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年生死(3)
京城西郊破廟,暴風驟雨之中,點著一爐篝火。
連雲飛喝道:「郭絡羅已死,現下京城定然大亂,我等不趁機誅殺逆君,豈不錯失良機。」
風軒逸道:「雲飛操之莫急。郭絡羅乃蕭世子餘黨,逼宮不成,反被皇甫拿下,可見其人智勇謀略,實非凡人。皇甫現下無有掣肘之力,該當大權在握。」掃視周遭,除卻戰死之人,只剩幾個舊部頭領,道:「我等雖按景陽先生所謀劃,先行撤退。然則,依二堂主所言,退居之地雖然安全無虞,但是能進不能出,大軍困於其中,無可通傳。我等雖召集散勇,卻人數稀微,不可同當日而語。依白某之見,該當以守為上,靜伺時機。」
「風大俠,祁連三峰眾兄弟之仇,大寨主忘記了麼?」連雲飛道。
風軒逸怔了一怔,握拳欲碎,道:「怎可或忘?然則不可再行衝動,害人無辜喪命。」白門柳現出真面目,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風軒逸。劍聖之名,如雷貫耳。連雲飛心裡發怵,聽其所言,不敢反唇相譏,轉頭看見窗邊之鄭笑笑,喝道:「三堂主,有何想法?」
傲霜枝已死,畫風門已滅,鄭笑笑無家可歸之際,再遇昔日大寨主,悲喜交加,遂投入麾下,再效其力。日近京師,腦中心中,想的不是如何推翻暴政,卻是另一個人:「玉林,一別之後,也不知其怎樣了?」連雲飛大喝三聲,鄭笑笑一驚:「風大哥叫我?」
「何事出神?」風軒逸道。
笑笑走回篝火旁邊,道:「那邊狂風暴雨,沒有聽見,有何話說?」
連雲飛沒好氣兒道:「我欲即刻攻打京師,為眾兄弟報仇;大寨主欲靜待時機,不要輕舉妄動。」笑笑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入京,便是能見到玉林;然則,只怕又是……唉……」嘆了口氣:「我也不知,若是昭雪在便好了。」
「安敢提此妖女?」連雲飛大怒。
氣氛一時僵持,丁山道:「大寨主,日前探子回報,言王庭之中尚有如嚴承義壯士一般的義軍兄弟,並有名單造冊,大寨主何不聯絡王城中的兄弟,同謀大事。」
「言之有理。」薛勇道。
風軒逸皺眉道:「實不相瞞。王庭之中所傳義軍名單之事,在下聞所未聞,更不知還有誰人。」
「此一封名單,難不成是曲正風前輩排布?」丁山道。
風軒逸大喝一聲:「休要再提此人。」眾人皆驚,一時之間,破廟之內,鴉雀無聲。
薛勇與丁山對視一眼,各自罷聲。
劉木之弟劉治道:「風大俠,曲正風前輩既是納蘭庭芳。」頓了一頓,續道:「想來當年外戚蕭企已滅,曲寨主為何不解散義軍,想來亦對皇甫有所忌憚。於此,何不前往說之,我聽聞曲盟主大仁大義,亦非假作,該可成行。」
「哼。」連雲飛譏笑一聲,道:「大仁大義,便不會一念之間,殺卻二十餘萬曾經兄弟。」
劉治道:「此一時,彼一時。郭絡羅乃舊朝五大臣,尚不得善終;想必現下朝臣正是人心惶惶。」
「我看此策可行。」丁山、薛勇紛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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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平王府。
暴雨初停,一派靜謐。納蘭沉於夢魘,揮之不去:「殺父之仇,早晚會知曉……若一生不知,若何……但一步一步,便可容易接受……」驚醒之時,天已大亮。
「王爺,福晉求見。」侍衛道。
納蘭扶額,不料一場噩夢,驚出如此冷汗,沁透衣衫。「更衣。」納蘭道。侍衛服侍其前,拱手道:「王爺,福晉一早便在門外等候。」
「為何?」納蘭翻下袖口。
侍衛頓了一頓,眼圈發紅,道:「明日是老王爺冥誕。」納蘭心下一驚,想來近日事多,又逢大變,竟然險些忘記。穿好衣服,便往門外走去,空無人也:「人呢?」
丫鬟道:「作法事的禪師入府,福晉親去迎接了。」
納蘭皺眉道:「哪裡來的禪師?府中禁止怪力亂神,爾等可知?」丫鬟嚇得跪地,泣道:「王爺恕罪,便是王爺日前交待福晉備辦的呀。」納蘭搜索記憶,一拍腦袋,終於想起日前宛月有事來問,自己敷衍了事:「你看著辦吧。」不想其倒真是用心,緩言道:「你起來吧,請福晉來用早膳。」
