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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清明引(142) 東流水-宮椽傾圮1

此圖為明代繪畫,描繪以美玉雕琢而成的晶瑩剔透的九重宮殿。(公有領域)

第三章 宮椽傾圮(1)

話說刑部審結京城東市私彈禁曲一案,納蘭之前照會,言不許誅連,斬首二十餘人。翰林院孔目周清離開刑部,似飄絮浮萍,無根無定。

「周清……周清,大學士令我來接你。喂,你等等我啊。」翰林院正五品侍讀甘良,踏著小碎步,見周清如行屍走肉一般,也不敢上前,一路跟著回至翰林院。

「我算是知曉了,哪裡是禁曲彈得人瘋,卻是教刑部逼瘋的。」甘良吐了吐舌頭,進中堂去了。中堂依舊繁忙,鴉雀無聲,可聽落筆簌簌——放眼望去,上百個人,從掌院學士、侍讀學士至下等孔目,盡皆埋頭做事,少有言談,都是悄聲耳語。

「耽誤許多時日,將此冊抄寫十遍,備作聽用。」掌院學士馬錚放下一本書冊,低聲道。

「是。」甫經死生,周清頭腦空空,接過書冊,添墨便寫:「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抄了三遍,方才意識到這篇文字,正是西漢司馬遷之《報任少卿書》,其中所言,大概於人生困厄之中,砥礪其志,發憤著書。

便及日落西山,中堂閉門之時,已抄寫五十餘遍。馬錚前來取稿,見其桌上沉甸甸一沓紙,眉宇之間,隱隱有佳賞之色。周清抬眼看見,停筆叩拜,道:「學士大人博古通今,學生受教。」

馬錚拾起桌上抄寫文字,皺眉道:「讓你抄十遍,竟抄了如此之多,真是浪費紙墨。」說罷拿著走了。

周清取出一本《史記》,讀至臨關門之前,方才離開。回至住處,秉燭再讀。比之從前少年,端愛奇事文藻;現下看來,別有當事況味。方知一字一句之間,凝結太史公多少血淚窮辱,當真是為「千古絕唱」。

再說那徐屠戶,眼見二十餘人被斬,正是昨日同席學曲,今朝人鬼殊途。想不到年過半百,得聞清曲,也好洗得一身血腥,哪裡料得差點自己也便作肉泥。回至家中,恍若無神,白日便如行屍走肉,夜裡常夢林二討債。

是夜,做了個噩夢,驚醒過來。徐家大嫂可是不耐煩了,誰人受得了夜夜驚嚇,登時跳下床,罵道:「你個沒出息的,老大個活人,別叫鬼嚇死了!」說話間,揉著心口,喘著粗氣。徐屠戶直著眼神兒,捂著心口,泣道:「我這心裡頭不好受。林二是個好人,我卻說他彈了曲子,是個瘋子。」

「我看你才是瘋了。」徐家大嫂道。

徐屠戶點了點頭,抹抹眼睛,長吁短嘆道:「我真是瘋了,殺了半輩子豬,造了半人世業,還癩蛤蟆想……想變那白天鵝,唉,當真是瘋了啊……」

黑夜寂寂,徐家大嫂聽著害怕,捲了個包袱,躲回娘舅家裡去了。一日和妯娌說起禁曲,惹得那弟妹好生害怕,指了指隔壁,道:「那家也是的。日前好好的,後來朝廷不讓彈了,那家婆子可倔了,說不聽的還彈。那老漢兒氣不過,索性將婆子綁了送到京裡,讓衙門給好好管管。」

「咦……」徐家大嫂吃了一驚,「咋還有這事兒呢?那婆子叫個啥?」

「姓王的,叫什麼花兒、草兒的,記不住。」

徐家大嫂一驚:「啊,可是叫王魚花的?」

「對、對,大嫂你怎知道呢?」低眉道。

徐家大嫂嘆了口氣,道:「死了有十幾日了。」弟妹再問詳情,徐家大嫂只好將徐屠戶的事情講了。此後洗衣造飯,一日無事。

蒞日,不見弟妹,徐家大嫂的弟弟,拿了個布包出來,道:「大姐,你也住了十幾日了,姐夫年紀大了,家裡又沒個兒子,一人在家也不是個事兒。」

徐家大嫂一驚,脫口道:「你這是要趕我走哇 ?」

徐弟遞出包袱,道:「這兒有些吃食特產,也帶回去給姐夫嘗嘗鮮。」

徐家大嫂眼眶一紅,不接包袱,回身進屋,收拾好了,一言不發,便然離去。忽地身後響起弟妹聲音:「大姐再來啊!」

「哼!沒良心的,可是怕牽累。」徐家大嫂憤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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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審結京城東市私彈禁曲一案,未嘗料及堂下驚變,心神激盪,催化病情,近而暈厥。太醫院院使周津霖奉詔入武平王府為其診脈,又請另兩位太醫確診,方知其是感染風寒,而非疫病,開了藥方,令其在家中靜養。

