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長篇小說:錦瑟(50)

原本只是想周到些,倒是讓他以為她有多想和他一起走似的。

有一回,因為她要去崇光百貨買東西,便無意中和施一桐同路了,一起搭地鐵到中環。人頭攢動,她和他並肩而行。突然,聽見有人清脆地叫施一桐的名字,朱錦循聲音望過去,只見有一個身穿黃色上衣的大姐,笑容可掬地看向他們。她身後有一群人,有男有女,都身穿著黃色上衣,一行人在地上盤腿打坐,另一些人抱著一堆傳單,笑容可掬地伸向每一個路人。而四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全是人,高密度的人,還有對著他們叫囂怒罵的黑衣人群,在街對面張貼著黑色標語,看起來很是恐怖。那群黃衣人,看起來一派祥和喜氣,對於那些威脅絲毫不曾在意,也不放在心上,滿面喜氣地將手頭的資料遞給每個他們目所能及的人,彷彿遞過去了一份天大的喜悅,自己也心滿意足的那種神情。

朱錦突然明白過來,施一桐頻繁地往來香港,是為何而來了。他在深圳的街道樓群裡,默默地散發的那些資料,也許就是從這些人手裡得到的。他公寓裡有一台彩印機,在夜晚唰唰地吞吐著紙張,在地板上疊合、堆積起來,都是怵目驚心的內容,忠貞、向善的信仰;鐵腕的殘酷鎮壓,血腥的迫害,那些在鐵幕後消失的生命、斷桅的精神信念、被糟蹋的善良。週末的時候,他還會離開深圳,去一些遠離高速公路的城鎮、鄉村。朱錦知道,他也是去派發那些資料了。她從來是置身度外的,因為,她內心覺得這是他私人的事情,和她全然無關。雖然也明白他做這些事,是冒了生命危險的,每一次他離開,也許都不再回來,就這樣,消失在某個地方、某個街頭。等待他的是最殘酷最可怕的那一切。然而,到底有某種不真實,也不曾對他有額外的同情,或者擔憂。生於這惡之世,誰不是時時刻刻在死亡或者命運陰謀的陰影之中呢?

此時,那和眉善目的大姐向她微笑注目,親切地點點頭。施一桐則油然地滿面喜笑,熱絡地和那大姐說起話來,他們都講著流利的粵語。朱錦一句也聽不懂,然而,看表情,他們很是坦蕩、天然,每個字都發自肺腑地、熱呼呼地往外掏。那黃衣大姐說著什麼,突然,動情地落下眼淚。看見她哭,不知為什麼,朱錦也油然地心裡一熱,滿眶熱淚。

人潮洶湧,從她面前流過,這裡是最喧囂繁華的地方,眼前的這些人,對面那群黑衣人,拿著攝像頭,對著這邊拍,鏡頭對準他們這三個人時,朱錦感覺到鏡頭在她臉上停了很長時間。她望過去,街對面的黑衣人不攝影了,卻像是齊刷刷地看向她。這場景讓她感到被毒蛇咬了一口,不是肉身驚恐,而是糝得慌,她頭一回意識到,和施一桐走得這麼近,對於她來說,自身處境充滿了不可測的危險。他們──這群黃衣人,包括施一桐,身外全是敵人,站在他們對立面的,是一個龐大而駭人的國家機器,其勢力無處不在。即便在這個相對自由的港島,那群面目猙獰、肆無忌憚叫囂辱罵的黑衣人便是縮影之一。她害怕他們。

朱錦心頭震動,她走開幾步,隔了一段距離,虛弱地叫了一聲施一桐,待他側過頭看她,她對著空氣說了一句和他很類似的話──我還有事,你不用等我一起過關了。我自己會坐車回去。說完,她便腳底開溜了。

那一天,她在百貨公司掃貨,東買西買,買了很久,磨蹭到商場打烊才坐地鐵到羅湖關。午夜時分她在海關排隊,等待通關。從前感覺和自己毫無關係的那種恐懼感,籠罩著她一整個人,壓抑的天花板,雪亮的燈光,午夜裡依然排著長龍的人群,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呢?也許她和施一桐一起,早就被盯上了。也許在過關時她會被截下,會帶走──那些傳說中的惡毒虐待,都會發生在她的身上……什麼都保護不了她。為什麼她會這麼幼稚?和施一桐走得這麼近?她早知道這些修煉人的處境是岌岌可危的。同時,她感覺到深深地,深深地羞辱感──為了自己的恐懼,急於躲閃,保全自己的自私,再也沒有比這更殘忍的真相了──你要在你始終蔑視的那種集權力量下,伸著脖子等死。

在海關窗口什麼都不曾發生,她買了太多東西,完全像個行走的大購物袋,絆手絆腳地,過了通關口。那不長的一段通道,她再也走不動了,腳一軟,蹲到了路邊。她感覺到自己的肉身哆嗦著,從後腦勺到後背,全是冷汗。恐懼的滋味,的確,毛髮倒豎,膽顫心驚,並非不是修飾和誇張,而是真實的生理反應。@#(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