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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清明引(156) 東流水-十年生死2

圖為清 周鯤《仿古山水冊(二)冊.倣惠崇風雨歸舟》。(公有領域)

第七章 十年生死(2)

武平王府。

昭雪手持魚食,獨坐水亭,呆呆望遠,水中錦鯉嬉戲,繞著魚餌打圈。忽地,眼前落下一物,落於水中,定睛一看,原來是朵牡丹花。回身之間,納蘭走近身來,昭雪登時皺眉:「花開得好,為何就摘了?」

「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1]」納蘭道。

昭雪縴手一揚,魚食盡落水中,引得魚兒爭食。

「你回來了?」昭雪道。

納蘭落座飲茶,道:「你高興麼?」

「有什麼值得高興?」昭雪凝眉。

納蘭道:「王上賞賜『護國良將』金匾,加封『忠勇武平王』,世襲三世。」

昭雪攥著手絹兒,道:「又不是歸還虎符與兵權,有何可喜?」此話一出,當真大煞風景,納蘭將茶碗一放,道:「你倒是洞察透徹。」紅纓見其臉色不好,拉拉昭雪袖子,昭雪側身不理,紅纓靈機一動:「側福晉,今日還沒用膳呢,奴婢扶您回去吧。」

「嗯。」昭雪離去。

納蘭獨坐水亭,靜然獨思,郭絡羅之言,揮之不去:「爹親究竟緣何而亡?」腦中突然想起齊王伍鎮聰之話:「若非早知有死,緣何留書於你?」兩者交織,攪得人心愈發不寧。

侍衛道:「哈爾奇將軍求見。」

「傳。」納蘭道。哈爾奇叩拜,道:「回稟王爺,我奉令去追玉林統領,卻讓他給甩了。查抄金府之時,也沒見到。」

納蘭心底一驚,即刻進宮。

話說昭雪回轉芳雪齋,即刻令紅纓關門。紅纓雖然不解,但仍照做,傳了午膳進來。

「出去。」昭雪喝道,嚇了紅纓一跳。「你……先出去。」昭雪緩了語氣。紅纓不知發生何事,心底有些害怕,悄悄出去。昭雪落栓,手扶心口。想起昨日之事,好生害怕。原來昨夜就寢之後,心思煩亂,無法入眠,直至丑時,翻身下床,卻見一個黑衣人立於屋內,登時驚呼。捉眼不及,利劍架頸。

「是我。」黑衣人拉下面罩,竟是獨孤唯吾。

「獨孤大哥。」義軍有人生還,昭雪心內歡喜,想問眾人如何,誰知卻被獨孤劍指喉嚨,令其交代與朝廷合謀之事。昭雪好生冤枉,低訴侯門之事,獨孤將信將疑,又問白門柳何在,昭雪一頭霧水,答不上來。獨孤見其不知,放言道若再見昭雪,定然一劍封喉。

冤上加冤,只盼納蘭休要歸來。天亮之後,便至水亭獨坐。誰承想,天不遂人願,納蘭庭芳竟然活著回來。非但如此,還加官進爵,登時心裡又氣又怕,專揀不好聽的說,趁機逃得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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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

納蘭入見皇甫,一如往常,無須通傳。

納蘭道:「郭絡羅之事,何時昭告天下?」皇甫放下朱筆,道:「不急,但等亂黨除盡。」

「玉林還蒙在鼓裡?」納蘭道。

「嗯。」皇甫端起茶飲。

納蘭道:「瞞不了多時,總有一日,會知道的。」皇甫茶到嘴邊,未飲便放下,嘆了口氣,道:「如果一生不知情,何如?」

納蘭眼神一凜,道:「你待如何?」

皇甫道:「王后乃是郭絡羅之女,已有太子,孤不願廢之。郭絡羅乃先王遺老,今有此敗事,實不光彩,有傷先王明德。其雖罪惡滔天,然則吾猶願保其清譽,留名史冊。」聽聞此話,納蘭沉默。

皇甫續道:「我知你擔心何事。日後之事,但等太子長大,再作計較吧。」

納蘭道:「玉林如何處置?」

皇甫道:「我答應你留其一命,便是君無戲言。」

「是。」納蘭道,眉心難紓:「此事,玉林早晚會知曉。你說,他會原諒你麼?」皇甫眼神一凜,步下龍椅,負手嘆道:「他會恨我,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一輩子。」納蘭沉默不語。