蒞日,納蘭醒轉,只覺全身無力,好似浮棉,勉力支起半個身子,看見腳下床邊伏著個人,正是宛月。心下一動,立然起身。宛月醒轉,抬起頭來,見人終於醒了,長長舒了口氣,起身立起枕頭,納蘭倚靠其上。

藍纓將爐裡溫著的藥取出,宛月接過,送與納蘭飲。納蘭飲罷,宛月又命人端上清粥與小菜。藍纓皺著眉頭,扯扯宛月袖子,小聲兒道:「王爺也醒了,福晉趕快回去休息吧。」宛月對其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取過白粥,盛了一勺,吹得涼了,才送與納蘭喝。

納蘭拿過勺子和粥碗,道:「我已無礙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宛月道:「有道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納蘭哥哥還是好些將息得好,現下叛軍已定,無有戰事,還須仔細保養身子,免、免得……」話未說完,已是哽咽,絲帕過處,點點斑駁。

納蘭抬眼一望,正好看見牆角兒的紅纓,道:「紅纓過來。」

小王爺生病,紅纓擔心不已,遂懇求了宛月前來照顧,聽得納蘭召喚,登時上前,道:「小王爺,可好了?」

納蘭差點被粥嗆到,咳了幾聲,道:「現在已不是小王爺了。」

紅纓耷拉著腦袋,道:「王爺大人,有何吩咐?」

納蘭道:「太醫可來過了?到底是什麼病?」

紅纓看了看福晉,又看了看藍纓,心想福晉在此,為何還要問我?忽聽納蘭道:「問你話呢?怎麼不說。」

宛月息了淚,道:「周院使來過,說是傷寒,雖不打緊,但也須靜養數日,別再操勞。」

納蘭道:「可是真的?」紅纓努力點了點頭。納蘭道:「我在此睡了幾日?」

「三日。」紅纓伸出三個手指頭,又道:「福晉可是三天三夜都沒有離開過呢!」納蘭心裡一急,咳嗽一陣,看著宛月,雖是桃靨依舊,也是神色憔悴,怕其又哭,不好數落,只打趣道:「你要是也病倒,這武平王府當真無主了。」

「啊?」宛月抬首,一臉茫然。

納蘭道:「你且休息去吧,酉時過來用晚膳。」宛月亦是倦怠,便與藍纓回轉。二人方走,納蘭便對紅纓道:「我昏睡三日,可有將士來此。」

紅纓道:「永將軍、哈將軍與莫將軍,已在府中等了三日呢。」

「速傳。」納蘭道。

「是。」紅纓前去西閣,請三位將軍過來。三人見納蘭醒了,多日陰沉的臉色,已然放晴。哈爾奇道:「小王爺,你可嚇死我們了。」

「已是王爺了,還敢如此無禮。」納蘭道。

「想來戰場之上也未有如此凶險。」莫少飛道。

納蘭笑道:「嗯嗯,想不到我這一病,連莫少飛也變得風趣了。」

永延道:「王爺休得玩笑了。幸而不是疫病,否則當真可怕。」

「噢?城中情況如何?」納蘭道。

永延嘆了口氣,道:「無有好轉。但是,幸得江南府府尹吳世桐,臨時徵調一批藥材入京,現下官府又開始放藥,加上禮部於天、地兩壇祭祀,民心暫時穩定。」聽聞此言,納蘭首肯。

永延道:「不知王爺這次為何會突然暈倒?」

「我亦不知。」納蘭道。紅纓端茶送水,道:「周院使說了,是七情鬱結,讓王爺好好休養呢。」

「什麼事情,就能七情鬱結了?」永延不解。

紅纓放下茶碗,對著哈爾奇一笑,饒有深意,哈爾奇不解,道:「既然需要好好休養,咱們也先退下吧。」

永延道:「不如我且上書,向王上告假。」

「不急……」納蘭閉目養神。便在此時,門外通傳,言聖旨到。

「聖旨?」莫少飛疑惑。

哈爾奇打了個哈哈,道:「大概是知曉王爺醒了,聊表慰問。」

「慰問何須聖旨?」永延皺眉。

「那你說是啥,難不成是升官兒?」哈爾奇沒好氣兒道。

眾人跪地接旨,門口轉進一個太監,不是別人,正是朱公公:「王爺有恙在身,免跪。」說罷便開始宣讀:「武平王軍功卓著,實是國之棟梁。偶感微恙,孤心甚憂,令賜珍藥,望速復原,以盡臣忠。」聽到這裡,三人心內皆喜,想來是王上恩恤臣下。

