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東風早起(2)
永延通知哈爾奇之後,便回返房間。甫進院落,卻見連城在此,郭憐心面紅耳赤,三番兩次想要突圍,卻被連城攔阻。永延登時大怒,擋在郭憐心面前,道:「冬衣已經給你,為何還來糾纏?」
連城登時羞愧,不敢再看永延,只拱手道:「將軍見諒。屬下之妻日前身懷六甲,卻因憂思成疾,母子命喪黃泉。屬下只是……想向將軍夫人請教,賤……賤內可有留下遺言。」
永延一聽,怒氣煙消,向郭憐心道:「如此麼?」郭憐心點了點頭。
「唉……」永延嘆了口氣,道:「你我征戰在外,多虧家中賢妻。你若有意悼亡賢妻,我可替你向王爺告假。」
連城雙眼通紅,道:「多謝將軍,但是連城還想留在軍中,以慰亡妻之願。」
「好吧。」永延道。
連城拱手,抹淚而去。
永延轉向郭憐心道:「你跟我來。」說罷,便領著郭憐心出府,穿街走巷,來到一處隱蔽宅院,舉手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老嫗,一口荷城話:「將軍好。」說罷,將二人迎了進去。
二人落座,郭憐心環顧四周,甚為雅致。
永延道:「嚴冬將至,你一人回京,我也放心不下。此處宅院,尚可棲身。我軍務繁忙,無暇照顧,你便在此地,尚有僕人服侍,可得清閒。平日無事,你我也不必往來。」
「但聽將軍吩咐。」郭憐心道。
永延起身欲行,忽地想起一事,便又轉身,道:「這些日子,多虧你之照顧。」
「將軍言重,此是妾身分內之事。」郭憐心道。
永延點了點頭,便欲離開,卻被叫住:「將軍。」
「還有何事?」永延道。只見郭憐心眼中含淚,福道:「妾身不在身邊,但請將軍保重。」
「你放心吧。」永延說罷,便然離去,郭憐心送至門口,方才灑淚闔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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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迴轉村長家中,村長道:「今晚仙姑會來診治四大怪物。仙姑不喜歡人多,請兩位待在房裡。」
「好的。」景陽、莫少飛道。
用過晚飯,二人回房,莫少飛盤坐床上,修習內功。無奈內力未復,未盡全功,只好停了下來。想起白天之事,心思:「今日清流村中,又見無上火焰令,與那日山野小店所見,一模一樣,此事甚為蹊蹺……景陽所言,火焰令是為武林盟主曲正風的信物,曲正風,曲正風……此名如此熟悉,為何我卻想不起來。」
躺下正要將息,忽地腦中閃出一念:「那曲正風不正是十年之前叛軍首領麼?」細細想來,那無上火焰令未必僅限兩處,若四處皆有,該當是為傳達曲正風命令,如此想來——登時驚醒:「叛軍欲集結武林中人,對抗朝廷。不行,要想辦法趕快通知王爺。」遂立即起身,加緊練功。
景陽聽他躺下又起來,頗為急切,緩道:「恢復內力不可躁進,欲速則不達。」莫少飛心內著急,欲強行運行內力,頓時氣血翻湧,險些吐出血來,只好暫停下來,閉目養神。一陣琴瑟之音傳入耳中,聲姿悠揚,音韻綿長,令其浮躁之心漸漸平息——仔細聽之,不禁大驚。莫少飛睜開眼睛,心道:「深更半夜,誰人在彈禁曲?」
便要出門,卻被村長攔下:「仙姑不願見外人,請將軍你諒解。」