皇甫又道:「若你是我,當此之事,會如何做。」

「未及突如其來,一步一步,循序漸進,或許比較容易接受。」納蘭出神道。

「這是你的答案。」皇甫道,袍袖一揮:「孤知曉了。」 話鋒一轉,皇甫道:「禁曲一案處理如何?」飲了口茶。

納蘭心內一凜,道:「查出了宮廷教坊血案。」

皇甫道:「有幫助麼?」

「什麼?」納蘭疑惑。

「剿滅禁曲啊?」皇甫放下茶碗。

「無有。」納蘭道,「總要釜底抽薪,方是上策。抱薪救火,只會越燒越旺。」

「你想知道什麼?」皇甫道。

納蘭道:「真相。七十樂伎伶人,到底是如何死的?朱公公,為何親自賜酒?」話頭一頓,勉力吐出:「御酒,是否有毒?」

皇甫朗笑一聲,道:「看來,郭絡羅逼宮此舉,還是做下很多準備。」

納蘭道:「如果不想,你可以不說。納蘭庭芳,一樣會依王令辦事。」

皇甫嘆了口氣,道:「君臣若不能坦誠相待,何談信任?」說話間,步下高堂龍椅,道:「記得十年前,京郊香山秋獵之事麼?」

「香山秋獵?當然記得。」納蘭憶起往事,道:「你我同時跌入山洞,但是為何後來你人卻不見,此後也不讓我追問?」

皇甫道:「當時蕭企亂政,孤無所依憑,幸有你與玉林二人奉旨伴讀,聊解孤憂。」

「我記得那年香山秋獵,玉林染疾臥床,未能成行。」納蘭道。

「是啊。」皇甫嘆道,「所以,山洞之下的祕密,只有你我二人心知。」

納蘭道:「富可敵國之財富;永不落空之願望。你選了後者,我選了前者。」

「是啊,你選了剩下之門。那扇門後面有什麼?」皇甫嘆問。納蘭眉心一皺,道:「金山銀海,成千上萬,你已知曉。後來不知為何,岩洞坍塌,未能帶出,甚至險些喪命。然則,你許下何種願望,能可永不落空?」

皇甫道:「既沒選擇財富,當然不是求利。」天已全黑,皇甫遠眺牆外萬家燈火,道:「庭芳,你看這錦繡江山,何其壯觀。」納蘭恍然,輕笑一聲,道:「我早該料想得到,你之所願,當為江山一統,君臨天下。」

「然也。」皇甫道,「若非有此奇遇,哪來這八年新局?」

納蘭皺眉,道:「究竟何種力量,能可將王位大統,萬里江山,拱手奉上?」

此語一出,皇甫愁眉深鎖,緘口不言。

靜寂片刻,落針可聞。納蘭嘆了口氣,道:「說不出口,不必勉強。」皇甫亦嘆了口氣,道:「改朝換代,難免血流成河,生靈塗炭。」

納蘭道:「即便太宗,也經玄武門之變,國事方定。明主暴君,乃觀其後效,民策得失。」

皇甫道:「你觀現下,可是太平盛世?」

「我……」納蘭話頭一頓,道:「不知道。」踱步窗前,倚欄遠眺,續道:「郭絡羅政變之事甫敗,黨羽還在清除之中,民策優劣,尚在未定之天。」

「呵。」皇甫輕笑一聲。

納蘭回視,見其搖頭,續道:「萬里江山,君不可親至每地,但須駕馭良臣,以安民生。新科狀元一事,我聽聞你已將其打入大牢。」

皇甫面現怒色,道:「竟敢愚弄於孤,欺君之罪豈可輕乎?」

納蘭道:「那便究竟如何,取得王位江山?」

「玄蠱心毒。」皇甫負手道。

「嗯?」納蘭不解,皇甫續道:「你當然沒聽說過。天下知此毒者,寥寥無幾,更無解藥。」

「那是何物?」納蘭面現憂色。

皇甫道:「玄蠱心毒,以締約者心血為引,中毒者但聽締約者之號令,莫敢不從。」納蘭聞之一驚,心道:「此乃誅心,與行屍何異?」脫口道:「中毒者,有其自主意識乎?」

「視乎程度,輕者無礙,重者動如行屍,乃為締約者奴役。」皇甫闔目道。

「此毒如何所下,範圍若何?」納蘭道。

皇甫道:「孤耕耘十載,早已蔓延千里,散布天下。」

「締約者何人?」納蘭眉心難舒。

「是我。」皇甫自認不諱。未料到其坦而言之,納蘭落於椅上,思緒萬千,抬首卻是問道:「吾,可中毒否?」皇甫嘆了口氣,道:「如果中毒,今日便無需有此一會。」轉身走至納蘭身旁,提衫坐下,道:「此毒有締約者,當有見證之人,不可操弄,不會中毒。」

「誰人?」納蘭道。

皇甫皺了下眉頭,道:「十年前自幼的玩伴,納蘭、玉林、宛月、攬月。」納蘭道:「此毒既然如此奏效,緣何郭絡羅會逼宮?」皇甫道:「郭絡羅,也是見證者之一。蓋因當時蕭企亂政,你我與其謀劃長策,所以……唉,對其十分信任,豈料今日之事。」

納蘭道:「既然如此,緣何又殺官員百姓?豈非聽你一人之令乎?」此言一出,皇甫面色一沉,納蘭續道:「難道這些人,不是郭絡羅之黨羽,而是未中毒之人?」皇甫眼神一凜,納蘭又道:「亦或,此毒並非沒有破綻。世間萬物相生相剋,七步之內必有解毒之草。何種毒物,能無藥可解?」

