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短篇小說

短篇小說:知之為不知

(Pixabay公有領域)

我們是誰?到哪裡才能安身立命?

如果生在別的時代,能夠腳踏實地,

也許城市中尚未被體制化的年輕人,

就不會失去自己(好像憑空消失一樣)。

四月十七日。

得知「二○四三年四月十七日」這個日期之前,我已經度過三十一次四月十七日。每年日曆翻頁,就會跟自己的死期錯身而過,知道這樣的錯身已經重複過那麼多次,不覺得心驚膽跳嗎?

所以稍微拿掉它的神祕感,真正知道是哪一天,不讓每一天都背負著可能就是自己死期的沉重負擔,不是能減少那種恐怖感嗎?

我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二○四三年四月十七日。因為「知道」,我的生命變得強大,也變得沉重。「知道」讓我後悔,也讓我深深感激。

我從來就不是會跑去高空彈跳或跳傘的人,但在很多小地方,我活得比其他人都要勇敢。比方泰姆。

我知道何時要害怕死亡,這也表示我知道何時不必要害怕死亡。傳染病大流行時我照樣上雜貨店。我到醫院當義工,冒著暴風雪開車,坐上搖搖欲墜到泰姆甚至不讓小孩坐的雲霄飛車。

但二○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對我來說是一個可怕的日子。

兒、女都各自回家之後,泰姆問我:「你沒事吧?」

我們邀全家人來家裡歲末聚餐,孩子和他們的另一半都來了,還有我兒子才六個月大的小寶寶,我們第一個孫子,跟新銅板一樣閃亮的小嬰兒。

吃飯時,我們的女兒容光煥發,跟她紅著臉的丈夫向大家宣布,八月他們就要多添一個新成員。大夥兒開心歡呼、興奮尖叫之際,沒人發現我既沒歡呼也沒尖叫。

只差四個月我就能見到那孩子。那種痛太過巨大,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像隔著玻璃牆看著他們擊掌、開心擁抱。

「天啊!艾莉!」

泰姆痛苦地說,在陰暗客廳的沙發上一屁股坐下。

「天啊!」

「不是的,」我騙他,也坐到沙發上:「不是今年。」

泰姆深情地抱住我,鬆了一口氣,我覺得好殘酷,自己也難以承受。我站起來,心驚膽跳到站也站不穩,一跛一跛走向浴室。

「艾莉?」他說:「你跛腳了。」

「我的腳睡著了。」

我又騙他,手一拉,關上身後的門。

我站在浴室裡,彎身靠著洗臉盆,緊緊抓著它,盯著鏡中的自己直到那看起來不再像我的臉。接下來三個半月,這會變成我的一種討人厭卻又改不了的習慣。

除了愈來愈常讓自己陷進浴室的鏡中世界裡,我隱藏內心恐懼的功力也變得更強。不只對泰姆隱藏,有時甚至也對自己隱藏——我們種下球莖,買了夏天野餐用的冰桶。

我假裝又假裝,假裝感覺很好。

然而,當四月十日那天泰姆問我,今天打算到哪裡出遊的那一刻,我的偽裝瞬間瓦解。因為情況特殊,我完全忘了為十七日訂任何計畫(怎麼可能記得!)。

一股恐懼從我的肚子往上竄,最後我全身上下都又熱又冷。

慌亂之下我瞄了餐桌對面的泰姆一眼。他用大男孩的率直眼神看著我,將近四十年來如一日。我跟他……我們是幸運的恩愛夫妻。

「泰姆!」我哽咽。

「你還好嗎?」他說。

然後他會意過來。

「該死,艾莉!」他大喊,舉手往桌子一拍。

我默默辭掉工作,遞出辭呈,泰姆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我們每分每秒都黏在一起。我們邀請無知得很幸福的兒女來吃早午餐(我抱著寶寶,即使她又扭又哭想掙脫,我還是硬把她抓在腿上,直到不得不把她還給她媽媽為止,一顆心也扭啊扭的離我而去)。

不管看到什麼,消防栓、樹木、旗竿等等,我都會想,它們會如何繼續存在,一如往常。有幾次傍晚,我躺在床上滿身金光,覺得自己廣大無邊。我能說什麼?我們又做了什麼?