不好拂老人家面子,莫少飛返回房中獨坐。深夜愈靜,琴聲愈響。莫少飛觀視景陽,只見其盤坐榻上,紋絲不動,好似沒有聽見。心感蹊蹺,遂臥於榻上,以靜制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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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此日正逢十日,村民們將四大怪物從古廟地下帶出,綁至村口,等待「仙姑」救治。果不其然,子時方過,便有一位白衣女子,自天而落。只見其人面覆白巾,攜羽帶紗,落至村口處,身展一柄白玉琴,於靜夜之間,彈奏起來。
起初,那四大怪物呲牙裂嘴,目露凶光;但聞清音雅樂,琴音入耳,漸自寧息;一曲終畢,這四人竟安詳睡去。白衣女子收起白玉琴,飄然遠去。似仙鶴一般,輕身流步,穿過山河密林,落於山崖一處斷壁。壁立千仞處,生著叢叢翠竹,皎潔月光之下,竟似白玉一般。白衣女子撥開竹葉,踏步而入,便至深處,對著石上一人道:「我回來了。」
洞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那石上之人,更似詭異。忽聽洞內響起一個滄桑聲音:「允兒,你帶人回來了?」
「沒有啊。」白允兒詫異。
那人又道:「閣下既然來了,何不現身相見。」
竹子分立兩旁,洞內走進一個人來。
「我竟不知被人跟蹤。你是何人?」白衣女子厲聲質問。
景陽道:「不才景陽,是為《滿庭芳》的作者。不知姑娘,為何彈奏此曲?」
「你……便是景陽?」白允兒道。
山洞之人道:「你自進洞以來,從容不迫,未有不適,看來早已習慣黑暗,應該雙目已盲。」
「前輩所思不錯。」景陽道。
「他便是景陽了。」那人道,隨後嘆息一聲:「不知你前來此地,有何貴幹?」
景陽道:「我本借宿清流村,聽聞四大怪物之事,言有仙姑解救,卻不曾料到,為何仙姑要彈奏《滿庭芳》?因係作者,故好奇心起,有此一會。」
白允兒道:「不瞞先生,允兒彈奏此曲,是為村民解毒。」
「毒?」景陽疑惑。
白允兒續道:「清流村中四人,並非村民所言為妖怪控制心智,而是中了毒。允兒既知此曲可解玄毒,遂以此試驗,三番彈奏,四人果然已有好轉。」
景陽道:「不知這四人中了何種毒?」
山洞之人道:「一種早已失傳的蠱毒,名為玄蠱心毒。此毒須以締約者心血為引,令中蠱者神識迷惑,失卻本心,乃成行屍,為其毒所奴役。此毒若想散布世間,須以締約者心血為引,令其顯此間實像。」
聽其所述,三人均感森然。
「玄蠱心毒?」景陽想起四人形狀,果真如其所述,失心無神。問道:「此毒可有解乎?」
那人道:「允兒日前所試,《滿庭芳》確有解毒之能,只是尚需時日,才可見效。」
「這位姑娘未得心法,能彈至此種境界,已是不簡單。」景陽心道,隨後又問:「蠱毒不同於一般毒藥,是因其能深入人的意識。前輩方才提及締約者,若解決此人,可否中毒之人便然解毒?」
那人嘆了口氣,道:「我猶願此法可行,唉……締約者以其性命作注,除非其自行放棄,如若強力解毒……此毒最為邪惡之處,乃是因為締約者若死,中蠱者皆要以身陪葬。」
「啊?!」景陽大駭:「天下竟有如此險惡之毒?前輩可知何人所為?為何要向無辜村民下手?」
那人道:「世間險惡,我歷經十載,也未查出締約者究竟何人。」
「歷經十載?」景陽眉頭深鎖,道:「若依先生所言,此毒歷經十載,豈不已散布天下?」
那人便然沉默,一言不發。
但見此狀,景陽想其方才所述,顯然對毒理頗有研究,非一般人,拱手道:「敢問前輩,可是侯門之人?」
「侯門?」聽聞此語,那人頓時愕然。
景陽又道:「傳聞二十年前,侯門巨變,掌門夜海身亡,其弟夜洋繼任,侯門第一毒手沈無常離門出走……」
白允兒斷道:「我等從未聽聞,江湖之中有此門派,先生若無他事,還請速速離去。」
「打擾了。」說罷,轉身欲走,卻又停步:「景陽尚有一事不明,姑娘如何知曉《滿庭芳》可解玄毒?」
白允兒一時無語,她便是追蹤毒姥姥之時,知曉此事。但若吐露實情,顯然自己對玄毒關注已久。玄毒極其霸道,一般毒師皆無可解,如此不更令其人懷疑師父是侯門之人?
