在江湖上言明,便有無數人幫你除掉劍器。」

「賈某在江湖上人微言輕,劍器又有刀器等人撐腰,無人信吾矣。」賈傅道。

黃旗一聽,心中又在盤算:要是真讓別人知道,還有自己的份兒了嗎?不如先下手為強,便一拍大腿道:「誰人不信你,黃旗信你,我這就整理人馬,向劍器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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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郊外一處隱祕樹林裡,躺著一個人,面上血污泥垢,難辨是誰;身上破衣灰漬,難顯華貴。一陣清晨鳥鳴飄過,寒山集緩緩睜開眼來,但見樹葉縫隙投下的日光,耀眼灼灼,霧氣蒸騰於光束之間,飄飄渺渺,耳聞幾許蟬鳴,林中更顯幽靜。

寒山集躺著不動,眼睛直直凝視著似幻如夢的陽光,腦中一片空白,仿佛已是死了。「昨日王家圍場狩獵,可惜了兩條性命,此事還未稟報恩師;近日學子監內又有傳言,說是爹娘要從西北前來王城,不知真假……唉,若果真如此,便是大好,等爹娘來了,定要他們與恩師結識。」歡喜之間,便要起身梳洗,只感渾身酸痛,身體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便是怎樣的意志努力,也卻動彈不得。

如此躺了不知幾個時辰,陽光灼燒雙眼,雙目刺痛,寒山集猛得坐將起來,勉力定神,環視四周,心中不解:「怎地學子監內也有如此幽靜避世的所在?便一低頭,看見這一身污泥破衣,上面還有血跡,更是納罕:「這血漬如何而來?許是昨日王上射殺麋鹿之時染上。」想起那兩頭無辜麋鹿,不覺嘆了口氣,低下頭來,眼見腰間掛著一塊翠綠和田玉,玉身通體無暇,吊著金線流蘇,金絲束縛處以銀線繡著「寒蕭淑英」四個字,驚異難解:「寒蕭淑英,這是母親之物,如何會在我的身上?莫不是,我已見過母親……」

思緒串聯之間,殘酷事實在記憶中燃起電光火石,直逼得人剜心透骨,仿佛再世輪迴之後,偏又記起前世孽緣因果,叫人再過一回的痛徹心扉。定睛再見那玉,已染了寒山集哀極攻心吐出的血漬,一如記憶之中,他被皇甫硬拉著去見的兩具屍身。「死了,都死了。」寒山集握拳狠狠砸在石頭斑駁的地上,一下又一下,不覺之間,雙手已是淋漓。

山風吹散汗珠,亦復清醒之間。「如此,我本該死了。皇甫定不會任我而去,卻又是誰人相救,將我帶至此地?」寒山集摸摸胸口,探出一只梨子,瞬間眼眶凝淚:「是恩師。」說罷,便將梨子好好用帕子包了,藏在心口,勉勉強強站將起來,往林中走去。

走至一處小村莊,但見幾個人圍在一起,將兩只扣在一起的碗,搖得叮叮噹噹,然後放定桌上,一人拿起碗,只見裡面一個黑黑的小方塊,頓時有人歡呼有人嚎啕。哭得最厲害的那人,紅了眼睛,大叫道:「我不信,再來我要全贏回來。」

另一人譏諷說:「哼,你的老婆孩子都輸光了,還拿什麼賭?」

那人瞪著通紅的眼睛,拍拍胸脯道:「我,我還有這條命。」眾人一時被他嚇住了,不多一會兒便又唏噓起來,一人道:「整日裡抽菸的白吃飯,誰要家去還得三碗米天天供著,哼。」

那人雙眼通紅,忽地站起,將凳子踢飛,正欲發作,忽地竟似被什麼東西定住了。眾人納悶之間,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只見一人,身著破爛錦衣,披散著頭髮,儼然落難公子,再見那稀世寶玉佩於腰間,登時雙目放光,賊心頓生,一哄而上。