「是。」丫鬟抹抹眼睛,趨步而去,慌張之間,險些撞上莫少飛。「參見王爺。」莫少飛道。
「這麼早來,可是有甚要事?」納蘭問。
莫少飛道:「孫嚴芳又抓了一批禁曲人犯,將明日處決,屬下不敢耽擱,還請王爺定奪。」納蘭皺眉道:「先行押下,待我親自審過。」
「是。」莫少飛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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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爺納蘭德容冥誕,西廂搭築靈堂,香煙繚繞,念經偈語,木魚鐘磬之聲,不絕於耳。府中眾人皆悲,一日無話,早早歇息。
是夜,昭雪想起父母之事,憂思難免,獨坐堂中,默默流淚。突然,一人躍進窗來:「誰……唔……」那人轉過身來,昭雪定睛一看,竟然是鄭笑笑,登時喜極而泣:「笑笑姐……」抱頭痛哭,須臾分開。
「笑笑姐,王府戒備森嚴,你怎樣進來的?」昭雪抹乾眼淚。
鄭笑笑道:「跟著作法事的和尚進來的,妹妹你受苦了。」握其雙手,眼中晶瑩,昭雪絮言侯門之事,笑笑不禁扼腕嘆息,抹抹眼淚,起身道:「妹妹不必憂傷,白大哥回來了。」
「啊?白大哥……還活著……」昭雪說話間,清淚不已。笑笑重述風軒逸之事,昭雪聞之凝眉,若有所思,便至其說完,脫口道:「白大哥原來是劍聖前輩。」轉身之間,決心已定:「既然如此,舉事尚在近日,有何所用之處,昭雪願盡一臂之力。」
笑笑莞爾道:「我便知曉,無論連雲飛如何說話,你總是向著義軍的。」
「連雲飛,啊。」昭雪一驚,方要坦言其人細作身分,卻見門外火光沖天,心內一緊,回首之間,笑笑已然不見。
房門大開,紅纓攔之不住,慌忙之間,喝道:「側福晉臥房也敢亂闖?」
侍衛道:「奉王爺之令,捉拿反賊。」
昭雪心內一驚,落座椅上。「大膽,敢說側福晉是反賊。」紅纓說話間,披風罩在昭雪身上。
「屬下多有冒犯,搜。」軍令一下,立時無數兵士湧入房間,東翻西找,昭雪裹緊斗篷,心內突突。半盞茶的功夫,芳雪齋人仰馬翻,丫鬟於院中跪落一地。
無有人影,侍衛滿面通紅,拱手道:「屬下方才發現可疑人影,躍進芳雪齋,側福晉可曾看見?」昭雪心內一抖,不小心碰到茶碗,落於地上,登時心口陣痛,眉心緊蹙,額頭沁汗。「大膽奴才。側福晉受驚,還不速速通傳太醫。」紅纓喝道。
少時,太醫入府,見武平王府內侍衛林立,不知發生何事,心內突突,入芳雪齋,便是五步一人,更是心驚,抹抹額頭,入內探視。隔著紗簾,納蘭身影隱約可見。「參見王爺。」太醫道。紅纓接過紅絲線,繞在昭雪手腕,太醫凝眉診脈。
「到底什麼病症?」納蘭道。
胡太醫年資與周津霖不相上下,雖然不及院使醫道精深,倒也見多識廣,此次問脈竟不知何症,額上豆落如雨,跪地道:「回稟王爺,恐、恐是中毒。」
「府中膳飲皆有太醫院負責監視,如何能可中毒?」納蘭道,轉眼看向紅纓,只見其眼中含淚,立時跪地道:「奴婢不知,王爺恕罪。」侍衛道:「方才發現刺客,側福晉便中毒,未知是否如此?」
納蘭細思片刻,道:「可有解毒之法?」
胡太醫道:「未能確認何種毒藥,微臣不敢擅自下藥。」
「如何確認?」納蘭道。
胡太醫道:「須取血數滴,容臣驗查。」納蘭眉心一皺,取銀針刺下指尖數點,擲出一個白瓷瓶:「速辦。」
「是。」胡太醫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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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
納蘭入中堂,令提審禁曲人犯。堂下一眾衙役、獄卒跪地,抖如篩糠。
「發生何事?」納蘭問道。
獄卒頭領縮著腦袋,梁振道:「啟稟王爺,今日備審的禁曲人犯,昨夜、昨夜全被劫走了。」
「什麼?」納蘭大驚,「速帶我去。」
刑部大牢,關押禁曲人犯之處,鎖鏈斷了一地,人影全無。梁振道:「劫獄之人,偷得鑰匙,方才開得牢門。」納蘭道:「三十餘人,怎可如此輕易逃出刑部大牢,毫無聲息?」