山洞之人道:「你該走了。」
景陽拱手道:「多謝前輩告知玄蠱心毒一事。」說罷,告辭出洞,沿立壁而上,回返清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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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莫少飛一方,本暫作將息,卻不想竟睡著了。忽然醒轉,見景陽躺在床上,方才放心,闔目將睡。忽覺一陣驚風襲來,面上極癢,睜眼再看,只見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東掃西晃,再一定睛,登時大駭:一隻巨大白虎,身形肥碩,正在屋裡悄然走動。走至景陽身邊,用鼻子嗅了一嗅,尾巴掃在莫少飛臉上。
景陽還在熟睡。
莫少飛暫按兵不動,瞅準空隙,便要突襲,卻全身不能動彈,頓時心焦。眼見那白虎將景陽往背上一駝,莫少飛打了個噴嚏,坐起身來,再見床上,已然無人,追至街上,四周環顧,卻連半個人影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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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景陽熟睡之際,竟不知發生何事。忽覺面上涼颼颼的,慢慢站起,側耳聆聽。瑩瑩月光之下,一個老和尚手持竹葉,緩步走來,見他醒轉,便將竹葉放入盆中,道:「你醒了。莫怕、莫怕,它可乖了。」白虎聽聞,走至老僧身邊臥下,儼然若隻貓咪。
「請坐,請坐。」老僧丟了個竹球過去,白虎好不歡喜,逕自玩了起來。
景陽道:「不知大師找在下何事?」
老僧道:「你怎知我是出家人?」
景陽用食指在鼻子上敲了敲,二人會心而笑。
老僧倒了兩杯茶,道:「你叫景陽,是吧?」
景陽點了點頭,隨即疑惑:「大師怎知晚輩名字?」
老僧道:「你和那個山洞裡的老頭說的話,我都聽見啦。」
景陽心思:「方才山洞談話之時,並未察覺周圍還有他人,緣何這位大師能可聽見?」見他疑惑,老僧道:「你莫皺眉,我連山腳下螞蟻搬家都聽得清楚。」
景陽笑道:「晚輩目盲,僅依聲辨形,有時便覺頭痛。大師耳聰,能聽蟲蟻之聲,如何自處?」
老僧擺了擺手,道:「不入心,不入心。」
景陽若有所悟,點了點頭。
突然之間,老僧面現憂色,道:「我讓白虎請你前來,便是請你救救我那可憐的徒兒。」
「大師有何需要,不妨直言。」景陽道。
老僧道:「十多年前,我在山中靜修,一天那白虎回來,身上駝著個七八歲的小孩。那孩子大概是從高處跌落,摔破了頭,也記不起來自己是誰,我見他可憐,便留在山上照顧。那孩子也是天資聰慧,小小年紀,便能記誦佛經。半年之前一次晚課,他突然哭了起來,說是想起來以前自己住的地方,想要回去看看。我應允後,他便帶著手抄佛經下山,一則看看村裡,二則弘揚佛法。」
老僧喝了口茶,續道:「我見其數日不歸,便仔細分辨,想聽聽他在幹嘛,有沒有墮入紅塵世俗。誰知這一聽,可嚇壞了。這孩子不但謗佛謗法,竟然膽大包天,將佛經與僧衣都燒了。後來,我才知曉,那清流村中不止他一人,被蠱惑心智。方才聽你二人所言,先生既是作者,想必會談此曲,還請先生救救我的徒弟。」說罷,合十行禮。
景陽道:「我也意欲解救清流村那四人,事不宜遲,景陽這便告辭。」
「且慢。」老僧道,「還有一事。」
「願聞其詳。」景陽道。
老僧續道:「十數年前,在我還未收徒之前,此地曾發生過一件怪事。那日我正在打坐,忽然看見西方紅雲如血。起初,我當是朝霞,未有注意,繼續打坐。不曾想出定之後,時當晌午,卻仍不見天日,四周為紅霾籠罩。我仔細觀那紅霾,細粒微塵,儘是血光,陰毒異常。那紅霾極其張狂,幾次相鬥,皆不可勝。老衲於山頂之上,吟誦佛經七日七夜,引靈山之氣鎮之,方將那紅霾聚攏起來,壓在山腳一處地穴。」
「十年來,我便經常觀察那紅霾動向,免其禍亂。半年之前,在我徒弟走後不久,山上突然出現兩股人馬,一夥兒官兵,一夥兒叛軍。雙方激戰一日,方才各自罷兵離去。三日之後,我澆園之時,忽見一縷紅霾於山谷間遊蕩,當即下山查看,果不其然,那紅霾好似得了氣力,躍躍欲出。幸好被及時發現,穩定靈山之氣,將其壓下。現在想來,那紅霾竄逃之日,與我徒兒下山之時,相差無幾,不知其是否便是那玄蠱心毒。」
景陽道:「清流村中,有一孩童,曾見一片紅雲於村中遊蕩。聽大師所述,那孩童之話,或許並非胡言。但大師方才亦有耳聞,玄蠱心毒無色無味,極難分辨。」轉念之間,景陽又道:「大師方才提及靈山之氣,不知是為何物?」
老僧道:「此山名為靈山,我的師父講過,很久以前,曾有一位高僧在此修行,圓寂之時祥雲繚繞,身後留下一顆七彩舍利。」