話鋒一轉,朱公公續宣:「然軍不可一日無將,現令武平王安心養病,兵馬總司暫另擇他人。欽此。王爺,接旨吧。」朱公公道。

「前者收回虎符,現在削奪兵權。」納蘭心知肚明,冷笑一聲,道:「臣」,永延攔住其道:「王爺……」

「臣,接旨。」納蘭雙手接過聖旨,道:「不知兵馬總司,會是何人?」

朱公公方欲離開,但見地上下跪之人,呵呵一笑,道:「哈將軍也在此,那便一併宣讀了吧。」遂又取出一封聖旨:「令哈爾奇暫任兵馬總司。」

「啊?!」哈爾奇不可置信,朝中武官,無論戰績、資歷,自己均非上等;即便三人中選,也該當永延榮任,緣何竟能是自己。短短十個字,恰如雷霆,聽得哈爾奇心驚肉跳。

「哈將軍、哈將軍接旨吧。」朱公公道。

哈爾奇回過神兒來,雙手但要接旨,但感背後冷風嗖嗖,回頭一看,永延、莫少飛皆隱有怒色,面上鐵青,登時嚇得不敢。

「聖旨安敢不接?!」納蘭道。聞其所言,哈爾奇遂心下一橫,接過聖旨。

「哈將軍,請了。」朱公公率眾離開。

哈爾奇回首一看,永延怒喝:「好個吃裡扒外的。」

哈爾奇苦著一張臉,道:「我、我、我不知道,這是怎樣回事啊?王爺大人。」說話間,跪地不起。

永延道:「王爺,這下如何是好?」

納蘭闔目而嘆,道:「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

「王爺,難道是……」永延待要說話,被納蘭揮手打斷:「你們都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是。」三人對視之間,皆是憂心忡忡,遂離開王府,自尋其地,再做商量。

紅纓見納蘭閉著眼睛,蓋上被子,忽見納蘭睜開眼睛,眨了一眨,登時稍驚:「小王爺,你沒睡著啊。」

「小紅纓,你又忘記了?」納蘭道。

「哎呀,掌嘴。」紅纓嬌嗔道,眼珠一轉,道:「王爺,什麼是二桃殺三士?」

納蘭起身坐於桌旁,道:「你去問昭雪,讓她講給你聽。」

「側福晉,還沒有回來呀!」紅纓一頭霧水。

納蘭飲了口茶,道:「快了。」紅纓從食盒裡端出幾道小菜,道:「都是王爺愛吃的。」納蘭伸了伸懶腰,道:「躺了幾日,骨頭都變成麵條兒了。」

紅纓噗哧一聲笑了,但見納蘭面色如紙,嘆了口氣,道:「王爺,你怎生就七情鬱結了呢?」餓了三日,納蘭大口吃飯,道:「什麼是七情鬱結,不懂。有喝的麼?」

「燉了蓮子羹,我去拿。」紅纓歡喜著跑了。

納蘭放下碗筷,想起當日之事,心悸猶存:「禁曲之事當真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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蒞日,哈爾奇總領兵事,正與兵部尚書商談。忽地,禮部尚書秋悲葉來訪,得意洋洋,道:「哈大將軍,今日西市刁民暴動,你是出兵與否啊?」

哈爾奇恍然大悟,怒然起身,喝道:「小人,莫以王命壓我!」

秋悲葉道:「既是王命,那你是去還是不去啊?」哈爾奇不以為意,道:「今日換防,無暇顧此。」說罷便走。

秋悲葉冷笑一聲,道:「武平王不聽聖令,尚可免死,只不知哈將軍如何?」聽聞此語,哈爾奇立時止步,回首視之,只見其人一副小人嘴臉,如何能任禮部尚書,然而王命如山,忤逆則殺,不得已咬牙道:「去,也不是聽你的。」

「呵呵。」秋悲葉冷笑兩聲,好不得意。(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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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