獄卒磕頭如搗蒜,道:「那、那、那賊人武功了得,獄吏、看守皆被打暈,搶走鑰匙。」納蘭看見地上躺著幾個酒罈,橫七豎八,喝道:「輕易便被擊暈,也不知通報求援。爾等如此無能,何任其職?」獄卒大駭,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莫少飛風塵僕僕而來,「可有追上?」納蘭道。
「四門皆派出人馬,未有蹤跡。」莫少飛道。
「難道飛天遁地?再追。」納蘭眉如深鎖,喝道。
「是。」莫少飛領命,拱手道:「人犯越獄已有十個時辰,只怕出了城外西關。」納蘭摘下腰間令牌,道:「天涯海角,定要追回。」
「是。」莫少飛持牌而去。
孫嚴芳急急而來,但見此狀,大驚失色:「怎會如此?」
納蘭斜睨道:「孫大人,刑部大牢也未如鐵桶一般。」孫嚴芳面色通紅,氣急敗壞道:「人犯皆身有重傷,定跑不遠,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搜出來。」
納蘭厲聲喝道:「安敢濫用私刑?視本王如無物耶?」孫嚴芳即刻改口,道:「人犯皆遭禁曲蠱惑,身心受創,爾等還不快去。」
「是。」一眾衙役四散奔離。
「王爺……」孫嚴芳方要啟齒,納蘭道:「爾當於聖駕之前分說。」孫嚴芳心內一怒,道:「此等人犯昨日便該處斬,王爺一句話便要留人,現下如此,願與王爺聖上面前對質。」
「哼。」納蘭氣憤而去,孫嚴芳緊隨其後。
王庭之上,二人言語交鋒,半分不讓。皇甫驚聞人犯越獄,心內本已惱怒,又聞和該昨日問斬,留至今日方才生變,怒極之際,將納蘭庭芳好一頓訓斥,毫無顧忌武平王府臉面。六部尚書大臣聞之,各懷心思。納蘭氣悶至極,回轉王府,按皇甫所言,靜思己過。
武平王府花園,正值盛夏,百花盛妍,夜鶯婉轉,月色清朗,琴聲悠悠,安神寧息。納蘭心意煩躁,尋聲而去,但見花葉掩映之間,一人獨坐撫琴。
「你醒了,毒可解了?」納蘭道。
昭雪不答,凝然撫琴,似沉醉其中。花園石桌之上,放著一壺酒,幾碟點心。納蘭斟酒獨飲,靜聽琴曲悠悠,怒氣暫消,覺得有些餓了,拿起糕點來吃。
半個時辰已過,琴音暫息,昭雪放下雙手,嘆了口氣。
納蘭睜開眼睛,見其獨坐撫淚,道:「夜裡風涼,你大病初癒,早些回房休息。」
昭雪撫著身旁墜枝牡丹,傾國之色,銀月如霧,道:「王爺,可覺得心神舒暢些?」
「紅纓又在多嘴。」納蘭心道,但念昭雪此番回來,多有體貼,不似以往,心下一緩,點了點頭,道:「確實好些,」昭雪嘆了口氣,道:「王爺可還心煩意亂?」
納蘭搖了搖頭,道:「心,舒也。這是什麼曲子?我從未聽聞。」
「王爺是為禁曲一案主審。《滿庭芳》一曲,難道從未聽過麼?」昭雪緩言道。
「嘩啦——」一聲,石桌之上酒壺杯盤,皆碎裂於地:「下去。」納蘭強壓盛怒,不想再見其人。
「昭雪告退。」昭雪抱琴離去。
靜靜長夜,伊人孤坐,心內憤懣,不可止歇。
「出來吧。」納蘭喝道。
庭中落下一人,納蘭不敢輕心,負手而立:「你真是命大,墜落千尺高崖,竟然未死。」
「曲正風大仁大義,網三面,常留一面。」風軒逸道。寂寂庭院,聽來尤為刺耳,納蘭道:「可惜,閣下不識本王之心,如今自投羅網。」未及納蘭喝人,風軒逸上前一步,道:「當年為何留下義軍?」
納蘭復又坐下,道:「你認為呢?」
風軒逸不作回應,問道:「為何於王城之中埋下義軍勢力,未有消散,反得自戕?」
「嗯?」納蘭眼神一凜,心思:「白門柳此言,義軍名單,亦非其為之。日前所問,又非皇甫,如此說來究竟何人?」
見其沉默,風軒逸道:「現下天下大亂,曲正風滿懷濟世救民之心,緣何能坐視之?」
納蘭輕笑一聲,道:「天下大亂,本王為何不曾見得?」風軒逸眼神一凜,道:「王爺可曾聽聞,玄蠱心毒?」
「玄蠱心毒?」納蘭心下一沉。
「王爺。王爺……」侍衛奔至其前,見有陌生人在此,立時刀尖相向。納蘭一揮手,眾兵器皆收:「何事?」侍衛神色慌張,跪地道:「屬下罪該萬死,側福晉、側福晉她,不見了。」
「什麼?」納蘭大驚,轉頭視之,風軒逸茫然不知,心思瞬轉:「拿下此人。」風軒逸見事不妙,翻身離去,眾人追之莫及。
納蘭行至芳雪齋,果然人已不見,紅纓跪於地上,泣淚不已,全身發抖。(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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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