「此毒並非世間之物。」皇甫厲聲喝道。

納蘭稍驚,很久未見其如此,氣氛一時尷尬,只好端起茶來飲。

沉默半晌,皇甫道:「孤乏了,你先退下吧。」

「是。」納蘭告退,出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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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平王府。

是夜悶熱,便至子時,電閃雷鳴,風嘯雨吼。納蘭心思煩亂,獨坐堂內飲酒。狂風過境,房門大開,肆虐無憚。納蘭回神,見門開了,置之不理,又斟一杯清酒。冷風急雨,吹得人醉意全無,愈發清醒。

突然,琉璃窗外閃過一個黑影。「外面風雨大,進來說話。」納蘭倒出壺中最後一滴酒。堂中落下一人,回身之間,風雨盡關在門外,落緊門閂,無人可入。「御前侍衛,果然功夫了得。出入武平王府,竟如兒戲。」納蘭道。

其人一身黑衣,跪地叩拜:「罪臣步沙塵參見王爺。」

納蘭也不起身,道:「你該參見的人,並非本王,而是刑部尚書。」步沙塵打斷道:「王爺。」

納蘭道:「郭絡羅事敗,你有一身好功夫,為何不跑?留於京師必有所圖。」步沙塵拱手道:「尚書大人交待,如若大事不成,定將真相告知王爺。」

「噢?」納蘭轉頭,見其跪地,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說話。」雙指彈出一道氣流,步沙塵起身,後退數步方定,拱手道:「多謝王爺。」

「此前郭絡羅誘我查教坊血案,想來該是此事。」納蘭心思,脫口道:「什麼真相?」

「老王爺冤死之案。」步沙塵道。

納蘭眼神一凜,道:「若敢胡言,小心腦袋。」

步沙塵不驚不懼,道:「臣有王上親筆手書為證據。」說話間呈上一封書信,步沙塵道:「信中所言,乃皇甫忌憚武平王府勢力,令尚書大人密除之。」 納蘭拆開閱視:「方今蕭氏已滅,大局已定。武平王府日隆,納蘭德容不敬不臣,自恃軍功,屢次藐視於孤。恐方誅猛虎,又引豺狼。卿乃舊朝大臣,與孤更有姻親之好,不可見之不救……」

天空一道雷鳴,驚得燭火顫動,納蘭一言不發,心如翻江倒海:「皇甫心思縝密,不可能有這種疏漏,定是有心人所為。郭絡羅陰魂不散,臨死也不忘挑撥……」

步沙塵見其不語,道:「此信並非王上親筆所書,乃王后攬月臨摹之筆。真正的書信,早已被王上討回,付之一炬。」納蘭將書信往桌上一放,道:「僅憑一封書信,便教本王懷疑,殺父之仇乃王上所做,未免太過輕易。」

步沙塵道:「此事乃尚書大人與鐸克齊聯手為之,王爺一問便知。」

「一派胡言!」納蘭喝道。

步沙塵急道:「若非如此,王上如何能肯割愛,賜婚鐸克齊宛月於王爺?」

當初逃婚之事,歷歷在目,納蘭之疑惑,從始至終,未能解開。「……孤害你失去一個親人,便賜與你一個親人,鐸克齊宛月,孤,亦放下……」納蘭眉頭深鎖,不願承認,又難以釋懷,定了定神,道:「你將此信交予我,有何所求?」

步沙塵跪地,道:「請武平王高抬貴手,放小人一命。」納蘭道:「步統領武藝高強,何須如此?」步沙塵道:「虎落平陽被犬欺。臣縱有鐵拳銅腿,難敵傾國之力。更何況通緝令,發於普天之下,便是逃命西域,遠走他鄉,亦要過關斬將。臣有武功,也望有確信。」

納蘭收起信,道:「你之要求,超越本王職權,恐辦不到,爾好自為之。」

步沙塵道:「府上還有一位福晉,乃朝廷罪犯之女。臣這一絲要求,想來王爺也是舉手之勞。」納蘭心內一怒,喝道:「可知禍從口出,腦袋不穩。」步沙塵冷笑一聲,道:「郭絡羅已死,臣大可將此信交予王上。但卻呈送武平王……」

「那又如何?」納蘭挑眉問道。

「臣自信武平王一言九鼎。」步沙塵道。

「要是我反悔呢?」納蘭道。

步沙塵道:「但有另一封書信,送呈王上,言武平王已經知曉真相。」

納蘭喝道:「本王豈受威脅?」

「非是威脅,乃是臣救命稻草,懇求武平王高抬貴手。」步沙塵叩首道。納蘭看著桌上書信,默然不語。

忽地一道驚雷,電光閃爍不已,暴雨滂沱而落。(待續)

[1] 語出: 唐 · 杜秋娘《金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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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