「原來如此。」景陽道。
老僧道:「吾聽聞那些中毒之人,言語之間儘是刀槍棍棒,與那紅霾似是同性同源。」
「嗯。」景陽拱手道:「多謝大師告知此事。事不宜遲,景陽先行解救四人。」
老僧合十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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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辭別老僧,便迴轉清流村中,找到廟下地窖,以樂音琴力為四人清除毒患。果不其然,驚聞沛然清音,四道紅線自四人體內而出,驚慌失措,到處流竄,彈指之間,被琴音一一震斃。心毒清除之後,四人皆虛弱無力,相顧茫然,不知發生何事。
景陽忽覺門後有人。
「先生深夜為何在此?」莫少飛道。
景陽道:「先將四人送回。」 二人將四人一一送至家門口,方才迴轉土地廟。景陽將玄蠱心毒之事講了個大概。
「世上竟有此異物?」莫少飛道。
景陽道:「方才你也見四人解毒之狀,那流竄的紅線,便是玄蠱心毒。」
莫少飛道:「方才聽先生所言,若玄蠱心毒散布十載,為何別處尚無耳聞。」
「或許視而不見。」景陽自問,「但為何,此地會現出紅霾?」
沒有答案,二人回到村長家,各自靜臥,卻是難眠。天色漸明,晨雞打鳴,二人起身欲向村長告辭,卻被再三挽留,吃完早飯,方才上路。
行至村口,只見幾個孩童,正在各自把玩樂器,獨將劉短工家的兒子撇在一旁。小男孩抹抹眼睛,並未落淚,卻是慢慢彈奏起來。說也奇怪,那夢中的指法,便似刻在他心裡似的,彈指撥弦,遊刃有餘。琴雖質樸,卻是將那首《滿庭芳》,完完整整奏了下來。一眾孩童聽到如此流暢琴音,便都好奇地圍將上來。
視線穿過眾人,小男孩眼見夢中的先生,暖笑吟吟,漸自遠去,一時心急,扒開眾人,追將上去。忽聽身後一個熟悉聲音:「小寶」,轉身看去,正是昔日慈愛父親。「爹爹,回來了,回來了……」小男孩撲近父親懷中,淚眼婆娑,再一回首,景陽二人已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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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莫少飛二人下山,一路無語。莫少飛躊躇滿懷:「下山之後,便是少商城。這位景陽先生,一路行來,觀其所言所行。非但不是惡人,反而處處施恩濟善,不似朝廷所說。但我身為朝廷命官,豈可故意放走通緝要犯?」正兩難間,忽見景陽停步,往路旁草叢而去。
莫少飛跟將上去,只見一隻牛蛙,咕咕作響,其後一條蛇,悄無聲息,伺機而動。「你可看到什麼?」景陽問。莫少飛述其上之狀。
景陽一語道破:「那蛇末尾,可有古怪?」
莫少飛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尾巴掃過之處,塵土皆現出紅色,雖只微微,仍是人眼可辨。「原來如此。」景陽道:「那玄蠱心毒,因受靈山之氣催化,是以現出原形,呈紅霾之狀。」
話音未落,便行至一處煙霧繚繞處,取下身上小瓶,收集霧氣。莫少飛見狀,也便取下腰間酒壺,做同一動作。酒壺已滿,蓋上蓋子,望向景陽,卻是一驚。
「先生別動。」莫少飛道。只見一隻吊睛白額老虎,向著景陽而去。
景陽笑道:「將軍莫急,無事。」
白虎俯身而臥,放下口中銜著的一只小布袋,轉身而去。
「先生無恙乎?」莫少飛道。
景陽撿起布袋,倒出兩顆小石頭,以手捻之,有如玉之感,心道:「大師如此慷慨,派白虎送靈山之石與我。」遂向莫少飛道:「此為靈山之石,遇毒變色,按毒性程度由淺及深。若遇玄蠱心毒,則呈血紅赤色。」說話間送給莫少飛一顆。
「多謝先生。」莫少飛道。
景陽道:「下山之後便是少商城,你我便在此分別吧。」
想來承蒙其解救性命,一路護送至此,莫少飛心內再不做他想,只道:「承蒙先生救命之恩,莫少飛無以為報,日後若有差遣,定從先生之命。」
「莫將軍請起。」景陽微一沉吟,道:「但請將軍對禁曲之人手下留情,景陽不勝感激。」
聽聞此語,莫少飛眼眶一紅,心道:「他不為自己求情,卻為禁曲之人謀求生路……」念及至此,拱手道:「先生,保重。」
「將軍,保重。」景陽道。
二人拱手作別,下山之後,各奔東西。(本章完,全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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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