紅眼之人一馬當先,撲上強奪。寒山集惦念母親遺物,拚死護玉,竟和那人扭做一團,忽地但感頭上被人重重一擊,頓時天旋地轉,倒落在地。雙手再握不住,那玉自是被人哄搶了去。寒山集用手一摸後腦,又紅又腫,眼神也漸趨模糊。

那一眾人撕扭之際,空中飄散花瓣,伴和著銀鈴歌聲,一位攜羽帶紗的女子從天而落,撐著一把花傘,如夢似幻,雲煙迤邐。便至眾人幾步之遙,廣袖輕揚,眾賊人瞬間四散,空地中只餘那和田碧玉。女子走上前去,輕輕拾起那玉,捧在掌心細瞧。便是再一回頭,寒山集已不知所蹤,女子蛾眉微蹙,攜玉翩然而去,仿若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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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圍場,窗外大雪紛飛,天色暗沉,窗內漆黑一片,唯一爐烈火熊熊。

「為了報仇而習武,學會了也不過是一記莽夫。」牧羊人頓了一頓,道:「我的刀法,不教莽夫。」

寒銳一聽,登時大怒道:「你才是莽夫。」隨後黯然道:「你怎知,我在寒刀門,受了多大冤枉,才不認那宗那姓。」

「冤枉?真是奇了,說來給我聽聽。」牧羊人道。

「說便說,你且聽好。」寒銳盤膝端坐,講起了故事:「那年我剛過弱冠,母親病逝,父親便將側室扶了正。這側室晴氏生有一兒一女,兒子是寒無期,女兒是晴紫燕。母親病逝後,晴氏便看我和大哥不順眼,欲除之後快,屢屢設下陷阱。我和大哥合計定要將此人狐狸尾巴揪出來,誰知竟被她搶先一步。

一日飯後,我在院中散步,忽然看到一道黑影飛身而過,唯恐盜賊,於是乎追將過去,直至密室,卻見到桌上散放著寒刀門的鎮門之寶——天絲護甲。便在此時,寒鋒率領眾人衝將進門,晴氏張口便誣賴我要偷天絲護甲。我知她善於辭令,便不與爭辯,希望寒鋒能還我清白。哪裡知曉,寒鋒竟也不問青紅皂白,登時將我趕出門去。唉,我那位大哥,個性敦厚軟弱,現也死了,不知是不是晴氏動的手腳。」

牧羊人道:「現下你大哥過世,正是你父親需要你的時候,如何不回家?」

寒銳道:「哼,前兩天才有知情的舊人告訴我說,晴氏又在父親身邊嚼舌根,說我串通毒姥姥害死大哥。」

「寒城主也是明眼人,豈會受婦人擺弄?」牧羊人道。

「這才最令人氣惱,他竟然信了。還吩咐守衛,見到我格殺勿論。」寒銳苦笑一聲。牧羊人道:「父子沒有隔夜仇。此令是誰下的?依我看,便是這傳話的人最蹊蹺。」

「嗯。」寒銳一聽,點了點頭。

「那個少年寒無期,看上去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孩子,屢次叫你回家。難道他也是和他母親一樣的?」

寒銳咂咂嘴,道:「那個小弟,還算有幾分良心。」

牧羊人道:「既如此,你合該回家看看。這點瑣事,要不得人命,亦不算冤枉。」

寒銳悶哼一聲,道:「這都不算冤枉,天下還有何事成冤?」

牧羊人捋了捋鬍子,嘆了口氣,道:「我年輕時候,倒是聽朋友講過一件……」

「慢……」寒銳按住他先別說,道:「我去溫壺酒來,咱們爺倆兒慢慢聊。」說罷,翻身下炕,滾水燙了一壺酒,取了兩只碗兒。牧羊人放上炕桌,二人坐定,便先飲了一碗。牧羊人抹了下嘴角,便開始講故事。

「話說十五年前,朝廷有員漢人大將,曾三次救先王於亂軍之中,立下赫赫戰功,更與王親國戚並稱為王,享有『東齊王,西武平』的美稱。邢谷之戰,先王殞身疆場,屍骨未寒。隨後五年,齊王與武平王在東北邊疆奮力征戰,終於克敵制勝,迎回王陵。那日,數萬軍士身著白袍,為先王戴孝舉幡,一路浩浩蕩蕩,入京而去。