我們在被子底下手牽手。我們做了白醬義大利寬麵,打掃了廚房,聽我們最愛的廣播。我用一條熱熱濕濕的綠色抹布把碗盤擦乾。

****

二○四三年四月十七日的早上,我張開眼睛看見陽光。

一天已經過了六個小時又四分鐘,而我還活著。我驚愕不已,害怕到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敢動,不知道死亡會怎麼到來。我大概希望它會以仁慈的姿態降臨,在清晨的睡夢中悄悄現身。

我轉頭看泰姆,他不在旁邊。

「泰姆!」

話音未落,他就衝到門口,神色悽惶。

「泰姆!」我叫他,又悲又喜。

他在我眼中是那麼的美好,端著兩杯咖啡站在那裡,披著他那件年代久遠的淡藍色睡袍。

「我以為你快要死了!」他說。

我以為你快要死了。聽起來像一種修辭技巧,其實完完全全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發出尖銳短促的笑聲。

會是心臟病發作、中風,還是摔下地下室樓梯?

我想要賴在床上把頭靠在泰姆身上,看能不能逃過一劫。

可是到了早上十點我還活著,一顆心七上八下,愈想愈不甘心。反正該來的總是會來,何必躺在床上哭哭啼啼?

「我們出去。」我說。

泰姆用懷疑的眼神看我。

「我又不是生病或怎樣。」

我掀開被子站起來,穿上舒服的舊牛仔褲。

外面感覺更危險,隨時可能有樹枝砸下來、起重機失控、車子闖紅燈。但在家裡也處處是陷阱,不小心吃下老鼠藥、一塊肉卡住喉嚨、在浴缸裡滑倒都有可能。

「好!」

我邊說邊走出門。泰姆猶豫地跟在後面。

我們在街上走,不時左右張望,對周圍的一切超級警覺,片刻都不敢鬆懈。我覺得自己像個新生兒,戰戰兢兢通過外面的花花世界。徹底抗拒死亡的一天,以番紅花之姿(譯註:番紅花除了是香料,亦是具療效的藥草,但過量食用可能中毒)。

泰姆不斷說些漂亮的人生大道理,要是那剛好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會很受用,但我真正想聽的是那些瑣碎無謂的話(他耐著性子、生著悶氣或心不在焉問過千千萬萬次的「你說啥?」),所以最後我只好拜託他別再說了。

「你弄得我很緊張,」我說。

「我弄得你很緊張?」他語氣不悅,但不再說教。

我們散步、買咖啡喝、繼續散步、買午餐、到公園裡坐。每「賺」到一刻,都小驚一下,到另一座公園坐,再買咖啡喝、散步、買晚餐。

沿途經過的鏡子和窗戶提醒我,別人眼中的我們是一個頭頂漸禿、步履緩慢的男人牽著一個穿著寬鬆牛仔褲的老奶奶。

但我的感官變得靈活無比,對咖啡的味道、高大青草的顏色、遊樂場裡孩子們的交頭接耳聲都無比敏銳。我覺得無憂無慮,但又跟無憂無慮剛好相反。

坐在長椅上看風箏時,我彷彿感覺到椅子底下正在發生的地殼運動。說這讓我想起三十八年前我跟泰姆一起度過的第一天,會很奇怪嗎?

下午過後是藍色的寧靜傍晚,月亮是鮮明的完美半圓。我們坐在家裡的小門廊上,看著汽車從街上駛過。空氣時而隱隱透著威脅,時而一如平常。但我意識到的那一刻並無異狀,就只是空氣而已,之後隱隱的威脅又會再度逼近。

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我們在屋裡刷牙、發抖。泰姆不小心把牙刷掉進馬桶,我幫他撈出來。我會直接癱在地上,還是會有歹徒持槍闖進門搶劫?

要是搞錯了怎麼辦?

回想起那臺簡陋的機器、那張小紙片、那個冰冷的鍵盤,我忍不住往多年來一直避免去想的幻想裡鑽。我會不會打錯了身分證號碼,按錯了一個數字?或是系統出了什麼錯,機器內部本身有問題?還是我記錯了日期,會不會是二○四七年四月十三日?

這些突然都變得很有可能。

如果我活過二○四三年四月十七日,那麼我的生命的新界線會在哪裡?◇(節錄完)

——節錄自《荒謬生活的可能解答》/臉譜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梅