「敵軍方敗,心志未定,齊王恐敵軍有所動作,是以不願走山勢陡峭的天險關;而武平王爺則認為,我朝之軍所向披靡,無須懼怕,又有朝中權臣蕭企一味催逼,是以堅持走天險關。二人角力之下,最終武平王獲勝。

「行軍至到天險關之時,由於山勢險峻,僅容小隊前行,於是三人並排,扶柩入關。誰料行至半途,忽然山上落下滾石,如暴風驟雨,眾軍士反應不及,死傷無數。二位將軍判定中了埋伏,又驚又憤。這時,關口走出一隊蒙面人馬,胡人打扮。為首的吹了聲口哨,即刻火油火箭齊發,先王棺木遇火迅速燃燒,二位將軍竭盡全力,怎奈水火無情,遭此大劫。

「回京之後,武平王爺道是『一人做事一人當』,逕自入宮請罪,慷而慨之。齊王心想自身亦負有責任,便隨後入宮。還記得那是初夏的一天,卻自有一股倒春寒,灰濛濛的天空下起了小雪。齊王入宮參拜,那時的王上還是一個八歲稚子,外戚蕭企獨攬大權。但,就是這位小小年紀的君王,他所擁有的遠見與魄力,卻令征戰沙場的將軍也甘拜下風。

「皇甫從龍椅上走下來,便是令人猝不及防的一跪,令齊王大驚失色。皇甫跪而不起,說道,『現今外戚蕭企干政朝堂,武平王爺實乃王室唯一倚賴。王陵遭襲一事,若是讓蕭企知曉,大做文章加害武平王,皇甫便斷一臂,江山恐不保矣。孤只懇求齊王,念在先王遺恩,能可代為領罪,於此,皇甫世代稟謝。』」

「什麼!王上竟叫齊王頂罪?」寒銳訝異道。

「嗯。」牧羊人點了點頭。

「武平王呢?」寒銳問道。

牧羊人續道:「他便跪下來以死相脅,懇請王上收回成命。」

「他也算條漢子。」寒銳道。

「武平王啊……」牧羊人長長一嘆,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

「結果如何?」寒銳追問。

「結果,齊王顧全大局,決定擔下此罪。武平王決計不肯,雖有身邊小兒庭芳相勸,亦不為所動。」牧羊人道。

「然後呢?」

「後來,便是四個時辰的論辯遊說,王上之才學,實叫人讚歎。」

「武平王就答應了嗎?」

「沒有,所以……最後,王上只好妥協,說出已與吏部侍郎郭絡羅正在謀劃的計策,大家方才醒悟,若在此關鍵時刻耽擱大局,真是不僅斷送江山,更有性命之憂。」

「那齊王最後怎樣,死了?」

「護駕不周,導致王陵被焚,乃是誅滅九族的重罪。王上念齊王屢有奇功,赦免齊王雙親,並體恤照顧。至於齊王本人,則是被充軍發配至杳無人煙之地,了此殘生。」

聽了這話,寒銳登時明白,面前這人,不就是這「齊王」麼?頓時脫口而出:「你,就是齊王。」轉而又疑惑道:「但是,王上繼位久矣,武平王爺想來更是平步青雲,他們為何不將你赦免?」

牧羊人靜思片刻,突然苦笑一聲,道:「王也好,民也罷,終歸一個土饅頭。」

寒銳感慨一聲,飲盡杯中酒,道:「聽了你這故事,我今日算是見識了,什麼是天下奇冤。」說罷,又飲了一碗酒,道:「如此,我也不報這仇了。爹也好,兒也罷,終須一個土饅頭。以後,我寒銳就跟著你,放羊。」

牧羊人一聽,哈哈大笑起來,道:「我雖不是什麼齊王,但卻亦身懷絕技,近日我常常思量,若是我死了,這一身絕技豈不絕跡?看在你還有些良心,便教於你了,但須謹記,終要扶危濟困,持刀行道。」

「是。」寒銳立刻跳下炕,恭敬一拜。(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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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